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打一耙?”
珩槿被气笑,笑着笑着,笑意愈发苦涩,无力而又无奈,转而委屈地落下两行清泪。
“阿璃,是你藏的我!只有你、我、父母牌位的成亲仪式,也是遵照你的意思办的。你说,总有一天,定会给我正大光明的名分。”
记忆碎片随着珩槿的话语,缓缓在她脑海里重现。春夏秋冬,季节轮转,有无数个她哄骗要名分的他再等等……
一等,就是好多年。
“怎么?想起来了?”
“就算……就算……”
鸢璃一瞬间,再现编不出回嘴的话语,她落荒而逃,躲回府中。
心许久未静,她准备最后再做一次桃花小饼,不断揉搓面团塑型,来使自己不去回想前世和珩槿的过往,她怕在真相深处,茶溯洵和珩槿,她谁都对不起。
她怕,她和珩槿的因果,会像她和萧砚安那样,因此越牵扯越深,几生几世都扯不清,理不休。非要其中一个灰飞烟灭,这因果,才勉强强行斩断。
不知不觉,她就做了好大一堆,神树桃花都快被她薅成秃顶了。
宵烛委婉提醒道:“夜已深,星君要不明儿个再做,先去休息?”
“宵烛,你先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我的职责便是侍奉星君,星君挑灯夜战,我理应侍奉左右,也想侍奉。您鲜少这样魂不守舍,我很担心。”
“宵烛,天枢星君、月下仙人、太白金星这三位,假设没有我,让你必须在他们之中挑一个主人跟随,你会选谁?”
“星君,不打算要我了吗?”
“我只是睡不着,心血来潮,想到哪句说哪句,你只当陪我聊聊。”
“好。我会选天枢星君。”
“为何?”
“因为他和主人最像,都是内心极其温柔细腻的神仙。”
……
鸢璃提着食盒前往幽冥殿找阿茶,途径黄泉路时,看见密密麻麻的魂魄拥挤的占满了整条宽敞大路,诸位阴差忙得不可开交。
阿湘的汤铺旁,虽也挤满了被阴差的索魂链拘着的魂魄,但,真正能喝汤过奈何桥的魂魄却少之又少。
阿湘他们忙得焦头烂额,鸢璃并未现身打扰他们,直奔茶溯洵的幽冥殿。
正殿,公文堆山码海,重重叠叠,堆砌成遮蔽视线的高山。
茶溯洵瞬移到她身侧,接过她手中的食盒,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没有堆砌公文的寝殿坐。
“喏,刚做好的桃花小饼。”
鸢璃从食盒中取出一块,喂到他嘴边。
他轻轻咬了一小口。
“阿璃做的桃花小饼,一如既往的漂亮味美。阿璃,你会不会觉得我在无理取闹?明知道你一定会做给我吃,却还要在这个节骨眼,要你浪费时间,给我做桃花小饼。”
“当然不会,我都知道,阿茶的担忧我爱我的心思。况且,我从不觉得,满足你的想法是浪费时间。我只需要做这样简单的事情,就能让你安心,并给予你前行的力量,何其划算。”
茶溯洵朝她张开双臂,鸢璃自然而然地抱住了他。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他的身体,寒凉得像块冰。
从另一角度来说,茶溯洵和幽冥其实是为一体,共同承载着幽冥的一切,他的身体是反应幽冥情况的最好显现。
这般寒凉,便是她为天神之身,也无法抵抗。鸢璃被冻得,仿佛都能感觉浑身上下的血液流动时经过的脉络。
短暂地抱了抱,茶溯洵就松开了她。
她低头在她抚摸过他后背的手指上,看见了凝结的霜花。
“啊……没想到,都到这个凝结霜花的地步了。冷到你了吧?”
鸢璃心疼地摇了摇头,“没事,我是天神,不会感觉到冷,你想要抱多久都可以。”
“抱得越久,别离时,就会越难受。等世间恢复安宁,随时都能相见相拥,就好了。”
“嗯,待世间恢复安宁,我们随时都能相见相拥,就不用再忍受别离相思苦了,真是期待那一天能快些到来。”
“嗯,快了,一定会到来的。”
……
两人都秉持着“报喜不报忧”,只挑拣着近说好的,彼此的难处,闭口不同对方谈。
她为避免扰他忙碌,匆匆见面,随又,匆匆离去。
离开幽冥后,她先去了人间继续超度地缚灵。相较于上次来人间,地缚灵少了很多。
死气沉沉的人间,仿佛,终于多了些生机的象征。
超度了一夜地缚灵的鸢璃,再度回到天界扫帚星君府中时,珩槿正悠闲地坐在她院里,被遆怜净化。
在他身后,堆积着他昨日带来的那些堆山码海的礼物,包括那只系着超大蝴蝶结的赤脚兽。
“阿璃,你回来啦~”
珩槿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遆怜,解释道:“总是要麻烦遆怜为我净化,我已休养得好多了,不必时时刻刻都躺在榻上,遆怜也该好好休息休息,怎好一直麻烦他来回奔波折腾,我便搬到这儿来了。”
“哦哦,帝君随意。”
“阿璃,我想买些你做的桃花小饼滋补滋补灵气,不让你白做,这些都是报酬。”
“丰厚报酬”始终对她极具诱惑力,纵使她已向天君请辞神位,往后不再需要攒钱修庙。
鸢璃当即命宵烛将她昨晚做好的所有桃花小饼,全数打包,提来交给相繇。
“这些,够你全府吃三天了,收你这一棵神树桃花,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很划算。接下来的治疗恐都要叨扰星君了,我也不好意思白待,这只赤脚兽,便作为我的租金。”
“租期到你的伤疗愈为止,仅租院子给你,不得踏入院子以外的任何地方。不得吵闹,不得打扰到我,若租客与房东,也就是我,有任何不愉快的矛盾。租客违反上述任何条件之一,租约作罢,即刻搬走。租我的院子,便要守我的规矩。帝君若是能接受,我便同意租给你。”
“当然能接受。”
“嗯,帝君请自便。”
鸢璃不再同他多客套,回了寝殿中。
这两日,鸢璃总掐算着时间,在人界夜幕降临时到达,开始超度地缚灵,待到人间白昼升起,她又回到星君府中。
如此,周而复始。
说来也奇怪,珩槿竟离奇的乖顺了许多,竟真的只是坐卧在星君府院儿里的摇椅上,被治疗净化,不吵不闹,遵守租约。
天界的晨钟刚歇第三响,邪渊那日在凌霄殿外立下的最后期限,便如淬了冰的利刃般划过九重天的寂静。
天帝殿的朱漆大门自始至终紧闭,殿内天君的身影隐在玉阶之上的云雾里,连半分神力波动都未曾外泄——他终究是选择了沉默。
所有仙神早已提前召回天界,往日里仙气缭绕的天街此刻空无一人,唯有甲胄碰撞的脆响在云层间回荡。
珩槿的左肩旧伤已愈合,只留下淡青色的咒印蜿蜒在肌理间,他身披银白战袍,其上鎏金雷纹在天光下熠熠生辉,手中长枪斜指地面,枪尖凝聚的神光将南天门附近的云层都染成了暖金色,身后无数天兵天将列成方阵,气息凛冽如霜。
期限结束的刹那,天界晴朗的天幕骤然暗沉。
没有预兆,没有轰鸣,一个个不规则的黑洞传送阵凭空出现在上空,边缘泛着扭曲的暗紫色光晕,空气被撕裂的地方传来细微的“滋滋”声,像是上好的云锦被钝刀反复割划。
那些破洞不断扩张,将澄澈的天光一点点吞入黑暗,宛若精美的画卷被虫蚀出丑陋的伤口。
最让仙神心惊的是,邪渊周身竟探查不到一丝魔气。
他悬浮在传送阵中央,抬手时腕间肌肤下的血脉清晰可见——原本该是黑白交织的半魔半仙灵光,此刻竟纯然是天界神脉特有的金红色,顺着血管流动时,连周身的空气都泛起了淡淡的檀香。
无疑将先前散播的纸张上的言论,彻底坐实。
鸢璃站在天兵后方,指尖微微发凉,她的猜疑终于得以被印证,那日邪渊故意引天雷劈掉自己半条命,原就是为了彻底剥离体内的魔气,用最决绝的方式证明血脉。
“众堕神听令!”
