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江南无所有 > 第8章 春风吹到南翠村(三)

江南无所有 第8章 春风吹到南翠村(三)

作者:钦年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1-12 22:37:27 来源:文学城

陈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日头刚擦着村西头的老槐树落下去,陈家院里突然传出噼里啪啦的炮仗声,瞬间把全村的目光都勾了过来。

王老五揣着旱烟袋,脸上的褶子笑成了菊花,正指挥着两个后生把一个锃亮的木箱子往堂屋里抬,那箱子上印着“熊猫牌彩色电视机”几个红漆大字,晃得人眼晕。等箱子打开,一台二十一寸的彩电露出来,黑边框亮得能照见人影,屏幕光滑得像块新磨的铜镜,比自己家那台黑白的不知气派多少倍。

王老五的消息总是灵通,他的小卖铺早就成了信息站,南来北往的人买东西时,他总爱搭两句,摸清谁家要盖房、谁家会手艺,转头就牵线搭桥。有人说他“两头吃”,他也不恼,嘿嘿一笑:“我这是帮大家省事,买家少花冤枉钱,卖家多揽活,我就赚个跑腿的辛苦钱!”嘴上这么说,算盘打得比谁都精,给买家报的价里悄悄加一点,给卖家压一点,中间的差价全进了自己腰包。”

他时常扒拉着算盘对账,看着纸上的数字,嘴角咧到耳根。他心里盘算的,早已不止是这点小买卖,哪边有钱赚,他就往哪边靠。

凭着这股精明劲儿,日子过得比村里谁都滋润,连烟都比别人抽得好一截。

遇上镇上家电店来人打听村里行情,他又换了副嘴脸,递烟倒茶,把村里要买家电的人家数报得清清楚楚,还说:“你们店样式新,我帮你们拉生意,给我提成就行,保准比你们自己跑效率高!”

这不,前些天陈景明来店里,自个儿这么三言两语一打听,就知道他要给家里的小孩买个电视,而且还要是彩电。

于是便主动请缨做起了中间人,省了电视机票,直接帮陈长荣拿下了满意的货。

当然,这其中的好处他可没少拿。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半个时辰,陈家小院就挤得水泄不通。

白花大爷踮着脚扒着门框看,手指着彩电直咂嘴:“我的娘嘞,这玩意儿要花多少钱!陈家这是发大财了!”

隔壁周家婶子拉着陈景明的手,眼神里全是热乎的羡慕:“景明啊,你们家可真能耐!往后咱村谁不羡慕你家哟,连彩电都用上了!”

一群半大孩子扒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吵着要看,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恨不能钻进屏幕里去,最小的甚至还在穿开裆裤。

吴文明从这些聒噪的小孩里边钻了出来,就和训小狗似的:“别挤别挤,都快把我鞋子踩掉了,作业写完了吗你们,没事凑什么热闹。陈景明是我好哥们,要看也是我第一个看。”

陈长荣也不藏着掖着,插上电源调试起来。当屏幕上跳出五颜六色的人影、响起清亮的歌声时,院里瞬间安静了,只剩下电视里的声响和众人的吸气声。有人伸手想摸摸边框,又赶紧缩了回去,生怕给碰坏了。

“这颜色真鲜!跟真人站跟前似的!”“你看那衣裳,红的绿的,比染坊的布还艳!”议论声此起彼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又惊又羡的神情,看向陈家的眼神,像是看着村里最金贵的宝贝。

陈景明忙着给大伙儿递瓜子、倒茶水,嘴上说着“没什么没什么”,眼角眉梢却藏不住得意。

昨晚,父亲便和自己说了这个振奋的消息,原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羡慕王老五家的电视,也时常跑到别人家里去看电视遭到数落。因而,这个计划早就被他提上日程了。

他原以为父亲是冷漠疏远的,却不想父亲竟如此关心自己。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作为少年人的虚荣心也被得到了强烈的满足。

