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贰月湖公园的灯亮起来时,我和瞳正站在楼上的喷泉旁,九十九阶台阶之下,那位杀手“九”悠闲地倚在湖边的栏杆上,自酌自饮。路灯光茫茫,远远的,他的头发似一小片飘忽的金雾。
天静地静,只有喷泉声**的捣着月。湖面也浮着一纸月,水色读白。
瞳看了眼手表,对我说:“七点了。”
“嗯。”
闭园时间六点半,到了现在,游客们走个干净,这个“九”却一直在湖边喝酒,不知道是流连忘返,还是在等人。
比如,等我。
不管是哪个,我断定他短时间内是不会走了。给公园负责人发了个消息,让他两个小时后再安排巡视。又对瞳说:
“瞳,我该行动了,把东西都拿出来。”
“好。”
瞳打开随身包,拿出几样东西放在公园石桌上:一管液体、一个黑色小盒子、一张面具,还有带着一把带鞘的匕首。
约大拇指长短粗细的玻璃管里盛着透明的液体,瞳拨开塞子递给我。
“阿镜,还是喝一点月液吧。”
月液取自于月。
制作月币的矿物内部有一种水蓝色原液,科研人员研究发现这种原液可以增强部分人类的基因。
将原液注射进符合基因条件的人类体内,就可以激活强化人体一种或多种生理或心理方面的能力,例如五感、力量、记忆、智力……
不符合条件的人注射了也不会出问题,只是会享受到一样的痛苦。
原液稀释100倍后就得到了月液。它的作用是给强化能力充能。
目前,这种强化人体的手段并未公之于众。普通公民也不知道原液和月液的存在。
我接过玻璃管,习惯性的对月而照。原本的透明色在月光直射下,渐变成了月白色,亮莹莹的。摇几下,生成的气泡就像一个个小月亮,一个接一个爆炸后溶进“银河”。
这也是一个简单检验月液真伪的方法,紫外线越强液体越蓝。
我喜欢看月液在月光下变色。但我不怎么喜欢它的味道,像苹果汁。只抿了一小口,就将玻璃管递回给瞳。
随即,我感受到一股热意瞬间从胃部扩至全身,又瞬间消散。热意消散就代表强化能力已经完全充盈。
我的强化等级是甲等。一般情况只要注射1毫升原液就可以完全激活,而我用了整整10毫升。
好处是80%的强化能力已转化成我本身的能力,每次行动需要的月液很少。坏处是,激活过程像经历了一场“凤凰涅磐”……
瞳习以为常地将剩下的月液喝了,闭上眼睛等待能量补充完成。
我拿起石桌上的黑色小盒子,指纹解锁、打开,里面躺着一条两指宽的透明软胶项圈。
项圈里面插着七柄蝉翼模样的暗器小刀。按住一秒便会自动弹出。这种刃尖端带有微粒型定位器,只要刺入人体,定位器就会自行启动,紧紧附着在伤口深处,可供追踪15天。
这时,瞳凑过来,“阿镜,我来帮你戴蝉刃吧。”说着,小心翼翼地捏着项圈边缘把它拿了出来。
我放下盒子,转身抬头,他把项圈贴了上来,冰凉的触感绕了脖子一周。
“好了。”
项圈极薄,并没有束缚感,若不注意看,就像一圈细灰色纹身。
石桌上还剩面具和匕首。
云白色的面具,纸一样薄。上面只嵌了一面弯月型的镜子,是代号证明,也可以干扰敌人。
面具由特殊材料制成,硬度大,透气性好。
我拔出匕首,把鞘递给瞳,嘱咐道:“瞳,这是我一个人的任务,你就在这里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插手。”
“阿镜,就让我……”瞳欲言又止。
乌蓝的天光映得瞳身侧的影子青汪汪的,他担忧地望着我,两颗眼睛像两滴不合时宜的雨。
我伸手揉了揉瞳的颈侧,温声道:“没事的,只是试探而已,嗯?”