稗鳇的声音沙哑如磨石,他周身腾起浓黑的雾气,身后一众堕神纷纷效仿,无数细碎的黑影从黑气中分离,像是被打碎的镜子碎片——那是裹挟了珩槿旧伤处瘴气怨毒的梦魇。
这些黑影速度极快,一旦沾到仙使的衣袍,便会瞬间渗入皮肤,受害者眼中立刻蒙上一层灰雾,身体软软倒下,嘴角却挂着扭曲的笑,显然陷入了最恐怖的幻境。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天街两侧便躺满了昏睡的仙神,连巡逻的天兵都倒下了大半。
邪渊始终未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凌霄殿的方向。
他不用费一句口舌,天帝殿殿门终于缓缓开启,天君的身影踏着玉阶走出,周身金色神光剧烈波动,却掩不住眼底的凝重。
“阿父,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天君没有应答,神力骤然凝聚成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邪渊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空旷的天街回荡,邪渊踉跄着后退两步,嘴角溢出鲜红的血珠,滴落在洁白的衣袍上,像绽开的红梅。
“本君从未有过血脉子嗣。”
邪渊抬手拭去血迹,眼底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苦笑道:“阿父承不承认已经不重要了。既然阿父不愿承认我们这般被你视为耻辱的过去,那就跌下神坛,同我们一起活在布满阴霾的烂泥里吧。”
话音落,堕神们周身的黑气骤然暴涨,那黑气仿佛拥有生命般蠕动着,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臭与怨毒,从云层深处翻涌而下。
太和殿的琉璃瓦原本能映出七彩霞光,此刻却像是被泼了墨,金芒一点点褪去,露出下面暗沉的底色,檐角的铜铃不再作响,铃身爬满了黑色的锈迹,轻轻一碰便碎成了粉末;朱红廊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剥落,木屑混着黑气簌簌掉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木质。
云雾缭绕的仙山失去了往日的灵秀,翠绿的仙草在黑气中无声枯萎,手指一碰就化作细沙,风一吹便散,连一丝灵气都留不下;珍奇的仙禽发出凄厉的哀鸣,羽翼沾到黑气的瞬间便僵硬如石,直直坠落地面,摔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守护天界的神兵铠甲上浮现出诡异的黑斑,护体灵光如风中残烛般摇曳,他们紧握长枪的手指开始颤抖——并非因为恐惧,而是黑气正顺着指缝钻入七窍,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啃噬着神魂中的神圣之力,连骨骼都在隐隐作痛。
天河中的灵泉也变得浑浊腥臭,河底的金沙化为黑色淤泥,曾经能映照星辰的水面此刻只倒映出一张张扭曲绝望的面孔,偶尔有挣扎的仙神从水中探出头,刚吸一口气便被黑气呛得剧烈咳嗽,吐出的血沫在水中散开,很快被淤泥吞没。
连天界神力巅峰的天君,也无法与之抗衡。黑气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周身的神光护罩上,每一次收缩都让神光黯淡一分,他额间刻着“公正”的神纹开始闪烁,像是在抵抗黑气的侵蚀,却依旧挡不住黑气顺着护罩的缝隙往里钻。
“你竟敢用罪业炼制梦魇来对付仙神!”天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待天诛降临,六界覆灭,你们以为能全身而退吗?”
邪渊及其追随者闻言,未有一丝动摇。他抬手拂过身前的黑气,指尖传来细微的震颤,语气里满是欢愉,神情却难掩痛苦和怨恨:“若你觉得只有罪业,那便太轻视我了。仔细感受感受,这是人间炼狱里的苍生,在饱受悲惨苦恼后,对一直以来信仰的仙神的失望怨恨。如此练就的痛苦牢笼,最适合阿父了。”
他凑近天君,声音压得极低,却足以让周围的仙神听清:“高高在上稳坐神坛的你,不是惯会假慈悲,忽视苍生的痛苦吗?正好,让你有机会听个够。啧啧,阿父你听听,这黑气里怨声载道的声音,多么美妙啊~”
鸢璃站在不远处,清晰地看见邪渊眼底一闪而过的疲惫。他像是在强迫自己享受这场复仇,可紧握的指尖、微微颤抖的肩膀,都暴露了他并非真的畅快。
整个天界如同被投入墨池的宣纸,从天际到地面都被这怨毒的黑暗彻底浸染,连时间都仿佛在这污秽的侵蚀中变得滞涩沉重。就在此时,陷入梦魇的仙神中,有一道微弱的光芒亮起——那是一位老仙官,他虽闭着眼,眉头却紧紧皱着,周身的灵光一点点扩大,形成一个小小的护盾,将周围的黑气暂时阻挡在外。
像是受到了感召,其他沉睡的仙神体内的神力也开始微微颤动,一道道微光从他们身上升起,虽微弱,却连成了一片,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那些原本颤抖的神兵们感受到这股希望的气息,眼中重新燃起斗志,他们怒吼着,拼尽全身力气将长□□入奔腾的黑气中,枪尖的神光虽微弱,却能在黑气中划出一道道短暂的裂痕,每一次攻击都带着对守护天界的坚定信念。
天河畔,几位清醒的仙官合力施展净化术,他们的额头布满汗珠,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掌心凝聚的白光一次次打入灵泉,却只能让浑浊的水面短暂清澈一瞬,很快又被黑气重新污染。
天君趁此间隙,指尖凝聚三成神力,化作一枚向外界求援的金色光球,朝着天界外掷去。可光球刚飞出天帝殿的范围,一道黑影突然出现,抬手便将光球接住。是黄泉族的毕鶭。
他得意地捧着光球,掌心的黑气将金色光芒裹得严严实实,指尖划过光球表面,留下一道道黑色的痕迹。
毕鶭的指甲涂着深紫色的蔻丹,耳坠上的骷髅铃铛叮当作响,他朝着天君轻蔑地挑了挑眉,笑容张狂放肆。毕鶭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锁定了鸢璃的所在,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找到你了。”
他朝着鸢璃俯冲而来,速度快如闪电。就在此时,鸢璃手腕上化作手镯的小白突然亮起白光,九尾、遆怜、宵烛也同时现身,挡在鸢璃身前。
小白周身的灵光纯净无杂,没有半分黑气,眉眼、鼻梁,甚至说话时微微挑眉的习惯,都和邪渊如出一辙。
“还有惊喜呢?”
毕鶭停下动作,眼中满是诧异。
在场的仙神更是震惊——天兵们手中的长枪差点脱手,仙官们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连珩槿都握紧了长枪,瞳孔微微收缩。
邪渊看到小白的瞬间,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不稳定,他刚想抬手,鸢璃却更快一步,指尖凝聚灵光,将小白收入灵宝银铃中。
谁料,鸢璃脚下突然亮起一道黑色的传送阵,光芒一闪,她便被传送到了邪渊的身侧。
“把他给我,我就考虑,放你一马。”邪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休想!”鸢璃毫不犹豫地拒绝。
“看来你对我开出的条件并不满意。”邪渊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诱哄,“没关系,我很慷慨,你想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实现,只要你把刚才那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给我。”
“我的愿望是六界安宁,你能给我吗?”