要知道,一九九三下海潮兴起的岁月里,也就是大企业家里才能看上彩电了。更别说在这逼仄的小村子里,能用上黑白电视就不错了。这二十一寸的彩电,简直是顶奢的物件,陈家这一下,可是把全村的风头都抢尽了,往后谁家聊天,不得提一嘴“陈家那台彩色电视”,语气里满是实打实的羡慕。

江楠坐在电视机的正中央,这下可算知道了什么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在陈叔叔的光辉下,几乎没有人再去多问她的事迹,甚至连一份多余的目光都懒得匀给她。毕竟,在精彩的电视节目面前,谁愿意去和她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掰扯前尘往事。

“你们瞧啊,这黎明真是太帅了,比在报纸上可帅多了!”

江楠邀请了黄楚楚来家里做客,没成想第一个节目就是黎明主演的电视剧《男儿本色》,这可把黄楚楚给激动得连连叫唤。

陈景明这人留了个心眼,上回江楠就是拿这个明星夸自己,他一瞧,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妹妹是这样英俊的。

可此时江楠正在心虚地比较,这么一对比,过果然还是黎明比陈景明帅多了。

希望说谎不要遭报应才好……

“喂,你过来。”

陈景明破天荒主动和自己说话,还是在那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江楠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电视,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要和自己说。

陈景明倚靠着门框,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

“你看到没,坐在板凳上的是咱们家西边的邻居,周婶子一家。周婶子丈夫去得早,大儿子在深圳打工,小女儿在村里教书,还有个小儿子,也在外边上大学,算是咱们村的书香门第了。周婶子心眼实,也重视孩子教育,就是有个缺点,太热心了。”

“前阵子邻村来了个修农机的小伙子,三十出头,人老实,就是没对象。周婶子就赶集时跟人聊了三句,知道人家没成家,当场就拍了胸脯,这事儿包在她身上,回来她饭都没吃,揣着个馍就挨家挨户打听适龄姑娘。先把咱村没出嫁的小闺女数了个遍,又跑邻村、外村,三天跑了五个村,鞋底子都磨薄了两层。听说三十里外的王家庄有个姑娘人品好,她凌晨天不亮就揣着两个煮鸡蛋上路,踩着露水走了俩钟头,就为了跟姑娘爹娘唠唠。”

“姑娘家觉得距离远,有点犹豫,周婶子急得直拍大腿,为了让姑娘家放心,她还把自家的老母鸡捉了一只送过去,说这是诚意。”

“更绝的是,她怕两人没话说,特意攒了半个月的鸡蛋换了张电影票,硬拉着小伙子去姑娘家附近的镇上看电影,自己则在电影院门口守着,生怕两人冷场。后来两人真成了,订婚那天,姑娘爹娘特意来谢她,她还反倒不好意思了。”

“你要是没事,可别去招惹她,真怕她对你掏心掏肺,你到时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陈景明说得绘声绘色,江楠听得入了迷,谁说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知道的八卦可不比自己少。

“还有那翘二郎腿的,是咱们家东边邻居,莫留德夫妇。家里有对双胞胎女儿,老大莫云,老二莫朵,这一家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莫留德大叔是个暴脾气,一点小事就能吹胡子瞪眼。前阵子跟隔壁家争地界,就差半尺地,他愣是搬个板凳坐在田埂上守了三天,吃饭都让媳妇送饭,谁劝都没用,最后闹得全村人都来拉架才罢休。”

“他媳妇更能折腾,爱嚼舌根还爱占小便宜。谁家买了新东西,她准得凑上去摸半天,嘴里念叨‘这玩意儿不咋地’,转头就托人照着买。村里分东西,她总想着多要一份,理由能编一箩筐,要是没遂愿,能在村口骂骂咧咧半天,嗓门大得能惊飞树上的麻雀。”

“还有他俩那双胞胎闺女莫云、莫朵,跟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泼辣得很。小时候就敢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把村里的鸡鸭追得四处跑;长大了更能耐,姐妹俩联手,村里的半大小子没一个敢惹她们。有回跟邻村孩子起冲突,姐妹俩一人拎一根竹竿,愣是把对方追得绕着村子跑了三圈,从此没人敢招惹这对‘双生女霸王’。”

