1
我看了眼厨房,一边是玻璃门叠玻璃门,另一边是单的一个瞳,他在将碗筷逐个放进洗碗机。锻炼得当的背影甜辣适中。围裙带过长,像一条尾巴垂过尾椎,随着腰胯的摆动,轻晃、轻晃。
瞳做的早餐,理因我收拾餐具。
但他将昨晚我说的“二十四孝男友”听得耳满心满,早餐一吃完就将我赶去沙发。
啧,小狗也有小狗的固执。
我拿过茶几上的平板电脑,屏幕上,“九”的定位小红点一闪一闪。手指滑动,将他的移动路径调了出来。
昨晚他从公园逃走一段时间后,定位就消失在了古云街的一条小巷子中,那里是何乌市黑市的入口之一,他是去治伤。
约三个小时后,他径直回到了他在何乌市的家,海灵小区405号,一直待到现在——平板右上方显示七点三十五分。
他起床了吗?
自然而然却又毫无道理的一句话,像血液在我的心脏和大脑之间循环。
小红点闪着,脚步声响着,我让自己适可而止。瞳走了过来,挨着我坐在沙发上。我随口道:
“瞳,我们买个家用机器人……”
我话还没说完,瞳就大声反对:
“不要!它能做的我也能做,买了干嘛,还添乱!”
我转头看他,表情非常不乐意,和声音一致对外。看来上次的“添乱”给瞳留下的阴影还是很大。
局里给我和瞳分配过一个智能机器人,军用民用二合一,既能战斗、收集分析情报,又能满足日常生活需求。但我们只用了不到一个月。
那天半夜两点,我和瞳正在睡觉,机器人突然砸开了卧室的门,嘴里传出小组技术特工“序”带着电流的声音,喊我们去执行任务。
之前一时性起,把手机和通讯器忘在了客厅。因为任务紧急,联系不到我们的珀,就让序侵入了机器人的系统,控制它来通知我和瞳。
见到序,我问他,敲门就行了,为什么砸门?他不好意思的挠头,说第一次控制,没掌握好力度,下次注意。
还有下次?一个人住无所谓,但我和瞳两个人……以防万一,任务结束后,我把机器人拆成了零件还了回去。
瞳被吓得不轻,连着半个月不待见珀和序。
家用智能机器人更容易被侵入。我想了想,也觉得不妥,“那就不买了。”
瞳赞同地点了点头,接着问我:
“阿镜,你准备怎么解决那个杀手?”
我看向平板,上面的小红点像个小心脏,跳动不休,我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瞳愣了愣,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质问道:
“镜!你接下这个任务,是不是因为他那张脸?”
我攒眉,“瞳,昨晚你也看见了,以他的强化能力,他要逃,我拦不住。”
“明明是你舍不得杀他!把他放走的!”
“瞳,冷静。”我加重了语气。
他紧紧攥着拳,片刻,在我的余光里慢慢松了,他坐了下来,撇开头不看我。
我轻叹,放下平板,一只手捧过他的脸,说:
“瞳,我只是去杀他的。”顿了顿,柔声道:“我只会爱你一个人。”
说给瞳听,也是……说给我自己听。
瞳垂下睫毛,像撕下一截截倒刺,让他的声音发疼又难过,他说:
“阿镜,三年前,是不是谁救你,你就爱谁?”
三年前……我闭了闭眼,有些呼吸不畅,不得不抱住瞳,深深嗅着他颈间若有若无的梨花香——我取之不尽的氧。
2
三年前的我,信奉灵魂自由,身体自由。
你情我愿,用床上的身体换取床下的情报有何不可?我得心应手,近于自负。
直到遇到那个疯子。
他叫拾四,是黑市的一个情报贩子。他的脸是美丽但郁气的白,阴邃的眼珠子活似两座牢笼。
我接近拾四,是因为他掌握着足以救出五个孩子的关键情报。他说他喜欢我,想做我的线人,为我提供任何我想要的情报。
我当时怎么说的?我掐着他的下巴,在他耳边说,当我的线人可以,但我不止你一个线人,你想要的我给不了,包括我的脸。
他说,我会听话的。声音空荡荡的。
拾四连续给我提供了三个月的情报,我开始对他少了些警惕。
接下来他就失控了。
他养了一只狸花猫,叫“肆”,我喜欢猫,它很粘我。因为这只猫,我对拾四甚至有了几分相信。
所以,当他要我和他一起去地下室找“肆”时,我答应了。也因为地下室没有门,我并不担心被困。
从不算太长的楼梯下去,就是一个大约六步长宽完全封闭的小房间。和我上次我看见的满是杂物的地下室不一样了,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灯光下,“肆”躺在一个角落,皮毛没有起伏。我心一突,走上前查看,猫被扭断了脖子,身体尚软,刚死不久。
猫毛有些湿润,不是血,我收回手,手指上有一点点透明液体,很快就挥发了,或是被我的皮肤吸收了……
我看见我手指微微变蓝,与此同时我闻到一股极淡的奇异香味,我眼皮颤动,这是中了神经毒药“肉蓝”的征兆!它能被人体皮肤吸收,会有微量液体被体温蒸发后散发出香味,沾到液体的皮肤会变蓝。
毒药起效很快,我来不及向拾四发难,就已经软倒在地,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拾四主动承认,无情无绪:
“猫,是我杀的,毒,也是我下的。”
“镜,放心,我用的肉蓝很少,而且稀释了,你不会死的。”
轰隆轰隆的声音响起,拾四的背后,地下室的入口,一道厚重的铁门降了下来。
他对我笑,隐约露出的牙齿像一根根笼条。
“镜,对不起,我忍不下去了。”
“我也想听话,可你连对猫,都好过我,它比我更听话吗?”