“能,不过,你的筹码不够。”
“你想要什么筹码?”
“这是你该思索的问题。”邪渊的眼神变得锐利,“如何拿出我满意的筹码,同我交换你的愿望。不过,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要快一些动脑筋哦。七天,所有陷入梦魇的仙神,都会陨落。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璃绾魔君。”
“你竟然没死!”天君的声音陡然拔高,满是震惊与愤怒。
“阿父,何必如此疾言厉色的动怒?”邪渊转头看向天君,语气带着几分嘲讽,“璃绾魔君没死又如何?以她的功德福报,本就不该死。难道,阿父你是因为害怕了?害怕魔君知道真相后暴怒,整个魔界都会讨伐上天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仙神,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几分不甘与控诉:“在我看来,我们魔界敬仰的璃绾魔君,配你天界的战神珩槿,绰绰有余。你们愚昧迂腐,自持悲悯众生,却对妖魔始终偏见歧视,难道我们就不是天道诞生的苍生吗?就命如草芥,活该吗?”
“什么真相?”
“你还不知道吗?”邪渊看向鸢璃,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其实在你镇压我之前,他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更清楚,我这个儿子是如何得来的,天罚会像庇佑他一样保我不死,我是杀不死的。”
他指着天君,语气带着浓浓的恨意:“他明知道,却还是选择,白白牺牲掉你们移即血脉,来保他的名声清誉。只是他没料到,我会打破他想永远靠镇压我息事宁人的计划。上一个是你,下一个,是你弟弟,鹤栖。我猜,他必然跟你提过,如果不怎么怎么行事,那么就只能再效仿当年,让最后的移即血脉鹤栖魔君效仿他阿姊璃绾魔君,再度镇压我,设法除掉我吧?”
天君的神情明显开始慌乱,他看向鸢璃,声音带着几分急切:“璃绾!难道你要相信他的无稽之谈!和一个残害同样也残害了无数魔界子民的邪祟站在一起,助纣为虐吗!”
“邪渊想要的,无非就是你这个做阿父的承认过去,对被你辜负的幸以忏悔,对月氓山的无辜苍生忏悔,这并不过分。有错当罚,有罪当认。”
她的声音平缓却有力,回荡在空旷的天街:“天君,我前世始终敬仰着你的丰功伟绩和功德,你曾是我的标杆,我不想走到迫不得已的地步,由我来撕开你的掩藏一切的遮光布,我希望由你自己坦白,别让和我同样敬仰你的六界苍生更加失望。”
天君站在玉阶上,望着阶下匍匐的仙官,聆听着黑气中传来的苍生怨怼,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里。
过去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月氓山的大火,幸以绝望的眼神,还有邪渊小时候瘦弱的身影……他指尖凝聚起“封忆术”的法诀,那是能抹去在场所有人记忆的法术,法诀在掌心凝聚了三次,每次都在即将打出时硬生生收回,掌心的神光因为频繁的催动而变得不稳定,甚至灼伤了皮肤,留下淡淡的焦痕。
私欲在心底叫嚣:既行路至此,一错再错,才不算辜负从前背叛本心的自己犯下的滔天罪业。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法诀时,目光却落在了腰间悬挂的天规玉牒上。
玉牒上他亲手刻下的“公正”二字,正泛着刺目的金光,那光芒穿透黑气,直直照在他的脸上,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帝袍下的指节已攥得发白,掌心血珠渗入云纹,竟将那锦绣染出点点红梅。
神性在胸腔中冲撞,似要撕裂这副被权欲与谎言包裹的躯壳。
他尝试调动天界法则压制翻涌的记忆,却见殿中梁柱上的盘龙雕纹竟寸寸剥落——龙鳞碎裂,龙爪断裂,那是天道对谎言的无声控诉。
神格如遭蚁噬,他忽然想起初登帝位时,对着苍生立下的“绝不以私废公”的誓言,此刻那些字句化作金戈,直捣灵台,让他胸口一阵剧痛。
额间神纹忽明忽暗,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咽喉。是承认罪行,让三界知晓真相后,从云端跌落,受尽万众指摘?还是用更严密的谎言掩盖,任由罪孽在九重天滋生?两股力量在他体内撕扯,神光与黑气交织缠绕,映得整座凌霄殿忽明忽暗。
“呵...”一声自嘲的轻笑逸出他的唇角,带着几分悲凉。
“你有什么资格对本君这样说话!”他猛地提高声音,语气中满是威严,“六界,我为尊!天地,我为主!我为主啊……”
最后一句,简短的四个字,他的声音气势陡然变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站都有些不稳。
旁观者能清晰地听出他的自责与悔恨,可只有天君自己知道,那深处藏着的,是不甘——不甘自己经营了千年的天君之位,要毁在自己最厌恶的人手里。
他清晰地看清了清醒的仙神、仙使乃至天兵天将看他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失望,有质疑,有鄙夷,宛若在对他施以凌迟之刑。
无一人出言,皆不过是因他此刻还是天界之主罢了。
内心煎熬挣扎良久,终是神性战胜了一切。帝冕上的垂珠不再晃动,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虽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本君就是曾和一个魔族男子相恋了。爱有何罪?难道不被世俗接受的爱恋,就都是有错吗?”
他看向邪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邪渊,你以为本君就没做过努力吗?我何尝不想这段被人诟病畸形的爱恋,能够展露在阳光下。本君尝试了所有办法,尝试到现在,都无法改变众生对同性相恋的看法。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我们都没有经受过彼此的苦难,也都没有资格批判对方。”
邪渊抬起头,视线直直地望向天君,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荒芜的失望。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那些早已结痂的伤口。
“你怎知我没有站在你的角度替你想过?仙魔向来敌对,纵使那时的我还不知你是天君,以为你就是个仙君,我也依旧觉得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你的污点。”
他想起小时候在魔界的街巷里,其他小魔童会扔他石头,辱骂他的血脉真身,辱骂他是两个男人相爱诞下的诅咒产物,他只能抱着头缩在角落,连眼泪都不敢掉——他怕自己一旦反抗,就会被人发现他有天界血脉,进而牵连阿父。
“所以,纵使我无数次被欺负被霸凌,也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就是怕矛盾愈演愈烈,成为一个浑身沾满鲜血人命的坏孩子,那么,就真的是阿父洗不清的污点了。”邪渊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生存再艰难,再束手无策被逼上绝路时,我和爹爹无时无刻不在以你的角度设身处地的设想你的难处,从未暴露过我们的存在去找音信全无的你,给你带来麻烦。”
“在我的人生里,我是不被阿父你疼爱的耻辱。”他的目光落在珩槿身上,眼底满是羡慕与不甘,“我常常在想,阿父是悲悯苍生的仙君,可我也是苍生之一,阿父为何对我的苦难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爹爹病死都等不来你后,我意识到,阿父你厌恶我的出生,厌恶我和爹爹。”
“可就算是如此,对你极度失望的我,依旧时刻在替你找理由找借口,安慰自己不去恨你,要理解你的难处。”邪渊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几分控诉,“可是阿父你呢!你养了珩槿!谁都知道他被你养得有多好多好,都知道你有多么重视他!你宁愿养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遗孤,都不愿意多看我这个亲生血脉一眼!”
