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真偶尔生出错觉——那就是大家都有病,而她好像还是病得最严重的那个。
梁真认为姐姐梁宁继承了中国上千年传下来的糟粕:重男轻女,匪夷所思的是她自己生的孩子竟是个水灵灵的乖精女。
那孩子才上小学,人长得灵动就算了,嘴皮子也活络,是个极会来事的小人精,梁真调侃道:小宁长大后绝对是个做销售的好苗子。
梁宁便在一旁感叹说起梁真小时候也是这样,爸妈亲戚朋友都欢喜得不得了,引得自己嫉妒得心痒痒。
梁爸梁妈在杭城有个小厂,专做电机高分子材料的贸易。起初只是给几家本地企业供货,后来技术慢慢成熟,订单越做越大。那几年中国制造业正值上升期,他们也赶上了风口,一度走出国门甚至打破日本垄断成为科技圈核心供应商之一。那之后无论是跟友商谈合作还是国内外各地出差,饭桌上总有小小梁的影子。梁宁虽嘴上不提,却在行动上都报复回来了。
那年梁爸梁妈炒股爆仓,一夜之间厂子赔得精光,还倒欠一屁股债。夫妻俩整日浑浑噩噩,郁郁不得志,好似忘了自己还有三个小孩子需要照料。于是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从自家拆迁房的楼顶一跃而下,独留梁真枯坐在天台,不言语,无悲愤,木楞的像个提线木偶,吓得梁宁每晚睡觉只敢睡两个小时,其他时间都把守在梁真身边。
家里断了经济来源,梁宁自己的学费也成了问题,更别提那薄弱微小为人民服务的梦想全被柴米油盐以及一堆烂账取代。哪怕是求到爸妈生前交好常有来往的亲戚家,也是闪烁其词,花样推辞。一回两回,梁宁和梁正宁心里便有数了。
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
而且有一回要债的堵到门口,把他们家拆迁房子外面那种绿色铁门直接卸掉,大概有三五个壮汉将红门擂得哐哐作响,门挨着墙的缝隙里,灰尘起舞,白墙脱皮,期间男人们嘴里还夹杂着各种污言秽语——
说什么欠债的都是大爷!
投资的钱都打水漂!
不能你死了钱就不还了!
我家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好几张嘴等着吃饭花式比惨巴拉巴拉巴拉......
原先梁真只在狗血肥皂剧里看到过类似的剧情,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成了里面的主角。
她瞪着眼睛,攥着拳头,死死盯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门背后还挂着一把白点红底的雨伞,最后也给敲脱,掉到地板上。
这一瞬间她几乎是带着壮士发冲冠的决绝,冲到厨房,取出一把分割猪肉用的砍刀,猛地拉开大门,着装不俗道貌岸然的男人们不设防地踉跄地涌入屋子。吼在最前头的那位,梁真认识,是华南地区的销售代理商曹铭威,当初饭桌上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酒一杯,烟一递,一口一个大哥哥大嫂嫂,恭维话手拿把掐,只为拿下自家这块肥肉。
梁真也终于体会到那后半句的荒凉和讽刺——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劝有钱人。
曹铭威差点摔个狗吃屎,脚底打滑地往旁边躲闪了一下才站稳,余光瞥见小姑娘满脸剥皮拆骨同归于尽,后又拢了拢夹克不慌不忙走到梁真面前,颇有发言代表的架势瞅了瞅她手里的杀猪刀。
曹铭威笑:“妹妹,你这...咱有话好好说是不是。你看你,明明写字拉小提琴的手,怎么能拿刀砍人呢,说出去多吓人啊。”
没想到小姑娘根本不领情,曹铭威便开始拿乔:“真真,你父母去世也不是我们想的。大家都是在社会上讨生活,日子也过得很艰难,你这么大个人了,也该懂点事了晓得吧。欠债还钱这个道理我想你学校老师肯定教了,要是让你同学们都知道...那这种事怎么说都不光彩的。”
男人附和:“都是一个圈子的,要是闹到法庭,大家都不好过...”
梁真仍是一言不发,她自知理亏。
不多时,也不知谁砰地一棍子敲响绿铁门,大伙儿都惊地朝后看去,一男一女穿着警服,色厉气正,身后是乌泱泱社区和妇联的人围堵,刚刚盛气凌人的几个壮汉这会儿跟小媳妇似地缩在一边,自觉让出通道。
梁宁从人群中挤进来,一把将小妹拉到身后护着。
“你们要干什么!要债是你们这么要的么!把人家门都拆了!你们这是损坏他人财物!你们几个都跟我回所里!”
碍于眼神和制服的压迫,曹铭威双手合十:“警察叔叔我就说几句话。宁宁,真真,其实蛮简单,你老爹还欠我们一批货,只要按时把原料都补上,我也就好交差。不然你们就把钱按照当时合同签的,三倍赔付,我算了一下也就二十七万八。”
“这次是我们,下次就是法院传唤了!”
