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陆云初便已起身梳洗。
采薇在一旁为她绾发,看着陆云初眼下的青黑,忍不住心疼道:“小姐怎么起得这样早?可是昨夜睡得不安稳?”
陆云初摇头,声音还带着晨起的微哑:“昨日嬷嬷特意提点,今日要学规矩。”
“可嬷嬷不是说卯时才开始吗?”采薇看了眼窗外朦胧的天色,“如今才刚过寅时。”
陆云初从镜中看了小丫头一眼,心下轻叹。
这丫头忠心是忠心,终究还是年纪小,不懂得深宅大院里的门道。
如今这崔少夫人的位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这个凭着旧日婚约进府的人,论家世比不上燕都贵女,论情分比不过自幼长在府上的表小姐。
崔大人虽认可这门亲事,但他不常过问内宅之事。这府里上下,终究是崔夫人说了算。若不能在崔夫人面前显出过人之处,只怕……
想到这里,陆云初不禁叹了口气,神色郁郁。
本来穿越就够烦了,原以为还能靠着这张脸做个清闲娇妻,没想到现在娇妻都要竞争上岗了。
老天爷给了她这么美的一张脸,怎么就偏偏让她穿到了古代,要是放在现代,她哪至于为了个男人费尽心思。
她抿了抿唇,指尖划过妆匣,最终拣了支素银簪子:“今日不必太出挑,我们初来乍到穿得太扎眼反而招嫌。”
她清楚,眼下不是讲排场的时候,察言观色、守礼循矩才是安身之道。
待收拾妥当,天色尚早。她特意提早两刻钟来到静安堂外,正遇上刚起身的孙嬷嬷。
嬷嬷见她来得这样早,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姑娘稍候,老奴这就去通传。”
卯时正,门帘挑起,她随着引路的丫鬟入内。
郑青玉正跪在崔夫人脚边捶腿。见她进来,崔夫人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倒是郑青玉柔柔一笑:“姐姐来得真巧,姨母正要尝我新炖的燕窝。”
陆云初依着规矩行礼,姿态柔顺:“云初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
崔夫人这才淡淡“嗯”了一声,接过郑青玉递上的燕窝,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目光落在陆云初低垂的眉眼上,不紧不慢地开口:“起来吧。听说你出身吴郡陆氏,想必是读过书的?”
来了。陆云初心下一凛,恭敬应答:“家中确曾请过西席,只是云初资质愚钝,不过略识几个字罢了。”
郑青玉在一旁柔声插话,笑容温婉:“陆姐姐过谦了。江南文风鼎盛,姐姐定然是博学多才的。哪像青玉朽木难雕,让姨母头疼。”
她嘴上虽在自贬,可话里话外都透着与崔夫人的亲昵。
果不其然,崔夫人被她逗得眉开眼笑,抬手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亲昵又带着几分嗔怪:“你这丫头,就会说些俏皮话。”
说罢,又将目光移向陆云初,笑容微敛:“女儿家,知道些道理、懂得持家之本便是,读太多杂书,反倒移了性情。”
“从明日起,你就跟着孙嬷嬷好生学习崔府的规矩,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是,云初谨遵夫人教诲。”
接下来的日子,陆云初每日在嬷嬷的指导下学习规矩礼仪。她学得很快,行止坐卧已渐有大家风范,连最是严苛的孙嬷嬷也挑不出太大错处,可崔夫人待她却始终不冷不热。
陆云初本想从崔珩入手,谁料他一贯深居简出,两人鲜少有碰面的时候,难得几次偶遇试探也都石沉大海,仿佛那天他昙花一现的温柔是她的幻觉一般。
她只能迅速调整策略,将全部心力投注于学习规矩,希望能借此获得崔夫人的青眼。
这日,陆云初照例来到静安堂外请安,还未进去,就听见内间传来激烈的争执声,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响。
“学了这么久,《女诫》还是背得磕磕绊绊!京中与你同龄的小姐,哪个不是通晓诗文、精于女红?偏你不同,整日只想着摆弄那些刀枪棍棒的图谱,来一个先生气走一个,崔家世代书香,怎么就出了你这个孽障!”
“刀枪棍棒怎么了?前朝秦夫人率领娘子军助魏王角逐天下,以军功封侯,用的不也是刀枪棍棒?我为何非要学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句,背这束缚手脚的《女诫》?”
“凭什么女子便要温顺柔婉,便要三从四德?像这般不辨是非的破书,我才不读!谁爱读谁读去!”女孩儿嘶喊着,声音充满了不甘与愤怒。
是崔明姝,崔九小姐。
“放肆!” 崔夫人气得声音发颤,“这等离经叛道的话也是你能说的?嬷嬷,请家法!今日我非要打醒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
“我不服!我就是不服!就算您今日打死我,我还是不服。”
陆云初站在廊下,听着屋内少女倔强地呐喊,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眼见内间的争执愈演愈烈,陆云初抬手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崔夫人正在气头上,见她闯入,脸色又差了几分,语气冰冷:“你来做什么?这里没你的事!”