“月氓山的大火烧掉了我们的家,鬼枯树的根将我们家的废墟都掩埋了,你也再未回来过一眼。”
他抬手拂过自己的手臂,那里的血脉依旧是纯净的金红色,却像是在嘲讽他的存在。
“半魔半仙的血脉,导致我无论是修习魔界功法还是天界功法,都不行,我只能炼化瘴气怨念来修炼。阿父,你就真的一点都不爱我吗?”
天君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眼底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得像寒冰:“是,不爱,我从未有过一刻把你当作我的孩子来喜爱的念头,我甚至无比厌恶你的降临。”
他说话时,手指紧紧攥着玉阶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原本平稳的气息变得急促,眼神像是要将邪渊生吞活剥,连周身的神光都带上了几分戾气:“当我得知你的存在时,我多么期盼能够抹杀掉你,包括你曾活在这世上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邪渊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击中,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细微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不爱我。”
“看来你并不完全清楚,你爹爹幸以,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才创造出你?”天君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他又到底是个怎样的魔?他都做了些什么?安知我又何尝不是被他折磨威胁过的受害者?你的降生与存在,本就有违天道,我怎么可能会爱你!”
“我爹说,他是用禁术创造出的我。”邪渊的声音带着几分茫然。
“他只说了一半。”天君闭了闭眼,像是在回忆极其痛苦的过往,“他在我最爱他最信任他的时候,抽取了我的一缕魂丝,也抽取了他自己的一缕魂丝,以禁术融合创造出的你。你不过是个畸形的产物!”
“我自幼便被按照天地共主的标准,严格培养长大,我自身,亦梦寐以求能坐上天君之位,度尽苍生苦难。”天君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在我的世界里,有太多太多比情爱更重要的事,那时的我,很年轻,我亦很慌乱,当我尝试努力改变世俗的眼光时得到的教训和代价,让我退缩的刹那,我的梦想得以实现。当梦想和情爱不能兼得,我一定会坚定不移的选择我的事业。”
“我还未开口,幸以就说,他可以藏在我身后一辈子,哪怕永远不能在外界以爱侣的身份同我站在一起。”他的目光飘向远方,像是在看遥远的过去,“他说让我安心去实现我所求,说永远会在背后支持我,会是我坚强的后盾。可是邪渊,当我真正坐上天君之位后,他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好可怕。”
“他用我们的过去和你的存在威胁我,威胁我必须对外承认你是我的子嗣,并将你带到天界抚养,否则就将我们的过去公之于众,让我清誉扫地,再也无法做天君。”天君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月氓山的瘴气我尽力再消除了,可那里的瘴气怨毒就好像有无限的繁殖力,无论我派多少仙神去净化,都无济于事。”
邪渊僵在原地,天君的话像数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着衣袍,指节泛白到几乎断裂,指尖甚至掐进了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却浑然不觉疼痛。
那双曾燃着怨恨与不甘的眼,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芜,连黑气都仿佛感受到他的绝望,在他周身缓缓凝滞。
“不……不可能……”他声音发颤,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抗拒那残酷的真相,“爹爹不是那样的人……他明明说过,他是因为爱你,才愿意藏在暗处……你在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他猛地抬头,眼底布满血丝,看向天君的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乞求——乞求天君说这一切都是谎言,乞求他的爹爹从未有过半分恶意。
可天君只是垂着眼,帝冕上的垂珠轻轻晃动,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只留下一片沉重的沉默。
这份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让邪渊绝望。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从小到大,他抱着“爹爹是爱我的,阿父只是有难处”的念头苦苦支撑,可到头来,却被告知自己不过是两个怨偶互相折磨的产物,一个连存在都不被期待的“畸形怪物”。
“够了。”天君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缓缓转向鸢璃,原本威严的身躯此刻竟透着几分佝偻,他垂首,额头抵在冰凉的玉阶上,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礼——那是天界君主对功臣才会行的礼。
“璃绾魔君,本君向你赔罪。”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忏悔:“当年,为自保清誉,掩去这段污秽过往,致使你无辜枉死。本君分明饱受过爱恋不被世俗接受的痛苦,却仍旧站在了偏狭的一方,一同霸凌你的情爱。”
他抬起头,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周身的神光开始剧烈波动,像是在凝聚所有力量。
“罪业由我而起,便该由我而断。今日,我以天君之位、以自身神魂为祭,向六界苍生谢罪,向你、向邪渊、向月氓山所有无辜亡魂谢罪!”
话音未落,天君猛地抬手,掌心凝聚起刺眼的金光——那是自毁神魂的前兆。
鸢璃瞳孔骤缩,下意识想阻止,却被一股无形的神力挡在原地。
天君看向她,眼底闪过一丝歉意,随后便将掌心的神光狠狠按向自己的眉心。
“不要!”邪渊失声大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却只抓到一片溃散的神光。
天君的身体在金光中迅速变得透明,帝冕从头顶滑落,砸在玉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却再也无人理会。
他周身的金红色神光一点点碎裂,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像是被风吹散的星屑,缓缓飘向空中。
那些光点触碰至缠绕天界的黑气时,黑气竟发出“滋滋”的声响,开始缓慢消散——那是神性最后的余温,在为他赎罪。
不过瞬息之间,曾经高高在上的天君便彻底化为虚无,连一丝神魂碎片都未曾留下,真正归于混沌。
天地间仿佛都安静了一瞬,只剩下黑气消散的细微声响,和神兵们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邪渊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掌心空荡荡的,只剩下残留的、属于天君的微弱神光。他瞳孔涣散,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父死了——那个他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却又在心底偷偷期盼过一丝父爱的人,就这么消失了。
更让他心慌的是,随着天君神魂的湮灭,他体内那道一直护着他的天罚之力,竟也如同潮水般退去,身体瞬间变得轻飘飘的,连站立都有些不稳。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愣愣地看着天君消失的方向,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邪渊身后的虚空突然泛起一阵阴冷的波动——那是传送阵开启的气息,却比他之前的传送阵更显诡异,边缘泛着暗黑色的幽光,还夹杂着一丝熟悉的、属于魔界的瘴气。
“咻——”
一道寒光骤然从传送阵中射出,直刺邪渊后心。
那是一把用魂铁锻造的短刃,刀刃上还缠绕着淡淡的黑紫色雾气,显然淬了能腐蚀神魂的毒。邪渊此刻心神俱乱,竟完全没察觉到危险,直到短刃狠狠捅穿他的身体,冰冷的刀刃贴着他的心脏划过,剧烈的疼痛才让他猛地回神。
“噗——”
鲜血从邪渊的嘴角喷涌而出,他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胸前露出的半截刀刃,刀刃上的黑气正顺着伤口往他体内钻,贪婪地吞噬着他的神魂。
“没用的东西。”
一个阴冷刺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枉我暗地为你铺了那么多路,废了那么多心思,筹谋了那么多手段,想将你引上重启六界规则的光明之路。我原以为只知俢往生观供我的画像的你,开窍了,知道打上天界要他痛不欲生付出代价!而你!竟只想着求证你阿父到底爱不爱你!让他死得那么轻松!”
邪渊的身体猛地一震,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他艰难地转过头,视线因为失血而变得模糊,却还是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苍白的面容,狭长的凤眼,嘴角挂着一抹残忍的冷笑,正是他以为早已病死在月氓山的爹爹,幸以!
“爹……爹爹?”邪渊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没死?”