江楠笑了,可别说,这莫云莫朵还真是有自己当年的风范呢。

“你还笑,你以为这就完了吗,”陈景明接着补充,“这两姐妹狠起来连亲姐妹的情面都不顾。”

在陈景明的描述下,这样一幅绘声绘色的画面开始清晰起来。

前阵子镇上供销社进了一批新款头绳,红的绿的带小花,全村小闺女都馋。莫云、莫朵也吵着要,莫留德媳妇就给了五毛钱,让她俩买一根换着戴。结果到了供销社,俩人都相中了那根粉白相间的,谁也不肯让谁。

一开始还只是互相推搡,后来直接在供销社柜台前扭打起来。莫云揪着莫朵的小辫,莫朵攥着莫云的衣角,俩人滚在地上,把货架上的酱油瓶、醋坛子撞得叮当响,头绳也被扯得不成样子。供销社老板拉都拉不开,俩人嘴里还喊着“我先看见的”“你凭啥跟我抢”,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脸上全是泥印子。

最后还是莫留德媳妇赶过来,照着俩人屁股各拍了两巴掌,硬把她们拉开。原以为这事就完了,没想到回家后,莫云把莫朵的花裙子剪了个大口子,莫朵转头就把莫云攒了半年的糖纸全扔到了茅坑里。俩人为这事儿冷战了半个月,吃饭都不坐在一张桌上,莫留德夫妇劝了半天,最后还是用一根新头绳才把俩小祖宗哄好。

“往后跟他们家打交道可得留心点,别跟他们起争执,也别让他们占着你的小便宜,不然能跟你耗上一整天,让你没安生日子过!”

听完这一切,江楠吓得眉毛都皱了起来。

这个村里面,到底都住了些什么妖魔鬼怪啊。

不过这时,她也才反应过来——

似乎,陈景明这是在帮自己……帮自己融入这个地方。

江楠认真地听着,就和在课堂上汲取知识毫无区别。

“谢谢。”江楠看着他的眼睛。

“我会好好记住的。”

忽然被女孩子这样注视,陈景明觉得浑身不自在,寻了个由头便回房间了。

“你可别误会,我只是怕你给我们家惹麻烦……我看书去了。”

下午,人群的热闹褪去,江楠也收拾好行囊,盼星星盼月亮般的,终于到了周末去见母亲的一天。

江楠是坐陈家父子的车去的纺织厂,为防止过度引人耳目,三人还是走的侧门。尽管如此,江楠一下车还是被好些人的眼光给团团围住了。

这些人大多是工厂女工,现在是下午上工的时候,正是热闹。那群女工三五成群往厂门口的空地上涌,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放下的纱锭、擦汗的蓝布帕子,头发上的工作帽歪歪斜斜滑到后脑勺,鬓角的碎发粘在汗津津的脸上,也顾不上捋。眼角眉梢堆着热乎的兴奋,嘴都合不拢,眼里闪着亮堂的好奇,凑着咬耳朵时眉飞色舞,笑起来眼角褶子都带着看热闹的雀跃。

“怎么了,厂长不是昨天刚来巡视吗,今天怎么又来了?”有人说。

“不是厂长,来找人的。”

江楠怯生生地抬起头,努力在这些面孔里寻找熟悉的那张脸,可是半天之后,依旧一无所获。

陈长荣父子也跟着下了车,这下女工们更是炸开了锅。瞧见这对父子,女工们眼睛瞬间亮得像通电的灯泡,嘴角立马扬起来,扎堆小声惊叹:“这父子俩真精神!”