瞳回了我一个松缓些的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便收回手,拿上面具,转身走向楼梯。
2
面具一戴上,它的边缘立刻自动吸附在了我脸上。接着我眼前的黑暗慢慢“透明化”——在外壳的眼睛部分安装片式摄像头模拟人眼,再将画面实时投影到内壳,就像我的眼睛共享了面具的视野一样。
我把玩着匕首,楼下的很慢。
按理说我的脚步声几不可闻,也没有释放出杀气,“九”再警觉也不可能隔这么远的夜色发现我。可他偏偏向我这边看了过来。
我无声的笑了,他果然知道我要来。
九十、六十、三十……只剩九个台阶的时候,我停下了,我离他不远,也不近。
我漫不经心地看向湖中的月亮,风一吹,抖得像一团正在融化的雪……第二团雪,是他的脸。
再过一会,雪化了。月亮近云,他在近我。
我逐渐看清了他的脸,从浓夜中晕染而出的一抹淡昼,蓝眼海海。也看清了荔枝白长裤微微吞吐着水绿色衬衫的暧昧。他有着匀称的腰身,匀称的美。
他停步,月光也柔美,他像一把被绸缎裹着的长刀,打量着我,眼中刀光烁烁,我身上仿佛被刺满了蓝。
“镜。”
他说出我的名字,声音入耳,如冰块入酒,浮浮沉沉,唇色浮了上来,月色沉了下去。
我握了握匕首,有些兴奋。深吸一口气,控制心跳慢了下来。但我控制不住楼梯的躁动,最后九阶,它踩上我鞋底的声音,一阶响过一阶。
我不想让他误会我是在以势压人,便把拿着匕首的手背到了身后。
他有些惊讶,旋即笑了。
我顿觉夜色也淡了……那张照片还远远算不上生动,只是试探还不够……我这么想着,杀意如西风渐起,呼呼吹得胸腔里凉飕飕的。
“见面礼,紫罗兰鸡尾酒。这个颜色果然很适合你。”“九”将手里的酒瓶轻摇了摇,放在了栏杆上,木质横条窄得刚好能放下,“记得拿。”
此刻,湖水渺渺茫茫,淡紫色酒液遗世独立,没有孤意,各有各的温柔。
但我并不喜欢紫色,也不喝酒。
他又说:“我给这瓶酒另取了一个名字——镜紫,你喜欢吗?”
3
呵,用问情人的口吻问敌人?荒谬。
我放出关在后背的手,还有杀气,朝他转了转刀。
他表情微僵,随即冷意凝固,眼里娓娓的蓝喑哑成暴雪下煞幽幽的冰川,向我迫压了过来。
看敌人的眼神。这才对。
气势对峙,我忍不住战栗了一下,头上似乎悬着一根根尖利利的冰锥。
他好锋利——像我那不存在的虎牙。
于是我缓缓咧开嘴,用力地舔了舔牙,磨得舌尖发麻,心脏也发麻,愉悦的麻。
刀也是一种牙,吸血鬼的牙,刃光垂涎。
好,吸食他、咬碎他。
他从后腰抽出一把匕首,屈指一弹,似嘴吹银元的声音,不过再吹一口气的时间,他已攻至我面前。疾步如狮,夜色仿佛都成了他的狮吼。
我嗤了一声,迅速向上抛刀,换成后向持握,扬臂一划,刀对刀,以牙还牙。
他攻速飞快且招不停歇,横刺、斜刺、扫腿、斜劈、出拳……我一一挡下、反击,游刃有余。
他的格斗术强过我以往的所有敌人。他除了强化能力,肯定还接受过极其严格的专业训练。我没估计错,他真不愧堪比S级任务。
可惜,他还是弱我一筹。
我的强化能力和我的代号一样,名“镜”,强化的是模仿、记忆、推演和反应能力。我可以在几秒内摸清对方的出招路数,预判他的下一招。任何人和我战斗就像和一个1秒后的自己战斗,怎么赢我呢?除非身体素质远超于我。
我旋身躲过他的刀,一只手闪电般劈向他的手腕,刀顺势往上一划,他的胳膊上顿时出现一条血线。我收了力,伤口不深。
他退后几步,一战稍歇。
刀刃沾了一点他的血,我往前一甩,血溅到他的裤子上,像谁故意沾到荔枝上的荔枝碎壳。
是我。
这只是开胃小菜,接下来才是正菜。一想到很快就可以了结了他,津液像是被身体升高的体温蒸腾了,口干舌燥。我舔舔唇,告诉自己别心急。
他看了眼受伤的地方,喘了口气,眉压得很低,右脚不甚明显地后移了一小步。我觉察到他要逃。
不能让他逃了,我冷静下来想了想,把刀扔在了地上。我主动退一步,让他进一步。他会把握机会的。
然后卖个破绽给他。
他眯着眼看了看地上的刀,又看了我了几秒,扬眉一笑,再一次攻了上来。
我有意弱他一招,他果然加猛了攻势。我看准时机,假装慢了一步,让他闪到了我身后。
接下来,他会刺向我,我会侧身,反抓住他的手刺向他自己的心脏。或许他会看出是陷阱,借此逃走也不算出乎我意料。
可接下来他既没攻击,也没逃……我第一次预判失败……
我本能的偏头,还是晚了。头上一松,盘着的头发骤然散了下来,我转头,暗了一只眼睛,明的一只眼里是他仓促逃窜的背影。
他竟然拿走了我头上的簪子?!