幸以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死死攥住刀柄,猛地向里又捅了一寸。
短刃彻底贯穿了邪渊的身体,鲜血顺着刀刃的缝隙汩汩流出,染红了邪渊洁白的衣袍,也溅到了幸以的指尖。
幸以嫌恶地皱了皱眉,像是碰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用指腹擦了擦血迹。
邪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绝望。
他抬起手,想触碰爹爹的脸,想确认这不是幻觉,可手臂刚抬起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他做不到,哪怕被这样伤害,他也无法对自己的爹爹出手。
“为什么……”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滴在染血的衣袍上,瞬间被鲜血染红,“原来你也……真的不爱我……为什么?我明明……明明那么听你的话……”
“爱你?”幸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低笑起来,笑声里满是怨毒,“当然不爱!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是用他——”他猛地指向天君消失的方向,眼底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用他的魂丝造出来的怪物!我厌恶他,恨他入骨,自然也无比厌恶你!”
他俯下身,凑到邪渊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每次听到你叫我‘爹爹’,我都觉得恶心至极!若不是因为你身上有他的魂丝,能帮我牵制他,能帮我毁了这九重天,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幸以直起身,猛地拔出短刃。
鲜血如同喷泉般从邪渊的伤口涌出,邪渊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邪渊看着幸以冰冷的眼神,看着那张曾让他无比依赖的脸,此刻却只剩下陌生的残忍。
“去死吧,没出息的废物。”幸以看着倒在地上的邪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转身便要离开,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蝼蚁。
邪渊躺在冰冷的玉阶上,视线渐渐模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神魂在快速消散,体内的力量一点点流失。
他的一生,犹如走马灯快速闪现回放着。
原来,那个打着他名号为祸六界,做尽恶事的幕后者,竟然是爹爹……
原来,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多余的“畸形产物”啊。
他缓缓闭上眼睛,最后一丝意识消散时,只听到鸢璃焦急的呼喊声,和神兵们愤怒的嘶吼声。
天地间的黑气开始疯狂地翻涌,仿佛要将整个九重天彻底吞噬。
最后一丝神光从邪渊眼底消散,他彻底没了气息。
周身缠绕的黑气失去了宿主,本应溃散,却在幸以抬手的瞬间,如同归巢的蜂群般涌向他的掌心,凝成一团翻涌的黑雾。
那些曾追随邪渊的堕神与魔物,此刻竟无一人反抗。
稗鳇率先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原本狰狞的脸上满是敬畏,连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属下参见主人。”
其余追随者纷纷效仿,黑压压的一片跪伏在玉阶下,将幸以围在中央,仿佛他才是这场浩劫真正的主宰。
幸以看着掌心的黑雾,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癫狂的笑容。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天界,又像是透过虚空,望向某个不存在的身影,声音里满是偏执的怨毒:“都给我覆灭!待天罚降临清洗六界,世间的一切都将会重头再来!”
他猛地握紧拳头,黑雾在掌心炸开,化作无数细小的黑丝,顺着空气钻进每一个清醒者的鼻腔、耳孔:“清徽!待你我再相遇!我定要你死得痛苦不堪,悔不当初!”
话音落,他闭上眼,眉心泛起一道暗紫色的咒印——那是催动梦魇的禁术,比之前堕神们散播的梦魇更加强大,带着能彻底吞噬神魂的力量。
鸢璃站在原地,浑身冰凉。
直到此刻,那些被忽略的疑点才终于串联起来:邪渊为何能精准找到天界防御薄弱处?天君口中幸以的“威胁”为何如此底气十足?甚至邪渊体内那半魔半仙的血脉,都像是被精心设计的棋子……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感让她更加清醒——真正的始作俑者,从来都不是被仇恨裹挟的邪渊,而是这个假死多年、躲在幕后操纵一切的幸以!
“咳……”身边传来一声闷咳,鸢璃转头,只见一位仙官捂着胸口,眼神逐渐空洞,身体软软倒下,嘴角还挂着未消散的恐惧。紧接着,更多的天兵天将开始摇晃,他们手中的长枪接连落地,护体灵光如同被狂风扑灭的烛火,瞬间熄灭。
不过片刻,原本还在抵抗的仙神们便尽数倒下,整个天界只剩下幸以癫狂的笑声,和鸢璃沉重的呼吸声。
黑气如同有生命的藤蔓,缓缓缠上鸢璃的脚踝。她想调动魔气抵抗,却感觉头晕得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幸以的身影渐渐模糊,玉阶、宫殿都化作了晃动的黑影。
下一秒,她便也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眼时,鸢璃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古老的石阵中央。
石阵的地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符文,像是用干涸的血液绘制而成,踩上去能感觉到细微的粘稠感。
她低头,赫然发现自己浑身沾满了血,暗红色的血渍浸透了衣袍,散发着刺鼻的腥气。
而在她面前,鹤栖的衣袍瘫倒在地上,里面却没有半分血肉,只剩下一副残缺的白骨——肋骨断了两根,指骨上还残留着抓挠的痕迹,显然死前经历过剧烈的挣扎。
八根通体碧绿的镇魂簪散落在白骨周围,簪身上的符文早已黯淡,却还残留着属于鹤栖的、微弱的魔气波动。
“不……不可能……”鸢璃的声音发颤,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截冰冷的肋骨,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神力波动正在快速消散,如同风中残烛——这代表着鹤栖,她最疼爱的弟弟,已然像她前世那般,死于这镇魂阵中。
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白骨上。
鸢璃蹲下身,将脸埋进沾满血的衣袍里,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溢出,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是梦魇……鸢璃,这是梦魇……”她猛地抬起头,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尖锐的疼痛感让她眼神清明了几分。
她强迫自己站起身,死死盯着那副白骨,在心底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只是幸以的诡计,鹤栖还活着……
可下一秒,眼前的景象骤然切换。
她站在了魔殿的大殿之上,殿外传来震天的厮杀声,血腥味与魔气混杂在一起,呛得她几乎窒息。魔殿的王位上,鹤栖浑身是血地坐着,他的黑色王袍被撕裂,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顺着王座的扶手滴落,在地面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下方,魔君群臣与数位妖王围在王座前,脸上满是狰狞的笑意。一位妖王举起手中的巨斧,狠狠劈向鹤栖的肩膀,“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鹤栖闷哼一声,却没有倒下。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鸢璃的方向,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音:“阿姊……别丢下我……”
鸢璃疯了一样想冲过去,可身体却像是被钉在原地,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挪动半步。她眼睁睁看着另一位魔君拔出佩剑,刺穿了鹤栖的心脏,看着鹤栖的身体猛地一震,最后一丝力气从他眼中消散,头颅无力地垂了下去。
温热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带着熟悉的、属于鹤栖的气息。那温度如此真实,仿佛还带着生命的余温,瞬间击垮了鸢璃所有的理智。她瘫倒在地,双手死死抓着地面,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的石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还没等她从这绝望中缓过神,眼前的画面再次切换——有时是鹤栖被铁链锁在诛仙台上,被天雷一道道劈下,皮肉焦糊,却还在喊着“阿姊”;有时是他被丢进万魔窟,被无数魔物啃噬,连骨头都被嚼碎;有时是他跪在魔殿外,求那些曾经拥护他的臣子放过他,却被一脚踹倒,利刃穿心……
一次又一次,鹤栖以不同的、惨绝人寰的方式死在她眼前。每一次死亡,都无比真实,每一声“阿姊”,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鸢璃的心脏。她的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徘徊,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喉咙里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幸以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冰冷的笑意,在她的脑海里回荡:“好好享受吧,在这梦魇里,你会永远看着他死去,沉浸无尽折磨带来的痛苦里直至死亡降临。”
鸢璃的神魂悬浮在半空,指尖缠绕的天梵提灯光晕忽明忽暗——方才强行挣脱梦魇时,她的神魂已受了些侵蚀,此刻每多飘一寸,都觉得意识在微微晃动。
她目光锁定不远处靠在廊柱上的珩槿,那位向来挺拔如松的天界战神,此刻眉头拧得能夹碎寒冰,指节死死攥着长枪枪杆,指腹因用力而泛白,连呼吸都带着压抑的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将提灯的暖光收得更拢,化作一缕金丝,轻轻探向珩槿的眉心。
没有阻碍,如同她预想的那般,意识瞬间沉入一片熟悉的黑暗——那是珩槿的神识世界,也是他的梦魇牢笼。
眼前没有血腥的厮杀,只有一片空茫的白色。
珩槿站在这片空白里,周身的银白战袍染着淡淡的灰,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像是在触碰什么即将消散的东西。
下一秒,鸢璃看见“自己”出现在他面前:穿着魔界的玄色长袍,嘴角带着浅笑,可身体却在一点点变得透明,如同被风吹散的雾。
“阿槿,别追了。”
“鸢璃”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歉意,随后彻底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消散在空白里。
珩槿猛地向前扑去,双手却只抓到一片虚无。他僵在原地,肩膀微微颤抖,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不是愤怒,不是不甘,而是深入骨髓的绝望。
这片空白开始循环,“鸢璃”一次次出现,一次次消散,珩槿一次次伸手,一次次抓空。每一次循环,他眼底的光就暗一分,到最后,他甚至不再扑了,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鸢璃”消散的方向,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
原来他的梦魇,是亲眼看着她魂飞魄散,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鸢璃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她想起自己在梦魇里看见鹤栖惨死的模样,非常明白那种“明知是假,却痛得真切”的绝望。
她不再犹豫,指尖的暖光骤然亮起,化作一道金色的丝线,轻轻缠上珩槿的手腕——那是他们当年在魔界共同抵御外敌时,约定的“醒魂印”。
“珩槿!醒醒!”她的声音透过神魂传入他的意识,“那不是真的!我还在这里!”
