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年年在你为什么不反抗父亲呢?
春风和畅,阳光明媚,暖融融的晨光爬上卧室里淡粉色蝴蝶结格纹的床被,悄悄跳上陈若楠紧闭的双眼,温柔地唤醒了睡眠质量极好的她。
今天是陈若楠高中搬到大姨家后的第一个母亲节。
前天班会课上,班主任特地给同学们发放了明信片,鼓励大家亲笔写下给妈妈的感恩寄语,响应学校五月“感恩主题月”活动的号召。
陈若楠揉了揉眼睛,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在和母亲的聊天框里字斟句酌,删了写,写了删,最后还是发送了一句克制又精炼的祝福——
【妈妈,母亲节快乐,天天开心[花朵emoji]!】
在陈若楠还未记事的年纪,父母便早早离异。爸爸从未回来探望过她,仿佛彻底忘记她这个女儿。妈妈常年在外省打拼生活,鲜少回来。她跟随外婆在荆城唐心镇长大。
她上回见到妈妈,是初三毕业那年,在外婆的葬礼上。当时妈妈身旁站着一个陌生男人,牵着一个陌生小男孩。
自那以后,她从唐心镇被接到荆城市区大姨家寄养。大姨一家四口,大姨大姨父一间房,表弟单独一间,她和表妹拼住一间。
陈若楠心里打着一个美滋滋的小算盘,想把母亲节明信片送给大姨,感谢她半年以来的照顾。
她早早在明信片上写好了感谢语,结尾点缀了一朵简笔红色康乃馨,线条灵动可爱,仿佛真能透过纤薄纸面,散发馥郁甜蜜的馨香。
吃完午饭后,趁大姨出门送表妹上周末舞蹈课,她悄悄走进大姨卧室,把明信片放在她枕头上。
她背上书包,步行去附近的图书馆自习读课外书,心里期待着傍晚回家见证大姨收到明信片后惊喜的反应。
*
日暮时分,老城区里一条老街冷清得似乎了无人影,人行道上电瓶车和自行车杂乱停放,一辆红色大卡车挤在路边,庞大的车身显得整条街愈发狭窄逼仄。
路口那盏老旧的路灯闪着昏黄的光线,余晖与暮色交织在斑驳的灰白墙面上,梧桐树影模糊朦胧。
忽然,沉闷的鞭挞声在僻静的空气中突兀回荡。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老子天天在外面辛苦拉货,你居然敢去超市偷东西吃?还被人家抓了个现行!”
“你让我沈楚升的面子往哪儿搁?!”
“我今天回来,非得打到你把记性死死长到脑子里去!”
靠近人行道那侧的大卡车前轮旁,一个中年男人摞着一沓尼龙拖车绳,暴戾地抽打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
男人袖子撸到臂弯,露出蜡黄黝黑的皮肤,黑色长裤胡乱卷到膝盖。寸发黑白相间,眉头紧皱,怒目圆睁,喘气声沉重粗粝。
男孩瑟瑟蜷缩成一团,双手抱膝,脑袋深埋在起球褶皱的卫衣帽子里,下身褪色的校裤短了一大截。
他不哭也不闹,咬紧牙关,任由绳子一次次狠狠地砸到他身上,神情木然,仿若一具任人操控的提线木偶。
这是陈若楠第一次遇见沈今朝。
拖车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划过卡车铁皮,撞击出“砰——砰——”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嗡鸣、头皮发麻。
俄顷之间,一阵刺耳凌乱的碰撞声和电子蜂鸣声骤然响起——
人行道上停放的电瓶车和自行车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朝着男人和男孩的方向轰然成片倒下。
男人怔愣一瞬,停下动作:“谁?谁在那?!”
他猛然转过身,警惕地扫视昏暗的老街,目光猩红狠戾,像深夜荒野中被惊扰的饿狼。
过了会儿,卡车尾部传来断断续续清脆的敲击声。
男人攥紧拖车绳,循声缓步而去,姿势充满戒备。
沈今朝仍僵坐在原地,没有展现丝毫想要趁机逃跑的举动,如同被无形的枷锁死死锁住一般。
刹那间,他的肩膀被轻轻拍了拍,身后传来微弱急促的女声:“快跑。”
他被吓得抖了抖,艰难地抬起头——
陈若楠不知何时已经悄悄从卡车外侧绕到他身后,弯着腰注视他,目光真诚炽热,却也充满紧张胆怯。
她左手紧紧攥着书包肩带,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她担忧那个可怖的男人随时可能回来,见沈今朝仍旧毫无反应,心里愈加害怕慌张,小心翼翼地低声催促他:“快跑啊。”
“你干嘛!”男人惊悚的吼声猝然响起,他突然从卡车后面冒出了头,用低沉阴鹜且带有明显醉意的嗓音威胁道,“好啊,原来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在装神弄鬼!一个两个都欠揍是吧……”
陈若楠猛猛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等他说完话,她立即一把使劲扯起沈今朝的手臂,拉着他倒头就跑,不管不顾地全速狂奔。
书包在她背后上下扑腾,里面的书本笔袋“咯吱咯吱”地乱撞,连带着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
“站住!”
