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风说的家法自然不是穆家的家法,而是锦衣卫的家法。
锦衣卫不受别的什么机构管辖,只对皇帝负责,因此出了岔子,要是皇帝不开口,自然也只有锦衣卫里的人能处罚,也就是所谓的家法。
说的再直白点,就是棍子。
不过嘛,那是对别人,尤其是和穆清风不对付的人;至于他们这些亲信,只要不闹到皇帝面前,清一色都是加练功夫。
钟平自然不怕,却明白穆清风不愿意继续谈何仪,只得叹息着作罢。
说起公务,钟平心情大好,不由得瑟地翘起了二郎腿:“西北的虏寇挺安生的,西南的民变也平定了大半;河南山东的灾荒也救济了,南直隶决堤的河也修了。”
穆清风慢慢喝了口茶水。
不错,分得清轻重缓急。再过上几年,大约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又听钟平嗤笑了一声:“那群御史照旧遇人就咬。什么武宁伯死后俩儿子争爵位啊、江西有个知府在父丧期间弄出个儿子啊、还有别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哦还有,宁远侯府的五公子季松给老丈人请了副冠带,他们直说季松那夫人狐媚惑夫……”
“我寻思他们胆子可真够大的啊,季松也在锦衣卫当差就不说了,单说季松多在乎他那夫人啊,整天下了差就回家陪老婆。那群御史直接咬季松老婆,也不怕季松挑他们的刺?”
“毕竟,老婆给他做个荷包,季松都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说到最后,钟平声音里的笑越发难以掩饰。
倒不是钟平多关心季松,也不是因为季松那人多爱炫耀——虽说成婚不到一个月,几乎整个锦衣卫的人都知道季松夫人给他做了荷包。
钟平说这个,主要是因为他们头穆清风嫉妒了——
穆清风嫉妒季松戴着夫人亲手缝制的荷包,回头也不知道费了多大功夫,才哄着何仪给他也做了个荷包带着。
这事实在幼稚,不笑话笑话他,实在对不住自己。
这边钟平笑着,突然听见一声细碎的响。
凝神一看,穆清风满面沉思地将茶杯放到了桌面上。
“头儿?”钟平诧异地叫了一声。
不应该啊,穆清风大度,怎么会因为被笑几句就这副表情?
穆清风并不在意他的疑惑,只正襟危坐:“武宁伯两子争爵这事……你说的细点。”
“啊?”钟平愣了,似乎没想到穆清风会注意到这件事。想了想,他挠着头道:“……就是,武宁伯你也知道,他特别喜欢自己的第三个儿子,正巧没有嫡子,就把这孩子养在了正头娘子的手底下。后来他二儿子死了……”
说着钟平一愣。他放下了二郎腿坐直身子,茶杯也放在了桌子上,再说话时声音低了许多:“……他就想着让这个三儿子继位,可他还有个大儿子呢……”
“先前他没少找礼部的人套近乎,想让这个三儿子继承他的爵位;可他那大儿子舅家也有点势力,就没少找人帮着弹劾礼部的人,最后礼部的人不敢插手了。”
“现在他死了……”
钟平觉出问题来了。哪怕在客房里,钟平也压低了声音:“穆哥,这事——好像了不得啊。”
事情倒是不难理解,就是个偏心的老父亲想把爵位传给自己喜欢的儿子;这事巧就巧在,当今的皇帝陛下,他也是庶次子出身,也被先帝百般爱护、想把皇位传给他。
更巧的是,他也自小养在嫡母的手底下。
钟平渐渐出了一身的汗——总觉得,这事要闹大。
“是,”穆清风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出了对他的处罚:“加一个时辰。”
这话,就是罚他每天多练一个时辰的功夫了。
穆清风没说这惩罚要持续多长时间,钟平也没问,只立刻站起来绷直了身子低声领罚:“穆指挥,属下领罚。”
穆清风不甚在意他的反应,只又问了一句:“这事多久了?”