暖光顺着手腕蔓延至珩槿的全身,空白的梦魇世界开始出现裂痕,“鸢璃”消散的光点被暖光吸附,重新凝聚成她的轮廓。
珩槿猛地回神,眼底的空洞被震惊取代,他一把抓住那只带着暖光的手,指尖传来的真实温度,让他眼眶瞬间泛红:“阿璃……真的是你?”
“是我。”鸢璃点头,提灯的光芒彻底驱散了梦魇的黑暗,两人的神魂回到天界的玉阶旁,“幸以设下的梦魇会放大最恐惧的事,我们不能被困在这里。”
“还好,还好都是假的……”
恐惧和害怕还未彻底被庆幸击退,他的声音都带着虚浮颤抖,珩槿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迅速恢复了些镇定,“现在情况如何?”
“梦魇时间过得非常快且没有感觉。我被困梦魇三天,只剩四天时间。”
鸢璃指向回廊的方向。
“幸以留了三名堕神看守:南天门的稗鳇,凌霄殿后殿的毕鶭,还有天河渡口的玄煞。毕鶭手里还拿着天君之前被夺走的神力光球,玄煞擅长用瘴气,会影响神魂。”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定下计划:“我去引开看守,你趁机唤醒其他战斗力强的仙神。”珩槿握紧长枪,银白战袍上的雷纹开始泛起微光,“先从南天门开始,稗鳇是堕神首领,解决他能震慑其他魔物。”
鸢璃点头,将提灯的光芒调至最淡,再次沉入神魂状态。珩槿则提着长枪,脚步放轻,朝着南天门的方向走去——他没有隐藏气息,反而故意释放出一丝战神的威压,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惊动了回廊上的稗鳇。
“谁在那儿?”稗鳇的声音沙哑如磨石,周身黑气翻涌,手中的骨鞭带着尖刺,“是哪个该死的仙神醒了?”
珩槿没有应答,只是猛地将长枪掷出,银白的枪芒划破黑暗,直刺稗鳇的面门。
稗鳇仓促间用骨鞭抵挡,“当”的一声脆响,骨鞭被枪芒震得发麻,他踉跄着后退,眼中满是震惊:“珩槿?你竟然醒了!”
就在稗鳇分神的瞬间,鸢璃的神魂悄然绕到他身后,指尖的暖光猛地刺入他的眉心。
稗鳇的身体瞬间僵住,黑气如同潮水般退去,眼中的疯狂渐渐被清明取代——他虽曾是堕神,却也是被梦魇控制的仙神,此刻被提灯净化,终于恢复了神智。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爆喝:“毕鶭大人!珩槿醒了!”
是天河渡口的玄煞。
他不知何时发现了异动,正朝着凌霄殿后殿的方向逃窜,想要通知毕鶭。
珩槿脸色一变,刚想去追,却见一道金光从凌霄殿后殿射出——是毕鶭动用了天君的神力光球!
“珩槿!受死吧!”毕鶭的声音带着张狂的笑意,金色的光球在他手中膨胀,带着毁天灭地的气息。
光球朝着珩槿轰来,地面被震得裂开深沟,黑气在光球的冲击下疯狂翻涌。珩槿举起长枪,想要抵挡,却被光球的威压震得气血翻涌,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就在这时,鸢璃的神魂突然出现在毕鶭身后,提灯的暖光化作一把利刃,狠狠刺入光球的核心——那是天君残留的神性,与提灯的净化之力本就同源,光球瞬间失去控制,金色的光芒渐渐黯淡,最终被提灯彻底吸纳。
毕鶭大惊失色,想要逃跑,却被恢复神智的稗鳇拦住。
两人合力,很快制服了毕鶭,将他从梦魇中唤醒。
解决了三名看守,鸢璃和珩槿终于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天空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不是普通的雷鸣,而是带着天道威压的轰鸣。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每一道闪电都如同金色的巨斧,劈开黑暗,照亮天界满目疮痍的宫殿。
“是天罚……”珩槿抬头望天,声音凝重,“罪业黑气引来了天怒,再拖下去,六界真的要被天罚洗刷净化了!”
众人脸色骤变,被唤醒的仙神纷纷凝聚神力,朝着幸以所在的凌霄殿主殿冲去。殿内,幸正操控着邪渊的残魂,制造出一尊黑气缭绕的傀儡——那是他最后的底牌,想要用邪渊的怨恨引动更大的灾劫。
“诛杀幸以!”