我懵了一秒,他怎么敢?!惊怒之下,我拂过脖颈,两枚蝉刃夹在了指尖,全力一甩,一枚正中他的手臂,全部没入。
下一枚就刺他的脖子!
他闷哼一声,脚步不停,翻身攀上一堵墙,蹲下,捂着手臂看我。
他摇了摇我的梨月簪,不远处淡黄色的灯引燃了他的金发。此刻他像一个爱作弄他人的少年人,蓝焰烧着得逞的笑。
他吐出细风一样的三个字,又旺了火势。
“见面礼——”
风吹亮了我暗的眼,我怒意骤消。
他收起梨月簪,往后一仰,跌进暗林。
我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抹绿逃不见,指尖的蝉刃到底没有掷出去。
我垂下手,刃偏了偏,闪过一点亮光,像是他溅来的的火星子,从手指烧到胸口。让我疑心,满地月光都只是他的旧火,而我的心脏是他的新火,心跳炽炽。
连我自己也理不清,毁灭他或是掌控他,哪种占了上风。
4
“阿镜!”
瞳跑了过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新的梨月簪,熟练地帮我将头发盘起。
我喜欢梨花和月亮,瞳便设计出这款梨月簪,亲手用梨木雕刻出来。月亮上一朵梨花,漂亮又实用。
我记得清楚,瞳每次都能在我需要簪子的时候随手拿出。
我问他:
“瞳,你到底做了多少个簪子?”
瞳替我将面具摘下,一边放进包中一边说:
“一有空就做,我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了。”
我接着问:“随身携带?”
“嗯……你头发披下来打架也不方便嘛……”瞳点点头,又低下头,用手指挠了挠腮颊。
灯光照在他的左脸,轻透的小绒毛上像是有一个一个的小小光点,如同一根根被擦亮的小火柴,火光直照到右脸去,温热一片。
我调笑道:“瞳,莫非你就是21世纪记载的二十四孝好男友?”
他却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阿镜,我不是,我做的还不够。”
“是是,‘我不是’,瞳是。”
我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他闭了闭眼,眼皮上的圆润凸起像小鸟藏在柔软羽毛里的果子。那他翘起来的唇就是一勺最美味的果酱,我亲了一下,说:
“我们回家。”
走向楼梯时,我看见了那瓶紫罗兰鸡尾酒,依然伫立在栏杆横条上。
隔着风月夜,湖与酒,水不见水。
瞳扯了扯我的袖子,小声说:“镜,你又不喝酒。”
“我是不喝……”我拿起来,勾起坏笑,把它塞到瞳怀里:“不能浪费,那给你喝。”
“我才不喝他的东西!”
瞳咻地瞪大眼睛,激动得差点破音。手掐着酒瓶的颈,三步并一步走向垃圾桶,直接扔了进去,避之若浼 。
我看见他快意地拍了拍手,回头看我,脸色又惴惴起来,我失笑:
“扔了就扔了。”
瞳嘟囔:“一肚子坏水,谁知道他有没有放毒药……”
回去的路上,月亮大了起来,吊着天空往下沉,树木只好伸长了枝托着,一直托着。
风把枝头摇了摇,似乎月亮也跟着晃荡起来,摇摇欲坠。让我联想到“九”摇着月簪的手,瘦长健康的手指。不自觉用大拇指摩挲了几下指甲,好想去数一数他的指甲上有几个月牙……
“阿镜。”
瞳突然开口,月亮似乎又大了一点,枝头弯了弯。
“嗯?”
瞳笨拙地勾起我的手指,一指,两指……最后十指交叉,茧抱着茧。
月亮看着他,从额头看到鼻尖,从黏糊的声音看到钝钝的下巴。
瞳说:
“阿镜,等这次任务结束了,我们去一趟月球吧,送的好多船票都没用。”
月亮已死,荒凉得只适合研究人员和矿工。但我还是说:
“好啊。”
环形山是月亮的耳朵,它靠得太近,会偷听。
不要说它的坏话,不要让我的瞳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