陆云初不卑不亢,目光扫过地上满脸泪痕、仍不肯低头的女孩,柔声道:“夫人息怒,方才云初在廊下听见动静,实在放心不下。明姝年纪尚小,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夫人看在她尚年幼的份上,给她一次机会。”
崔夫人握着戒尺的手一顿,凌厉的目光扫过来:“你倒是会做好人。”
“云初不敢。只是想起幼时家母教导,说育人如育苗,需顺其天性。强压之下,恐生逆反。明姝这般……想来是心中有惑未解。若夫人信得过,可否让云初一试?或许能寻到关窍。”
崔夫人满腔怒火被她这番从容不迫的态度浇熄了几分,她打量着陆云初,眼神锐利如刀:“你?莫要以为认得几个字,便能为人师表。”
“云初不敢。”陆云初垂眸,“只是不忍见妹妹受责,夫人忧心。成与不成,一试便知,若无效,夫人再行责罚也不迟。”
崔夫人盯着她,又看看梗着脖子不肯认输的崔明姝,终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便让你试试。若她不知悔改,你便与她一同领罚!”
回听雪堂的路上,小姑娘一言不发。
直到陆云初让采薇端来热茶点心,她这才红着眼开口:“你不该管的。”
她是崔夫人的孩子,无论她再如何离经叛道,崔夫人终归是不忍心罚她,可陆云初不一样,她如今身份本就尴尬,又贸然插手这件事,稍有不慎就会被崔夫人迁怒,得不偿失。
见陆云初不说话,崔明姝叹了一口气,说:“罢了,我回去会把这劳什子女诫背下来,往后你就别掺和这件事了。”说完准备起身离开。
见她要走,陆云初忙拉住她,“可我说的是真的,我不觉得你离经叛道,我知道,你只是心中有惑,无人能解。”
崔明姝猛然回头,惊愕地看着她:“你不觉得我离经叛道?”
“当然不。” 陆云初斩钉截铁,她拿起那本被撕扯过的《女诫》:“我觉得,你能想到这些,很了不起。”
崔明姝彻底愣住了。
“你没有错。”陆云初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无数被这个时代束缚住的灵魂,“错的是这个世道对女子的不公,错的是男子给女子强加的枷锁。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你若因厌恶其中几句陈腐训诫,就因噎废食,放弃读书,放弃让自己明智,那才是大错特错!”
崔明姝含泪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读书,不是为了让你变成他们希望你成为的样子。读书是为了让你明理,让你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明是非、知进退,是让你学会去分辨什么是值得坚守的,什么是应该摒弃的,而非人云亦云,浑浑噩噩度此一生。”
陆云初看着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你既向往沙场点兵、金戈铁马,可曾想过,那些青史留名的将军,靠的从不是匹夫之勇?若不读书,你如何懂得排兵布阵的玄机?如何参透人心世情的微妙?”
“读了书,你才知九州之外有山海,女子之志可凌云,这才是读书的真义,让你即便身处深闺,亦能心向四海。”
崔明姝怔怔地望着她,眼前的女子与她想象中古板的师长截然不同。
她不会强迫她接受那些“三从四德”的刻板教条,不会逼她死记硬背那些晦涩难懂的训条,更不会苛责她离经叛道的想法。
她会倾听她心底的困惑,会给她讲能征善战、率领千军万马开疆拓土、拥有自己封地的女将军;讲以一介女流之身周旋于权力中心、凭智谋影响朝局的女相……讲千千万万个不被世俗定义、闪耀在历史长河里的女性。
崔明姝的眼底倏然亮了起来。
她第一次主动坐回书案前。她要从这字里行间,找到属于自己未来的千万种可能。
崔夫人惊讶地发现,崔明姝身上的“离经叛道”不见了,她看向陆云初的眼神,终于褪去了冰冷的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与认可。
一日课毕,崔明姝托着腮,忽然问道:“陆姐姐,你懂得这么多,那你甘心就这样嫁给我哥哥,困在这后宅一方天地里吗?”
陆云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望着少女清澈的眼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自现代而来,骤然落到举步维艰的乱世,要说甘不甘心,自然是不甘心的。
最初她也曾幻想过凭借现代知识大展拳脚,可一次次被现实打趴,到如今却发现自己已然丢掉了最初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还有什么比找个靠山更划算的出路?
这次也一样。
陆云初稳住手腕,继续落笔,面上带着浅笑,反问道:“怎么?是觉得你哥哥不好吗?”
崔明姝用力摇头:“不是!哥哥他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她蹙着小小的眉头,努力组织语言,“我就是觉得,纵使他有千般万般好,好像……好像都不值得姐姐你为他放弃一切,只守着这四方宅院。”
陆云初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像在说服自己。
“傻丫头,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顺心。”
好在她的努力并非毫无成效。近日来,崔夫人待她态度柔和了许多,偶尔会问起她江南风物,叮嘱她添减衣裳。
连带着府里的下人也最会看人下菜碟,听雪堂的饭菜一日比一日精细,炭火也足量供应,不再如以往那般敷衍。
这一切,让她恍惚中生出一丝错觉——或许,她真的能在这深宅大院中挣得一席立足之地。
但很快,这丝错觉便被现实击得粉碎。
那日,她正从崔明姝处回来,想着顺道去园中走走,却在前院回廊的月洞门下,远远瞥见一抹熟悉的窈窕身影。
郑青玉提着一只精致的黑漆描金食盒,步履轻盈,正朝着崔珩书房的方向走去。
书房外值守的小厮,见到郑青玉非但没有阻拦,反而微微躬身,替她推开了那扇门。
门扉开合的瞬间,她隐约瞥见了里面端坐于书案后的挺拔身影。
陆云初僵在原地。
崔珩的书房,等闲人不得入内。
他竟然让郑青玉进去了?
[猫爪][猫爪][猫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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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