珩槿一声令下,长枪率先刺入邪祟的胸口。
众仙神纷纷出手,金光与黑气在空中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鸢璃手握天梵提灯,暖金色的光芒瞬间笼罩整个大殿,傀儡身上的黑气被一点点吸入提灯,邪渊的残魂在光芒中渐渐平静,最终化作一缕白烟,彻底消散。
解决了作乱邪祟,幸以的计划彻底破灭。
可天罚的威压却越来越重,云层中的闪电已经开始劈向地面,天河的水都在沸腾。
鸢璃看着周围还在沉睡的仙神,咬了咬牙——她的神魂已经极其虚弱,每一次动用提灯都像是在燃烧自己的魂魄,可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都退后!”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她握紧天梵提灯的提手,念诵起天梵提灯在她内心翻涌的超度经文,周身的神魂之力如同潮水般涌向提灯。
提灯的光芒骤然变得耀眼,如同第二个太阳,暖金色的光芒顺着地面蔓延,穿过每一个沉睡仙神的眉心,将梦魇彻底驱散。
缠绕天界的黑气被光芒牵引,源源不断地涌入提灯,天空的乌云开始散去,露出一丝澄澈的天光。
可鸢璃的身体却在一点点变得透明。
她的神魂如同被风吹动的泡泡,随时都会破碎。珩槿冲过去想要扶住她,手却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她的神魂已经快要消散了。
“别白费力气了……我本就不该活这一世……”鸢璃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释然,“能守住六界……就好。珩槿,我不想再活了,不要再重蹈覆辙,这句话,也转告阿洵。”
众仙神纷纷出手,想要用神力强行留住她的神魂,可无论多么强大的法术,碰到她虚幻的身体,都如同石沉大海,绝望笼罩着整个天界。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振翅声从云层外传来。无数银色的灵蝶穿透云层,如同一场银色的雨,缓缓落在鸢璃周围。
灵蝶的光芒汇聚成一道身影,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男人站在其中——喜服的领口绣着鸳鸯并蒂莲,腰间系着红色的锦带,发冠上还插着一支镶嵌着珍珠的簪子,显然是精心准备的模样。
是茶溯洵。
他的喜服上沾着风尘,发冠微微歪斜,显然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连整理衣饰的时间都没有。
他看着半透明的鸢璃,眼中的光芒从急切变成了难以置信的绝望,手中握着的红色喜帕“啪”地掉在地上。
“阿璃……”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奔向她,却不敢伸手触碰,怕轻轻一碰。她就会彻底消散,“不可以……阿璃,不可以……不可以又丢下我一个人。今日是我们成婚的大喜之日啊,一切都准备好了,鹤栖就在魔界招待宾客,等着背阿姊出嫁呢,就差你这个新娘了,你醒过来看看我啊……”
他明明在魔界的婚殿里等着,等着她从天界回来,等着给她戴上凤冠,等着告诉她,他为她准备了她最爱的魔界昙花。可他感知到她神魂的动荡,冲破了无数阻碍赶来,却只看到她快要消失的模样。
差一点点……
就差一点点,她就能成为他的妻子了。
鸢璃看着他,眼中泛起泪光,想要抬手触碰他的脸颊,指尖却只穿过一片空气。
她的身体越来越透明,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对不起……茶溯洵……这次……又要辜负你了……”
银色的灵蝶围绕着他们飞舞,喜服的红色与鸢璃透明的身影形成刺眼的对比。
天界的天光渐渐明亮,可这场迟到的婚礼,终究没能等到它的新娘。
众仙神没有半分犹豫,珩槿率先将战神神力凝成一道金色光罩,裹住她的躯体;太白星君取出昆仑寒玉髓,滴在她眉心,试图稳固神魂;连刚恢复神智的稗鳇都催动残余仙力,与其他仙神合力织成一张灵力网——他们在违逆天道,用六界最顶尖的神力强行将她散逸的魂丝锁在体内,可光罩上的裂痕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每个人都清楚,这不过是延缓结局的徒劳。
茶溯洵跪在她身侧,指尖颤抖着拂过她冰冷的脸颊,喜服上的红与她苍白的面容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暖玉,那是他为婚礼准备的信物,此刻,却只能徒劳地贴着她的掌心,连一丝温度都传不进去。
“阿璃……”他声音哽咽,眼底是彻底的绝望,“我带你回家,今天,是我们成亲拜堂的大喜之日啊……”
他小心翼翼地想要抱起鸢璃的躯体,手腕却突然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攥住。
珩槿站在他身后,银白战袍上还沾着黑气灼烧的痕迹,眼底布满血丝,像一头失去理智的困兽:“你要带她去哪里?还有办法,一定有办法!把她给我!”
“给你?”
茶溯洵猛地回头,积压的愤怒与绝望在这一刻爆发,他一把推开珩槿,声音里满是猩红的恨意,“她是我的妻子!我要带她回家!你有什么资格拦我?两世!整整两世!她都是因为靠近你、靠近这天界,才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你知道我为了让她复活轮回废了多大劲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沉浸在自己的悲恸里哭天喊地,现在又要做这种自欺欺人的无用功!”
他指着鸢璃眉心不断扩散的灰气,声音发颤:“她的神魂已经开始直接化作泡影,连一丝魂丝都搜集不到!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阻止不了她的消亡!你不问她意愿不给她选择自断让她成神,不过都是你妄图强行转世续缘的一己私欲!可你知道吗?天神消亡,魂归混沌,连轮回都入不了!珩槿,你到底要祸害她到什么地步!”
“谁也不能阻止我救她!现在想要放弃她的是你!都还未倾尽全力,你凭什么判定她彻底没救了?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永远别想带她离开!”
话音未落,珩槿的长枪已刺向茶溯洵的胸口。茶溯洵侧身避开,指尖凝聚幽冥寒气,化作一把黑色短刃,直劈珩槿的面门。
两个深爱她的男人,此刻,彻底反目成仇,招招致命。
珩槿的枪带着天界战神的雷霆之力,每一击都能震碎周遭的云气;茶溯洵的刃裹着幽冥的死气,每一次划动都能冻结空气。
他们的打斗波及了周围的仙神,可无一上前劝阻,众仙神对视一眼,最终还是选择催动神力帮珩槿:他们亦想救鸢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愿放弃。
金色的神力如潮水般涌向茶溯洵,将他逼得连连后退。
他看着围上来的仙神,又看了眼被光罩裹着的鸢璃,眼底闪过一丝不甘,最终还是被神力震得喷出一口鲜血,踉跄着退到天门外,眼睁睁看着珩槿将鸢璃抱走。
在他的内心,亦是希望珩槿能成功寻到办法。
珩槿抱着鸢璃,一路冲向天界的寒玉天池。
天池的水是万年寒玉所化,能最大程度保存神魂,池边的冰雕玉砌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他将鸢璃轻轻放在池中央的玉台上,自己则跪在玉阶上,双手死死抓着池边的冰棱,手指被冻得发乌,却浑然不觉。
他开始一遍遍默念那几行刻在记忆深处的诗,声音嘶哑却坚定:“妄动因果扰冥茫,轮转浮生若朝暾。梵音袅袅绕舍子,业海沉沉几渡秋。幽烬凝蓝前世债,残缘再续那端愁。德泽幽存灵犀在,魂消方遇紫华彰。”
这是当年他为求复活鸢璃的方法,跪求遍满天神佛,才得来的赐言。
过去他始终参不透最后一句,可此刻看着鸢璃不断消散的神魂,他突然有了些顿悟。
魂消方遇紫华彰……难道是说,只有等她的魂魄彻底消散,才能向死而生?
可这个“消散”,是真正的魂飞魄散,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向死而生?
无人能给他答案。
珩槿看着玉台上的鸢璃,掌心的冰棱被捏得粉碎——他不敢赌,可光罩上的裂痕已快蔓延到眉心,他们别无选择。
他猛地起身,朝着天门外飞去。
茶溯洵正靠在天门的石柱上,擦拭着嘴角的血迹,见他来,眼中立刻泛起警惕和杀意。
“我知道一种办法。”
珩槿开门见山,声音里带着一丝祈求,“老佛的诗说‘魂消方遇紫华彰’,或许……或许只有魂消,直面死亡,才能向死而生。”
茶溯洵愣住了,他掌管幽冥千万年,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
赶来的众仙神也纷纷摇头,可看着远处寒玉天池方向不断减弱的金光,每个人都沉默了——这是唯一的希望,哪怕只是镜花水月。
“要怎么做?”