我手撑地,想站起来,只是徒然。只能无力靠在墙上,大口呼吸。
拾四跪在我面前,向我的面具颤抖地伸出手,眼睛越睁越大:
“镜,让我、让我看看你的脸。”
“你知道、我的规矩。”
“镜,现在的你,没资格谈规矩。”
我积蓄力量,当他的手要碰到时,一脚踢开他,我断断续续地冷笑:“你、也配?”
他站起身,背着光,淡淡的影子压得我喘不过气。
“镜,你逃不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拾四压了下来,我欲推开他,手刚抬起就被他抓住按在墙上,手背磨得发疼。
他摘了我的面具,恍恍惚惚中,他的眼中似乎有亮光,凿壁偷的光。他的手指重重叠叠地放大。
我闭上眼,“别碰我。”
他的手没有落下来,良久,他说:“对不起。”
“你、看到了、放我走。”
“镜,你和我,都走不了了。这道门只要关上了就只能炸开……”
“镜,我没办法接受你不爱我,我没办法接受你爱别人,我没办法接受你离开我……”
“镜,和我一起死吧。”
他从我身上下来,抽出我大腿绑着的刀,声音在我前面飘着荡着。
“镜,最后再看我一眼吧。”
“镜,我还是舍不得杀你。”
他要干什么?我挣扎着掀起眼帘。
拾四跪在我面前,薄薄一片,光也薄成了一片,只有我的刀愈来愈厚。
他拿着刀抵在咽喉上,说:“镜,用枪痛苦太少,用刀,就当惩罚我……”
“镜,我等你。”
是什么裂开了红色的峡?是什么热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是什么在“嗬嗬”地流?我看不清,无法思考,意识渐渐离去。
最后听到,“铛”的一声,是钟声吗?
还有,脸上拂过的手指,抹上了一句藕断丝连的话:
“镜……对不起……弄脏了你。”
当我醒来时,我分不清是我瞎了,还是地下室的灯瞎了。
我得救后才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待了整整七天——完全寂暗的地方,只闻得到血腥和腐烂味道的地方。
饥渴、毒发、恐惧、茫然,昏迷又醒来,反反复复,不知昼夜。
还有,拾四的幻象。我清楚地知道他的尸体躺的地方,他就跪在那个地方,死白的脸,死囚样的眼睛,喉咙的血粘稠地流着,像钻出的一只手,向我爬来。
他不停地说:
“镜,你逃不掉了……”
“镜,和我一起死吧……”
“镜,对不起,弄脏了你……”
我想活着,我不想看见他。我只好戴上面具蜷缩在地上,长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我拿它们裹着面具,祈祷着有人来救我。
我如果不是身上还剩两小块压缩饼干和一管月液,就真的死了,死在一个疯子手上……是我自作自受。
3
黑暗身后还是黑暗,直到“砰”地一声巨响,我缓缓地睁开眼睛,这次,黑暗的身后是瞳。
“珀,我是瞳,已找到特工镜!重复!我是瞳,已找到特工镜!”
“镜,没事了。”
瞳拿下我的面具,像年轻的天使第一次救人,不熟练却稳稳地抱起我。
我靠着瞳的肩头,看着地下室的尸体,拾四还是看着过去的我的方向。过去的我和他一样死在了这个地下室。
我记得我喃喃着说了一句话,但不记得说了什么。
而瞳“嗯”了一声,小天使有着过快的心跳。
后来瞳告诉我,我说的是:“瞳,当我男朋友吧。”
……我还真是死性不改。
三年来,是瞳帮我摆脱了那七天的心理阴影,我们互相陪伴和依赖对方。
我不能离开他,不管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按住他的后脑,低着声,诉道:
“是,你救我,我就爱你。”
窗外天光大亮,梧桐婆娑,一股股地流动着绿,如伤口的脓。
我也好难过:“你不要我的爱了吗?”