钟平也不敢嬉皮笑脸了。他严肃道:“武宁伯在南京,他是大前天死的,这事昨天晚上才传过来。”
穆清风抿了抿嘴,下颌绷得更紧了。
穆清风为皇帝表弟当了许多年的差,揣摩圣意的本事自然是一等一的;要是连皇帝想把这案子闹大都看不出来,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算是白当了。
偏偏皇帝手底下没多少可信的人——先帝驾崩前不久,原太子不幸病逝,皇位才落到了身为庶次子的皇帝手里;新帝在朝野里没多少心腹,所以分外倚重穆清风。
这回,他怕是免不得去趟南京了。
思及此,穆清风霍然起身:“过几天我估摸得去趟南京,现在得赶紧把小仪的事情给做了……你去告诉小仪,就说让她准备准备,今天就把继父的事情给了了。”
“她那个继父、还有福寿阁的人……都盯好,今天要用。”
钟平说是,当即转身去处理这些事情了。
穆清风望着钟平身影不住叹息。
可惜了,他之前特意熬夜把公务都给解决了,又一直慢悠悠地解决继父的事,就是为了能多陪何仪几天。
结果……
是时候去见见县令了。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地狂奔而来,直到县衙后门才停下;他们停得急,马儿前蹄高扬,整匹马几乎立了起来;等马儿放下蹄子时,前蹄刚巧落在了倒数第二级的台阶上。
马儿刚刚站直了腿,门房就跑了出来;他叉着腰,劈头盖脸地怒斥两人:“混账!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也敢策马?!”
京城规矩森严,于策马之上多有限制,门房说这话倒是理直气壮;不过,他之所以怒骂出声,倒不是因为所谓的礼制,而是因为方才那两匹马险些踏到了他身上,这会儿他都能感受到马儿鼻子里喷出来的热气。
如今他心有余悸,说话自然难听,却被身侧年长些的门房给拽着袖子拉到了身后。年长门房略微弯着腰,面上也带着笑:“不知二位是……”
京城官多,一砖头扔下去能砸到四五个大大小小的官儿;京城不准策马,可这二人策马而来,面上也没有惊惧,想来身份不凡。
两人总算下了马。为首那人顺手将马鞭扔到身后,他身后之人抬手接了鞭子,又往前扔了个东西。
为首之人脑后像是长了眼睛,等那东西越过他肩头时直直伸手,那东西便被他抓入手中;下一刻,他顺手将那东西朝着年长门房扔去:“告诉陈琼,就说锦衣卫指挥使求见。”
那东西滑过一条弧线,直直到了年长门房手中;他才接到东西就听到了这句话,身子顿时一震,慌慌张张地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是北镇抚司的牌子,立刻打起精神笑:“原来是锦衣卫的上差……”
忙抬脚踢了踢身侧僵若木鸡的年轻门房:“还不去告诉老爷?”
年轻门房回过神来,磕巴地应着转身离去;那年长门房的腰更弯了些:“还请二位上差跟我来……我们陈老爷刚好在后堂。”
穆清风应了一声,在年长门房的引领下,信步走进了院中。
两班衙役分立在公堂左右两侧,各自拄着一根碗口粗的水火棍。
水火棍通体漆黑发亮,听说是涂了漆,不怕火不怕水,一棍子打下去,能生生把人的腿骨打断。
如今传来县令将要到来的消息,两班衙役便用水火棍拄着地,在水火棍与地砖的震击声中拖长声音喊着“威武”二字,听得何仪心惊胆战,身后也出了密密麻麻的一身冷汗。
公堂……好生威严。
何仪抿着嘴唇,偷偷朝后看了一眼——
钟平站在公堂边缘。他离衙役离得近,要不是穿着一身便服,恐怕会有人将他也认作公堂的衙役;这会儿见何仪回头,他笑出一口白牙,比着口型说别怕。
何仪微微放下心来。
上午穆清风忽然让钟平传话,说今天就把这事了了,何仪一时间大喜过望,却又害怕起来,忍不住问穆清风在哪里。
钟平说穆清风去找县令陈琼帮忙,自己送了何仪来县衙,还说穆清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让她千万别怕。
何仪说好,却忍不住的紧张。
何仪不算胆小怕事,但是……六年前母亲去世,她想把生父留下的房子夺过来、把继父赶出去,便来了公堂求助。
结果衙役半威胁半劝告地让她回去,还说女告父是不孝,再不走就要挨板子。
何仪自此怵了公堂,路过公堂都浑身冒汗。
等了不知道多久,县令陈琼总算是姗姗来迟了。他换了官袍、戴着乌纱,红彤彤的头脸上满是亮晶晶的油汗,站定后有些喘息,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
县令入座,衙役也不再拄地,反倒分了几个人在公堂口张开了胳膊,将看热闹的人群远远隔开。
陈琼瞧见何仪松了口气。他想喝口茶,可手抖着,杯盏磕磕碰碰。他最后也没喝到茶,只好吸口气放下茶盏,重重砸了下醒木。
公堂内外鸦雀无声,陈琼身边站着的刑名师爷清清嗓子,喊了声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