茶溯洵站起身,喜服上的血迹已凝固成暗红。
太白星君突然开口:“古往今来,神像便是人界与神沟通的纽带。纵使神者昏迷沉睡,也能感知到信徒的祈愿。鸢璃现在还未彻底神魂离体,或许……或许能通过她的神像,唤起她对生的渴望。”
茶溯洵眼中瞬间亮起光芒。
他抬手结印,周身的幽冥之力化作万千银色灵蝶,每一只灵蝶都承载着他的一缕分身,朝着人界飞去。
自她成神那刻,他便暗中为她兴修了第一座扫帚星君庙,怕她香火不够鼎盛,信徒不够多而神力微弱,更怕她神力消散,便瞒着她,在人界修了一座又一座庙,距今已有三万五千六百八十四座。
他化出万千分身,散落在人界的每一座扫帚星君庙里,跪在蒲团前,一遍遍诉说祷告祈愿,细数她两世的功德,意图唤起她往生的欲念。
不多时,一道玄色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天界——是鹤栖。
当魔界局势平定的那刻,大喜连接大悲,扫帚星君神陨的消息传遍四海八荒六界。
他丢下一切,奔赴天界,却只看到寒玉天池边的光罩和远处万千灵蝶。
从天枢口中得知来龙去脉后,鹤栖悲恸得当即昏死过去,被救醒后,他立刻前往人界扫帚星君庙中。
阿茶还穿着大婚的喜服,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干了精气,萎靡憔悴,面如死灰。
鹤栖仰望着阿姊的神像,他“噗通”一声跪在蒲团上,对着阿姊的神像一遍遍诉说祈愿,请求她不要灰飞烟灭,溃不成声,终而匍匐在蒲团上掩面嚎啕大哭。
天界一日,人间一年。
寒玉天池的光罩支撑了七日,人间的扫帚星君庙却越来越热闹。六界苍生皆记得她的功德,纷纷带着香火前来叩拜。
虔诚信徒,络绎不绝。
香火鼎盛的烟气顺着神像,化作一缕缕金光,朝着天界汇聚,落在寒玉天池的光罩上,可光罩的裂痕,还是越来越大。
第八日清晨,寒玉天池的金光彻底熄灭了。
鸢璃的神魂终于化作漫天泡影,在朝阳的微光中缓缓消散,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珩槿抱着她的躯体,脸贴着脸,泪水打湿了她冰冷的脸颊。
她的余温像抓不住的流沙,一点点从指尖溜走,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只能跪在玉台上,无声地哽咽,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谁也不知道,鸢璃是否已然迎来了新生的机缘。
“把阿姊还给我!”
鹤栖站在他身后,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的玄色王袍上还沾着魔界的尘土,眼底是化不开的恨意,“你没资格抱着她,滚开。”
珩槿没有反抗,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鸢璃的躯体递给鹤栖。
他用昆仑寒玉,亲手凿了一幅棺椁,棺盖上雕刻着她最爱的神树桃花,每一朵都栩栩如生。
盖棺的那刻,凉意透过单薄的衣料渗进肌肤,却远不及心口那片冻得发疼的荒芜。他抚摸着棺盖,一如成婚时掀开她的盖头轻柔抚摸她的脸时,温柔缱绻。
“阿璃,回家了……”
他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声音刚出口,就碎成了哽咽。
眼泪砸在光滑的棺盖上,发出清脆的“嗒”声,在寂静的石室里格外刺耳。
他俯身凝视着棺内,鸢璃的长发散在玉枕上,乌黑得像墨,只是唇色苍白得像褪了色的桃花瓣,毫无生机,再也没有往日里她笑着抬头时,发梢拂过他手腕的痒意。
他溃不成声,眼泪一颗接一颗砸在棺盖上,心中翻涌着密密麻麻的疼。
周遭气机便骤然骤停。
飞散的玉屑悬在半空,他眼角未干的泪痕也僵在颊边,连呼吸都似被无形的力量掐断。
下一秒,一股远超仙神的绝对威压裹着他的神魂猛然抽离,躯体像空壳般晃了晃,神魂却已如乘奔雷,穿过昆仑云海,越过九重天阙,直被提至三十三重天外的鸿蒙之处。
此处无日无月,只有漫无边际的云篆流光在虚空中沉浮,每一缕光都带着碾压众生的道韵。
很快,一团似雾非雾、似云非云的人形光影自流光中凝出,没有五官,却让珩槿的魂海瞬间震荡——那是刻在生灵本源里的敬畏,无需言语,他的心已笃定:这便是天道。
光影未动,却有古奥如梵音的字句直入他神魂:“执妄求因返照来,生涯自此死端开。倘逢卿心悦君时,躯骸烬尽化尘埃。”
没有多余的声调,却像千钧巨石砸在魂田,那些字句未及他思索,便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拆解成最直白的意涵,烙进他的认知里——若你偏要逆天强求,那强求来的因果反噬你的那日,就是你死亡的开端;而当她对你动心的瞬间,你便会彻底灰飞烟灭,身死魂消。
珩槿魂体剧颤,想开口追问,唇齿刚要凝出意念,那团人形云雾便骤然散出一道罡风,如利刃般摧折他的神魂。
剧痛袭来的刹那,他像被抛落万丈深渊,神魂在虚空中翻滚,下一秒便狠狠撞回躯体。
“咳……”喉间涌上腥甜,珩槿猛地回神,悬在半空的玉屑簌簌落在棺盖上,颊边的泪痕也终于顺着下颌滑落,砸在桃花纹的花瓣上。
漏刻重新滴答作响,凝结的时辰开始流转,他撑着寒玉棺站起身,眼底的红丝未褪,却多了几分淬过决绝。
珩槿凝望向棺材里的她,于心中默言:“缘分本就稀薄寡淡,多是清尘浊水,后会无期。你还欠我一场亲口许诺的白头姻缘,只要我不释怀,不放弃,因果流转,你我定能再相见。待我奔赴四海八荒万水千山,直至与你再相遇,你我,再续前缘。阿璃,睡吧,睡醒,我就来了。”
鹤栖接过棺椁,指尖触到冰冷的玉面,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
“她死了!死了!”
他猛地推了珩槿一把,声音里满是猩红的恨意,“你装什么深情?装给谁看?滚!不准你碰我的阿姊!我恨不得将你抽筋扒皮,生吞活剥!你这个害死我阿姊的凶手的养子!你个罪人!”
他指着珩槿的鼻子,字字泣血:“我以魔界魔君之身,颁布新魔界律法,你,珩槿,永世不得再踏入我魔界!永世不准出现在我阿姊的坟墓前祭拜!珩槿,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
说完,他不再看珩槿一眼,抱着那幅寒玉棺椁,转身朝着魔界的方向飞去。
棺椁上的神树桃花在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像一场迟到的告别,也像一个再也无法实现的约定。
天界的风还在吹,寒玉天池的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没人知道,天道是否真的眷顾了她,是否给了她新生。
只知道,所有生灵皆颂赞着她的功德,流传着她的故事,六界的扫帚星君庙,香火始终鼎盛,信徒苍生还在虔诚地祈愿,期盼着扫帚星君,能重获新生,再回世间。
(全文完。)
全文完结啦~
我为与诸位阅览本文的读者宝宝们的相遇而感到荣幸并欢喜,感谢大家的阅览与支持,我会继续努力写好下一本,期盼与你们再度有缘相遇,祝大家仓盈庚亿,年岁有息~
在此,我想尤其感谢:光兔饲养员。
你是第一个给我评论的读者宝宝,还记得你那时叫盛夏,9月份开文的我,在初秋,迎来了,照耀了我的炽热盛夏,明媚而又温暖。第一条评论,你给我提了建议(对我来说非常有用且让我动力十足。)从那时候起,你就一直在,直到现在。这三年,你的评论在我每个快要坚持不住、卡文焦虑的时候,都给了我无限的动力,并让我经常感到幸福[抱抱]无论下一本你还在不在,我都真诚的祝愿你万事胜意,平安喜乐~
[狗头叼玫瑰]下一本:
主更《禁忌共感》或者《妖怪典当行》,辅更《鸾凤和鸣与君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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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完结终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