几人被警察带走之后,社区和妇联的人安慰两个小姑娘,有个阿姨支招:让老大梁正宁做主把厂子卖了说不定能解燃眉之急。梁正宁在国外赶不回来,梁宁还犹犹豫豫,梁真一个电话敲过去,语气冷漠:“哥,刚刚要债的又来了!”
仅是轻浅的呼吸,梁宁也知道他时差尚未倒过来,白噪音间隙尽显疲惫,便接过电话,温声细语:“大哥,我是梁宁。我和真真在商量债务的事,毕竟老员工们还等着发工资,那些人又频繁骚扰,对于我们正常生活都有影响。所以我和真真想干脆就把厂子卖了吧,反正我们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经营——”
梁真皱眉,哭腔尖锐:“光厂子卖能卖几个钱!现在物价又不比以前!”
况且那是父母毕生的心血,也是伴随他们一起成长十分有价值有成就感如同家人一般的存在,却因为暂时不能解决的困难直接抛弃,就这么说卖就卖了?她不干。
梁真不能理解地看着梁宁,这跟遗弃掉一个有缺陷的小孩没有任何区别。
这两人怎么能这么果决,无情,残忍地说出口!
杭城的夏天很漫长,就算是十月底梁宁心里也烦闷得很。她也不想卖的,可该想的办法都做了,真上法庭给查出来没有如数缴纳社保不又是一笔不菲的数目?再说了要不是这套房子的对面就是她的实习单位,不然她哪能次次都出现得这么快,万一来迟,这家伙难道真要跟这群不值得的人火拼?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梁宁尴尬地支开社区和妇联的工作人员。
家里再次恢复一片死寂,梁宁好言好语:“不说大哥在国外,就说眼前的,你也不是没看到那些人是什么鬼样子!再找到你学校闹…我和大哥又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怎么对付?拿刀杀人也是要还钱的!还有你才刚上大学,就算你把奖学金补助金那些都拿全了,再退一万步算上我的工资,那其他的费用怎么解决?你可别跟我说搞什么贷款做什么勤工俭学,爸妈在的时候,我们谁过过一天苦日子,现在落难的凤凰能吃得了这么大的落差?别搞笑了。梁真,没有谁想卖掉父母的心血,可连他们自己都不珍视的话...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你说得对,厂子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滨江和天目山那套房子我也打算卖了——”
“梁宁,你凭什么卖我的房子!那是爸妈送给我的!”梁真蹭地一下从沙发里跳起来,指摘:“你们两个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大哥结婚用的房子都能卖,轮到你怎么就卖不得?”
梁真梗着脖子,喉咙发紧:“你不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作主张!”
“多数服从少数!”梁宁苦口婆心:“真真,你别搞得我们好像小偷似的。那两套房子一个是学区房一个是政投科创重点发展区,周边商超设施出行这些都比咱们现在住的这套方便,你要是客户你会怎么选?!”
“我看你就是为了大哥和你自己着想!想甩掉这些麻烦的事,躲清净……”
“真真...你先听我...”梁正宁也插不上话。
梁宁真是要气死了,眼眶泛酸:“梁真,你讲话要凭良心的!卖了房子还了债,后面你的学费生活费也有着落了!你...你怎么能说是......怎么能把我们想得这么自私——!”
梁真冷笑,尖着嗓子接话:“大哥这么厉害,985211大学,还在美国那边大学做交换,他都快定居在那儿了,将来还愁找不到好工作?!难道那书那经验都是白混的?!你好歹也是拿全奖学金的,牛逼的学生会主席,现在又在大厂工作又不是体制内混日子。你们这么厉害,干嘛要欺负我一个才上大学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
啪地一声,清脆的响声呼在梁真脸颊上。
巴掌落下,两人都有些震怔。梁宁更是泪水断线夺眶泄出。
梁正宁在电话那头听着,压根来不及制止:“够了!宁宁!真真她是太伤心太难过,还没能完全走出来,你再怎么样也不能打她!”
……
“用得着你做和事佬!”梁真此刻神情比她半边脸更麻,一字一句讥讽:“一年上头不见你回来,就过生日打两个电话,天天扯自己忙科研,借口导师不肯放人,你知道我同学她哥哥说什么吗?其实你实验室经费根本批不下来,也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项目,sci发了几篇,读那个研究生又有什么用!结果转头又要自费去国外做交换?爸妈那会多高兴,逢人便炫耀,说你有出息,说你厉害,人人都夸你!好了吧,结果人家连门都不让你进!什么好处都你得到了,现在又来做马后炮,梁正宁,有没有人说过你既得利益者,既要又要的样子真的很倒胃口!”