“儿子看着就出息,跟他爹一样板正!”有人踮脚使劲瞅,有人拽着身边人指,眼里满是羡慕。

“好了,都散了,一个个的,都不上班了吗?”此时一位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眼角的皱纹能夹死一只蚊子。她一开口,周围人都识趣地散开。

“同志,您找谁?”那妇女不同于别人的聒噪,反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单纯怕这批人坏了厂里的事情,“我是这里的主管,我叫胡彩娟。”

“您好,我是陈长荣,”陈长荣十分客气,“这孩子来找她妈妈,我看了她妈妈的排班,下午应该是没活在宿舍的,不知道您方便带她去吗?”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胡娟看向江楠,并很快把厂里的人脸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也没有猜得出这是谁家的孩子,总觉得是个生面孔。

“何兰芝。”

听到这名字,胡彩娟似乎是有些意外,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的表情:“那你等会吧,她现在应该没空理你。”

“这是为什么,不是说没活吗?”这话是陈景明问的,在这热气腾腾的厂子里边,陈景明真觉得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秩序感,连打工也有历史老师所说的森严的等级制度,他实在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氛围。

江楠一行跟着胡彩娟往纺织厂车间里边走去,车间里的织布机震得地面发颤,铁皮屋顶被日头烤得发烫,闷热的空气里裹着棉絮、机油与汗味,呛得人直咳嗽。几十台织布机并排轰鸣,震得墙壁簌簌掉灰,说话得贴耳嘶吼才能听清。女工们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工装,领口袖口被汗水浸得发硬,头发用破旧的头巾胡乱裹着,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湿的额头上。

她们的手指在经纬线间飞快穿梭,布满老茧的指尖被纱线磨得通红,偶尔被针尖扎破,也只是随手在衣角蹭蹭血渍,不敢停下动作。监工的皮鞋声在过道里来回踱步,眼神像刀子似的扫过每一个工位,稍有迟缓便是厉声呵斥。车间角落里堆着发霉的棉纱,地上的水渍混着油污,稍不留意就会滑倒。

没有风扇,更没有空调,只有屋顶上几台吱呀作响的旧吊扇,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女工们不敢多喝水,怕频繁上厕所耽误工时,渴了就抿一口自带的凉白开,水罐上结着一层厚厚的水垢。她们的工装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成深褐色,却没人敢解开衣扣透气。因为车间里没有更衣室,女厕所的门板缺了半块,**无处安放。

工间休息只有十分钟,女工们扎堆坐在墙角,揉着酸胀的腰肢,低声抱怨着微薄的工钱和繁重的活计,话题里总离不开“忍忍就过去了”“凑够钱给家里盖房”。

有个看着比自己还青涩的小姑娘被机器夹伤了手指,哭着想去医务室,却被工头拦下:“这点小伤矫情什么?耽误了产量扣你工钱!”

可没人敢反驳,只能咬着牙把眼泪咽回去,姑娘转身又回到轰鸣的机器旁。

而车间外的公告栏上,写着“男工计件工资上浮20%”的通知,与女工们一成不变的薪资标准形成刺眼的对比。她们的青春耗在嘈杂闷热的车间里,双手被机器磨得粗糙,声音被轰鸣震得沙哑,却始终在生存的夹缝里,低着头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劳作。

“何兰芝,找你的。”

车间吵得江楠耳朵疼,满是棉絮的风呛得她直揉鼻子。她有些鼻子发酸了,一想到母亲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了那么久,她就抑制不住地心疼。

妈妈,你明明说,你工作的地方宽敞又明亮,赚的钱也轻松……

可是,面前的景象哪里像是会轻松的样子呢?

江楠这才发现,在角落处,有个分外瘦削的女子。她裹着灰头巾,后背的工装全湿透了,贴在身上亮晶晶的。她的手飞快地扒拉着纱线,指尖红通通的,有个破口还在渗血,她就用衣角随便擦了擦。监工走过时,她把头埋得更低,不敢有丝毫怠慢。

江楠喊她,她只能摆摆手,嘴唇动了动,声音被机器声吞得没影,只有眼里的红血丝看得清清楚楚。

何兰芝是作为三峡移民工人被分配进来的,可老工人章监工看着她的移民档案,语气带着轻慢:“外地来的?咱们这新上的喷水织机,可不是你们老家的脚踏机,别给车间拖后腿。”