“别跑!”
“沈今朝!”
紧接着,先前在附近街区听到撞击声和电子蜂鸣声的人陆续汇聚到这条老街,尖锐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老街的压抑与沉寂,渐渐覆盖了男人凶狠的怒吼。
陈若楠心里的弦紧绷着,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脚步,沈今朝也任由她拉着跑。
跑着跑着,他忽然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加快速度,熟门熟路地在大街小巷穿行拐弯,好似早已把这片城区的每一条逃生路线刻进骨子里。
今天傍晚,陈若楠从图书馆回家,由于对城区街道还不太熟悉,她按着手机导航走,不小心误入这条老街,撞见那骇人的一幕,她毫不犹豫地打电话报警。
等待警察赶来的过程中,时间恍如按下了减速键,她躲在街角暗处,眼睁睁旁观他被反复鞭打,心惊肉跳,纠结万分。
一念之间,她一鼓作气决定先尝试帮助他逃跑。
*
“停……停一下……”陈若楠气喘如牛地喊停。
他们跑到了热闹繁华的夜市,与刚才阴冷阒寂的老街相比,这里简直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平行世界——
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油烟味十足,美食香气扑鼻,真实的五感冲击让她恍惚觉得刚才经历的一切反倒是一场虚幻的噩梦。
陈若楠松开沈今朝,一屁股瘫坐在马路牙子上,大口喘气,一呼一吸都让喉咙火辣辣地刺痛。她的马尾辫子散乱不堪,双腿酸胀,感觉浑身趋于散架的边缘。
沈今朝坐到她旁边,同样喘得厉害,胸膛剧烈起伏。
他们满头大汗的模样,恍若可怜无助的落汤鸡。
良久的休息平复后,沈今朝忽然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为什么不帮……”陈若楠被问住了,愣是沉吟了片刻。
在她看来,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实乃人之常情,反而像他这般消极忍受、毫不反抗的行为显得反常。
她余光瞥见他投来的目光,也抬起头看他——
街边明亮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眼眸空洞淡漠,身形高挑挺拔但略微消瘦,嘴唇起皮泛白,手背上的道道红痕触目惊心,有的甚至渗出鲜红血迹。
陈若楠心想他卫衣下的皮肤肯定更是伤痕累累,顿时心揪了揪,各种复杂情绪在心头交织,像一团凌乱的毛线球。
似乎是注意到她关切灼热的目光,沈今朝重新戴好卫衣帽子,遮住了脑袋,双手严严实实地缩进了袖子。
她没有回复他的问题,好奇反问:“那你为什么不反抗呢?”
“你不疼吗?”
沈今朝怔了怔,眼神微微颤动,牙关僵紧了片刻,低下头一言不发。
“他应该是你父亲吧?”陈若楠深吸了一口气,扶着膝盖努力站起身,语气坚定道,“我之前已经报过警了。走,我们去警局!”
沈今朝叹了一口气:“没用的。你刚才……不该救我的。”
陈若楠难以置信,瞳孔猛张,震惊得一时间接不上话。
沈今朝起身要走,陈若楠条件反射地拉住他手臂,他“嘶”了一声,眉头皱了皱,显然被碰到了伤口,她赶紧松手:“为什么?为什么没用?”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得仿佛习以为常:“我试过了。”
“他每次都对警察保证不再打我。可每次从警局回家,他只会揍得更狠。”
“他开卡车不常在家,偶尔喝醉了打我。只要我不反抗,他很快就会停手。”
陈若楠喉咙发紧:“你其他家人呢?妈妈呢?不拦着么?”
沈今朝冷笑了声,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眸中满是无奈和悲凉。
旁边店铺的老板娘一直注意着这两个在街边停留的孩子,见他们狼狈落寞的模样,招呼好手头的生意之后,便热心上前关切道:“哎!你们俩孩子还不回家吃晚饭吗?怎么了?需要帮忙……”
沈今朝深深看了陈若楠一眼,眼底流动难以言说的情绪。
没等人家把话说完,他猛地低下头,转身拔腿就跑,眨眼间便消失在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