“你闭嘴!”梁宁落不下的巴掌迎上梁真那张倔强不屈微微发肿的脸。梁宁拳头攥得紧,恨铁不成钢:“你讲话真的太难听了!大哥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趟,爸妈丧事的料理,你躺在医院不死不活,你抑郁症你参加高考,日夜在你身边换班的都是我们!你是瞎了么!是,你伤心你难过,可只有你伤心难过么?只有你是个人有感情,我们都是机器,都是吸爸妈血的寄生虫,你就是这么认为的?!”
“没错!你从小就嫉妒爸妈宠我!你想拉小提琴,可是你练习得手指头生疮脓包也没有那个天赋!因为你节奏感真的很烂!大哥能去国外交换也是基于他成绩优异,你不上不下夹在中间,是爸妈没有给你氪金没有给你报补习班么?可是补来补去,就算用尽大哥智商的一半,你也才够上一个普本!梁宁,爸妈不是没有为你付出,是你自己只能到那个层次,怪得了谁!”
连日来工作和家里双重压力打击下,梁宁终于崩溃:“梁正宁!我管不了她了!她就是前世专门来讨伐我的!只有爸妈和你能受得了她作天作地的样子!我受不了了!你自己管吧!”
“还有梁真,不管你说什么,这个厂子房子我卖定了!”
“你敢卖,我再也不认你这个姐姐!”
梁宁抄起书包夺门而出,扔下一句:“你爱认谁认谁!”
……
梁真使劲擦掉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可还是止不住地掉。许久,电话那端才开口,梁正宁:“真真,你冷静下来了么?”
梁真拗气,嘶哑着音调阴阳怪气:“梁老师又要教育什么?我还要赶地铁去高铁站回学校!”
“哥先跟你说声对不起,房子和厂子是半年前就商量好的,因为怕影响你高考,也怕你不开心就没有跟你说。抱歉,没有经过你允许是我和梁宁不对。”
不知何时窗外赤忱的太阳已经被多云笼罩。梁真孤零零坐在沙发里直抽噎着鼻子没法做声,愈发哭得凶狠,黑色凌乱的发完全遮住她的脸,身体也抽搐得厉害,一股巨大的阴郁悲伤触手可及。
“爸妈没去世之前,我们不怎么在你身边,爸妈去世后,你觉得我们是为了爸妈留给你的遗产才在你身边献殷勤?”
梁真不置可否。
梁正宁像是叹息又像是轻笑,恍惚间还夹杂些许羡慕:“梁真,爸妈给你的爱有时候太耀眼,以致于你看不清梁宁和我的影子。但我们对爸妈的爱和你一样。好了,宁宁毕竟是你姐姐,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会很让她伤心,我希望你能跟她道歉好不好?”
梁真酸着腔调,摆事实列逻辑:“大哥,我是伤了她的心,她也打了我一巴掌,这已经扯平了!所以我是不会给她道歉的!”
梁正宁无奈,只叮嘱:“那偶尔也把你跟爸妈学得那些说话的艺术用来维系姐妹情谊好不好呢?”
梁真抬杠:“如果我们都靠这些伪善的东西去建联了,那我出去随便拉个陌生人都是我姐我哥!”
梁真此刻油盐不进,梁正宁沉默好一会儿,气笑了,耐着性子将话题转移:“算了,你还小。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对,实验室的项目审批,申请经费确实很难,时间一长,一拖大家心气也就散了,我之所以去美国,也是那边机构有意邀约,”电流音里梁正宁声音变得切切:“我也只是想...想做好这个课题项目而已......但现在情况有变,有些事不能完全在电话里跟你讲清楚。我原本想爸妈留下来的公司是可以做补救的,可账目窟窿太大,加之O2O互联网产品花样百出,时代更迭太快,实业其实很难跟上节奏。我和宁宁盘算了一下,就算是要转型,前期启动资金哪怕是卖了房子也不够。所以真真,我明白你想挽救厂子的心情,但是至少现在,很难。”
“很难就不做了吗?”
“我在新加坡的同学邀请我去他们公司做一个线上支付软件项目,等拿到资金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爸妈那时候不也是一穷二白——”
“游戏规则变了,”梁正宁也有些不耐烦、激动地打断:“这玩意跟在实验室等经费干熬日子一样!你以为我没有争取过?那不是代码bug可以做精细化修复,也不是游戏地图可以提前具体地规划。在我光有一张看起来体面的简历报告实际上也早就随着爸妈去了……那种明明...明明尽在掌握的...到最后一点一点失去不得不坐冷板凳的心情——!梁真…你不能完全明白……”
梁真听到后面眉头紧锁,他的语言同他所学的专业契合甚至是强版摩斯密码,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直到后来她静下心来并设身处地感受。
然这时的梁真:“我现在不懂,不代表我以后不懂!所以梁正宁,你依旧是胆小鬼!”
梁真掐断电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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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