当时,何兰芝攥着衣角没说话,默默跟着车间里的前辈们学穿综,态度谦虚好学。可工作到现在,却还是因为自己的外来身份,加上资历尚浅而被工厂里的老人们压榨着。可这没办法,她人微言轻,哪里有什么资本去与他们抗衡呢,只得默默接受,毕竟现在找工作已然是十分不易。

江楠走近,看见母亲手上磨出的血泡,红着眼眶要去找主任理论,同样是打工的,凭什么还有区别对待呢。

却被母亲拉住:“楠楠,咱们是外来的,得靠手艺站稳脚跟。”

“妈妈,你这样太辛苦了……”

“好孩子,你先跟着胡阿姨去宿舍,”何兰芝揉了揉酸软的腰,“一会妈妈下班了就来找你。”

“好。”

江楠心中虽有千万不舍,却也只能听从母亲的话,她在这里只能影响母亲工作。此刻,她多么希望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能够为母亲分忧,每天赚好多好多的钱,让母亲在家中只用享乐,再也不用出去看别人的脸色。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陈长荣和陈景明早已退到门后,母女俩相见的故事,他俩本不该插手。

只是,陈景明透过车间的门,瞧见那个单薄的身影时,心中还是有些诧异。他想象过千万次江楠母亲的模样,或雷厉风行,或心机深沉,却不想是面前这样一位贫苦无力的辛劳女子。

陈长荣叹了口气,他并非是有意在避嫌,只是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也知道,何兰芝心气高,此时一定不想把这副模样展现给自己。

“这本书,你拿去给楠楠吧,”陈长荣,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陈景明,“我在车上等你。”

陈景明拿出一看,是本讲喷水织机的技术类书籍,扉页有工整的笔记,这字迹遒劲有力,一看就是父亲的亲笔。

“我爸说你们厂缺技术书,让我给你妈送几本。”他递过来一摞《喷水织机操作手册》,扉页上有工整的笔记,“这是我爸当年在部队学机械时记的,说不定有用。”

江楠接过书,心中百感交集,与车间里的那些虚伪人心相比,陈家父子无疑是冬日里的一抹暖阳。

“谢谢哥哥。”

这是江楠第一次主动叫自己哥哥,陈景明虽然依然不欢喜这个妹妹,此时也总算是不至于讨厌。

“我走了。”

坐在副驾驶上,父子俩一路无言。

陈长荣的车上放着广播,里边刚好在播新闻。

“各位听众朋友们,这里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为您播报一则来自三峡库区的专题报道。”

“连日来,长江两岸的移民村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离别。祖辈扎根在江畔的乡亲们,此刻正含泪拆卸着住了一辈子的土坯房,椽子上挂着的玉米串、墙上糊着的旧年画,都在诉说着不舍。”

“搬家的船队挤在江面,木船里塞满了锅碗瓢盆、破旧家具,还有舍不得丢弃的农具。男人们赤着膀子撑船,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疲惫,肩膀被纤绳勒出红痕;女人们抱着孩子,怀里揣着几把家乡的泥土,望着渐渐远去的家园,忍不住失声痛哭。不少人家的猪牛羊只能低价变卖,鸡笼里的家禽在颠簸中乱撞,孩子们死死拽着自家的狗,生怕一松手就成永别。”

“移民路上困难重重,有的家庭徒步数百里,脚底板磨出了血泡;有的乘坐拥挤的卡车,老人孩子晕车呕吐,却找不到干净的水漱口。临时搭建的安置点,帐篷漏雨,蚊虫叮咬,乡亲们白天开荒整地,夜晚就着煤油灯缝补衣物,思念故土的叹息声整夜不息。”

“为了国家水利工程建设,库区人民牺牲了世代相守的家园,带着对故土的眷恋踏上未知的征程。他们的付出与坚守,值得每一个人铭记。让我们共同祝愿移民乡亲们,在新的土地上早日扎根,开启新的生活。”

“本台记者发自三峡库区的报道就到这里,感谢您的收听。”