我的小狗,会抛弃我吗?不,他不会。
瞳在我怀里不住地摇头,手箍紧了我的腰,嘴笨得只知道结结巴巴道歉:
“阿镜,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提了,原谅我……”
我引诱:
“你说永远爱我,我就原谅你。”
“阿镜,我永远爱你!永远不会离开你!”毫不犹豫。
真是乖小狗。
我手下滑,捏了捏瞳的后颈让他松开我。
“小狗不吃醋了吗?”我戏谑道。
瞳红着脸不敢看我,偷偷反驳:“我才不是小狗……”
一时无言,我和瞳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瞳坐不住了,一点一点蹭过来,又悄悄用小拇指勾我的手心,我捉住他的手,“嗯?”
他握了握我的手,说:
“要是那个九不喜欢男人呢?”
“瞳,你忘了你丢垃圾桶的酒了?”
他噎了一下,又说:“你的长发不是很明显嘛……”
“我换个发型。”
“阿镜!你要剪掉你的头发?!”
对于瞳的一惊一乍,我有些无奈,说:“装成他喜欢的类型,更容易接近他。”
我仔细瞧他的脸,“九和我很像,大概……”我笑着凑到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道:
“也喜欢乖的。”
“喔……什么呀……”
瞳别了脸,红着耳朵呐呐半天,才对我说,带着点委屈:“那我给你做的簪子怎么办?”
我拔下头上的簪子,头发散到我肩上,又散到他肩上,我偏头去吻他。
“瞳,以后我的长发只为你一个人留。”
他含糊的嗯了一声。
“真乖。”
4
“瞳,你觉得怎么样?”
镜子里的我已不复齐腰长发,是一头齐刘海齐耳短发,很乖巧的发型,有着蒲公英的轻软,显得年轻了四五岁。
“唔……很好看……”
镜子里的瞳双手捂着脸,但留了两道缝偷看。脸上的“红颜料”从指缝中渗透出来,红的红,白的白,眼睛像滴在油画上的两点墨,显出含蓄的意境。
“镜,你男人这纯情的毛病还没好呀。”
向我附耳说话的女人,艳妆旗袍黑鬈发,是我的老友,代号“焰”,原驻首都1部特工,现安全局作战参谋。
她特工时期的掩护身份有一个是发型设计师,如今不需要了,也就成为了她的爱好。
她今天刚好来了何乌市,找珀借几个特工。我和瞳就约她吃吃饭、叙叙旧,顺便帮我剪个头发。
五年多以前,焰心心念念要我留长发,说长发最适合我,我转念一想可以用长发掩饰身份,这些年就一直留着了。
我轻笑,“焰,这是瞳的天性。”
焰若有所思,点点头:“你还别说,瞳这样的人现在世上还真不剩几个。”
她顿了顿,说道:“镜,你可别辜负他。”
我听出焰意有所指,指的九?我没接话,站起来拿下身上挡碎头发的白布,抖了抖,放在了椅子上。
焰直起腰,一道波浪直卷到小腹。她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说:
“留了这么多年,你还真舍得剪。搁我,剪一点点都得心疼死我。”
我看向瞳,他放下了手,在沙发上坐得端正,一如既往,视线专注在我身上。
我与瞳对视:
“剪了还会再长,不过五年,我们等得起。”
瞳闻言眼神乱了,掩饰性地低下头,手指紧张地搓了搓大腿后又握住。我见此,不禁莞尔。
我走向沙发,焰跟在我身后说道,话里又有话:“瞳,你再这么害羞下去,小心镜被人拐跑了!”
瞳无奈:“焰,你别胡说。”
焰坐在单人沙发上,胳膊撑着扶手,下巴搁在手背,微笑道:
“镜,你知道我来何乌市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吗?”
“是什么?”
“帮你杀九的。”
我并不意外,揶揄了一句:“帮我?你的职不太好停吧?”
焰遮住嘴笑道:“镜,我可没被停职。你的能力没人怀疑,帮你不如说是监督你。”
她接着意味深长地说:“镜,你真的舍得杀九吗?”
“焰!阿镜会杀了九的!”
瞳忽然出声,斩钉截铁。他转头看我,表情却惶然,呼吸声呜呜地,脸上哭字欲出。焰说的对,我怎么能辜负我的小狗。
我掐住自己的手心,让自己点头,说:
“我会杀了他的。”
“那就好,需要帮忙随时叫我。”
送走了焰,瞳沉默地扫地,我沉默地看着他扫地,一时之间,那些头发像隔在我们之间的沼泽。
最后一点头发倒进垃圾桶时,瞳才出声,拔丝青苹果质地:
“阿镜,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灯光穿过微绿的厨房玻璃门泼在他脸上,水似的流进他的眼里,让他看向我的眼神是雨濡濡的、发酸的、可怜的。
我心软了又软,走过去,抱住他,像一个疤抱住一个伤口。
我知道的,我和他是两页单独的故事,他甘愿把自己的身体变薄,薄到只有一个个字——只有年岁,依附在我的反面,成为我的一部分。
只是……
对不起,我的小狗,你存在我的过去和未来,独独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