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一次见到妹妹,是在三年前的时候。
夏菱和我说过家人的事情,说我应该多回去看看。
我知道夏菱和夫人之间的关系很好,但是我和我父母,大约永远无法如此。
我在家的时候,母亲每天早上都会向我问候,除此之外再也不说别的完整的句子。她在我面前卑躬屈膝,仿佛我才是家里的主人,而她则是奴仆。
父亲则更不会多说,他是个沉默少言的人,只有不得不说的时候,才会开口,这使得我们或许几个月也没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
我离开家的时候只有七岁。那时我弟弟才不到三岁,是被父母疼爱得很。我在我弟弟身上,才终于明白母亲原来也是会流露出那样慈爱又温柔的眼神。
我妹妹霜霜,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母亲不愿养她,在她一岁的时候把她扔在了河边,那时候是冬天,河上已经结了冰。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地上,快冻僵了。她虽然一岁了,但还是不太会走路,因为没有人教她。母亲把她放在那里,她也不敢乱动,更不敢哭。
但是当看到我的时候,她终于哭了出来。
如果我也像霜霜那样没有“价值”,估计也会被如此对待吧。
霜霜曾经偷偷拿我的书看,却又什么也看不懂。我教她认了些字,她便开心得很。
在七岁的时候,我被送到了李府。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回过家,除了会定期寄钱回去。
后来我偶然知道霜霜也到了李府,以作为仆人的身份。
可我只远远见过她一面,当时在静疏湖的另一边,我用灵力看得很清晰,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但她看不见我。
她穿着李府下人的衣服,怀里抱着许多东西,走得很快。
我可以绕过湖去对岸去找她,能在她拐进前面的小门之前拉住她。但是那时我却处在自身难保的地步,去找她大概只会给她带去麻烦。
我就这样看着她拐进了另一座院子。但我没有料到,那竟会变成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呢?我娘活着是为了她的儿子,我爹是被逼着、听我娘和他娘的话,做该做的事。我姐姐有她能追寻的大道。我弟弟是既要自己过得舒坦、不能忤逆他,还要别人高看他、仰慕他。
那我呢,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也曾想过这些问题,但当务之急是先活着。每一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在睡觉时想一想旁的事。
夜里的风声响,我睡不着,摸黑走到窗前,看到明月和星子。我原本是怕黑怕鬼的,但后来又觉得晚上当真是最宁静的时候。我想这世上总有人是明月,也有人是暗的星子,这本来就没法公平,也没法怨恨什么。我在姐姐的书本上学到“心无挂碍,方得自由”,只可惜这些书后来被娘全都烧了。
每天的日子就是寅时天没亮就起床。在家里时是烧火做饭,到了李府之后则听吩咐做今日的事。我弟弟睡得早,天黑之后我便没什么事要做了,但是到了李府后,要一直忙到亥时末,小睡一会便又要起来做活。
我知道这世上是没人看得起我的吧,我仍不知自己为何而活着,只能这样一日又一日地、等着我活着的意义出现。
“二傻又在这发什么呆呢?衣服洗完了没,去把这些东西送到西园那边去。”
我暂放下手里没洗完的衣服,先把璃姐吩咐的东西送过去。西园很远,要经过一个大湖,我走得着急,刚离开湖边无人的路,在拐弯时一不小心碰到了人,却在要摔倒之前被扶住了。
看他的穿着,我似乎撞到了李府的一个主子,但幸好那人没有怪罪,李府的大多主子脾气是比下人好的。甚至他还对我笑了笑,说走路要当心。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别人对我笑,我呆呆地站着,连话也忘了说出来。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甚至连璃姐骂我时,我都能察觉不到。
后来我悄悄了解到那个人是李府的二少爷,名叫李渊。我知道有的话本子上写着什么侍女和王爷相爱最后共度一生的故事,不过我倒没想过那种事能成真。我只是想接近他,能去服侍他,于是找机会去了那边。
我在那里待了九个月,从春天到了秋天,看着他的衣衫从厚到薄,又从薄到厚。我在清扫落叶的时候,他就在已清扫干净了的地上练剑。等我扫完了这边,他那边又有许多落叶被秋风和剑风扫落了下来。
“少爷,那边也已扫干净了,也可以练剑了。”我拿着扫帚低头说。
“几片落叶而已,不会妨碍到我,你去歇着吧。”
我回到了屋里,在这深秋季节李府里已经开始点起了炉火,屋里很是暖和。
就这样过一辈子吧,我想,要是能这样过一辈子就好了。如果这就是我这一辈子的意义的话,那也不错。
在下第一场冬雪的时候,少爷要出一趟远门,只有几个仆人随行,我也在其中。
马车驶出了城,车轮碾过薄薄的雪层,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四周却很是安静。
我心里有些害怕,这其实是我第一次离开城里。我仔细辨听着所有细微的声音,除了车轮的声音,还有不知道来自哪里的鸟叫声。
突然我听到几声尖锐的破空的声音,接着是什么东西撞在了马车上。我把帘子撩开一条缝,却看到了夺目的鲜红,车夫已经死了,箭镞贯穿了他的头骨。
在那个时候,我最先想的是少爷有没有事。
我跳下马车,往前跑去,少爷就坐在前面第二辆马车上。我看到他从马车上径直走了下来。
“少爷!”我的话还没说出口,胸口就被箭矢贯穿了。
“小心。”我倒在地上,血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御剑的人转瞬间便出现在了少爷身边。那个人让很多把小剑悬浮在了他们身边,组成了一个阵。
少爷没事,我放下心来。我还看到他们好像正在向我这边走来,这使我欣喜万分。
我看到他们一点点走近,想说“救救我”,却只发出了“嗬,嗬”的声音。
我依稀听到他们说什么计划,离开李府之类。这似乎不是个单纯的遇袭,而是某个谋划的一部分。
少爷的语调很是轻松,似乎一切都在筹谋之中。他们二人在这雪地里谈笑风生,好似这风雪都不存在一般。
少爷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今冬的第一场雪很美。”那人说。
“今日是小雪节气,这雪落亦逢时。”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小雪节气是我出生的日子。
少爷踏着雪走远了,没有看过我一眼。
原来今天也是我死去的日子啊。
原来我活过的十七年,从来没有什么意义。
我记得姐姐的书上写着,“人之所以有异于禽兽,因心之自由”。只是遗憾,回想我的十七年,从未自由,竟没能有一天是为了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