这是陈景明第一次系统了解了三峡移民,江楠的形象在他心中立体了起来。

原来,她的家是真的不复存在了。

陈景明一时觉得这世界上的因果是这样巧妙,两个家庭远隔几千几万公里,却能因为水利的变迁而纠缠交错在了一起,或许有时候命运的线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盘根错节着,将每个人捆绑在一起。

“就是这里了,”胡彩娟扔给江楠一个苹果,“我估计你妈今天不到天黑是回不来了,你自己在这里先坐着吧,实在饿了就去楼下找我。”

“谢谢阿姨。”

“客气什么,”胡彩娟语气冷淡,但心肠却是热的,“这里哪个人不是互帮互助的,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上回我儿子发烧,多亏了你妈照顾,不然怕是这条命也就没了。”

待到胡彩娟离开,江楠一个人开始打量起这个地方。

纺织厂女工宿舍只有十二平米,但却挤着八张上下铺,木板床挨得密不透风,中间只留一条勉强过人的窄道。床板铺着薄薄一层稻草,上面是打满补丁的旧被褥,散发着汗味、霉味与劣质肥皂的混合气息。

女工们的行李堆在床底或床头,一个掉漆的木箱、一个帆布包袱,就是全部家当。墙上钉着几根铁丝,挂满洗得发白的工装和破旧内衣,连转身都得小心翼翼避开。没有桌椅,吃饭就蹲在地上,写家信只能趴在床沿。

宿舍里没有电灯,只有房梁上挂着一盏昏黄的拉线灯,晚上九点就断电,想多缝补件衣服都得借着窗外的月光。夏天闷热得像蒸笼,十几个人挤在屋里,只能扇着自制的纸扇整夜难眠;冬天四处漏风,被子薄得挡不住寒意,女工们只能挤在一张床上取暖。

厕所远在巷子尽头,又脏又臭,夜里没人敢单独去。洗澡要去厂区公共澡堂,每周只开放一次,排队要排半个多小时,热水只够冲几分钟就变凉。谁要是生病了,只能躺在床上硬扛,宿舍里没有任何药品,也没人有多余的钱去医务室。

大家的工钱,都要省下来寄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

床板缝里塞满了掉落的棉絮和头发,墙角堆着换下来的脏衣服,没人有时间彻底打扫。女工们累了一天,回到宿舍倒头就睡,鼾声、咳嗽声、低声的叹息声混在一起,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成了深夜唯一的声响。

看到母亲在这样的环境里面,生活着度过每一个普通而又痛苦的清晨、午后、夜晚,她便觉得心如刀割。

反观自己,倒是在陈家过得衣食无忧,一日三餐都有人负责,平日里也不用去为生计而烦恼。

尽管如此,自己的成绩还是那么差。

江楠开始深深地觉得自己无用。

凭借着母亲的衣物,他很快找到了哪一个是母亲的床位。床边,还放着自己与母亲为数不多的一张合照。

相纸的边缘,微微泛黄。想必母亲一定是在每一个寂寞无言的深夜都拿着端详,并且反复观看。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轻声啜泣了起来。

“谁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江楠的哭声没敢太大,却惊醒了斜对面上铺的人。

她抬头一看,是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姐姐,头发没扎,黑亮亮的披在肩上,不像别人裹着旧头巾。她穿的也怪,不是粗布工装,是件红得晃眼的短上衣,领口开得有点大,露出细细的脖颈,裤子也是紧紧的,裹着腿,跟画报上的人似的。

她揉了揉眼睛,声音懒懒的,带着点不耐烦:“哭啥呀!不知道有人在睡觉啊!”

“你是谁家的孩子?”

“何……何兰芝。”

“兰芝姐家的,算了,不和你计较,”那女人摆摆手,“你哭什么呢?”

“我觉得妈妈,太辛苦了……”

江楠此时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那女人撑着胳膊坐起来,露出手腕上细细的红绳子,瞥了我一眼:“小姑娘家眼泪真多,这破宿舍算啥?以后的日子,苦着的还多着呢,哭都哭不过来。”

话毕,那位阿姨又倒下去,背对着我们,没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好像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说,却让江楠心里更慌,可是却不敢再轻易哭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春风吹到南翠村(三)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