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人是陈景明班里有名的吊车尾——徐贤达,虽说他的成绩和吴文明的差不多,但两人的道德品质可算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徐贤达最大的爱好就是热衷于挖苦每一个人,他这样猴精猴精的人,从一班到十二班,几乎每个人的脸他都认得。别说脸了,每个人家里情况他都如数家珍,因而自然地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也只有一种人他不敢惹,那就是有钱人。
目前看来,陈景明可没被归类在这种范畴里边。
他和陈景明不是一个村的,不晓得陈家父亲的厉害,只单看陈景明的朴素穿着,便知道这是个能欺负的主儿。
此刻,他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路过,只因有人把陈家昨日的荒诞事说了一通,他便起了打趣的心思。
而这眼前的女生,他更是没放在眼里。
“陈景明,我听马亮说你家忽然来了个妹妹,不会就是这块黑炭吧?”
同村的马亮吓得不轻,他没想到这徐贤达嘴跟不把门似的,这么快就把自己供了出来。他可知道陈长荣的厉害,于是便找了个借口开溜,只剩下那几个不知道陈景明家里状况的混小子还在为虎作伥。
陈景明不想理会这帮人,平日里他成绩优异,连正眼都未曾给过他们几个,如今竟然因为一个丫头片子要被人低看一眼。来往回上学的人又多,人多眼杂的,他连解释的力气都不想动,只是拿眼神警告着。
可江楠简直忍无可忍,拳头握得紧紧的。这几个愣头青真以为自己有什么能耐了,想当初她在小盘村的时候,还不是把谢百元那几个小流氓给打得服服帖帖,哪受过这种委屈。
转念一想,倘若被陈景明看到了自己这一面,之前装的乖巧懂事不就全部作废了吗。
她想起张芳芳是怎样对付牛波的了。
于是,她故意靠近徐贤达,一副好奇的样子:“这位同学,你还好意思说我黑呢,我看你脖子都搓泥了,再搓一搓都能成济公的伸腿瞪眼丸了。”
这话引得徐贤达身后的一帮兄弟都笑了起来。
“你!”
徐贤达面子上挂不住,情绪上头便推了江楠一把。其实他那胳膊根本没碰着江楠一丝一毫,但是江楠却顺势坐在地上,一副伤筋动骨的样子。
因为地点临近校门口,很快就有值班老师过来查看情况。
来人是个中年男人,带一副圆眼镜,看起来就正气凛然。
陈景明似乎会了江楠的意:“寿老师好。”
“景明,这是怎么了?”
刹那间,徐贤达百口莫辩,为什么偏偏今天值班的人会是班主任呢。
“老师,他推我,还说我黑,说我是转学来的乡下人,看不起我,老师……”
江楠说着说着,眼泪竟这么轻易地流了出来,其实她正好委屈地没处发泄情绪呢,这会半真半假,演得人是既同情又怜悯。
“徐贤达,一会早读完来我办公室一趟,”寿老师最烦这帮不学无术的混小子,“都散了吧,日后再让我看到你们欺负同学,非要把你们爸妈请来不可!”
“你别哭了小同学,日后他们再欺负你,你就来找我。”
江楠故作柔弱地点了点头,不禁感慨扯谎这招还真是好用。
陈景明见事情解决,便先行离开,他对这个妹妹的忌惮又增加一分。原来是个会来事的主儿,哪里像是从偏远地方来的人呢。要是真给她点时间慢慢修炼,指不定这个家都要跟着她姓了。
路的一旁,一辆白色的“虎头奔”停了下来,里边的杨静澜把车窗拉下来一截,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随后便对着驾驶座的男人咋呼开了。
“齐明志,你瞧瞧这学校的风气啊!我早就和你说了,不要让儿子来县里读书,市里面我都说好了,你非要让儿子跟我们受苦,这做生意的苦孩子哪懂啊,”杨静澜的声音娇滴滴的,“我们俩白天晚上连轴转的也就算了,儿子还小,能吃得起这苦吗!”
齐明志一个头两个大,当初说回县里的人是他老婆,现在说不回县里的也是她,这女人真是难伺候。这跑纽扣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挣得都是面子钱和辛苦费,可由不得时时刻刻变卦的。
“儿子,你看看你妈,总是心疼你这心疼你那的,”齐明志望向后视镜,“你自己说,你能不能适应。”
“爸妈,你们知道的,你们儿子读书靠天赋,在哪读不都是一样的吗,你们做好生意就是了。”
“再说,家里不是请了阿姨吗,我饿不死就行了,没那么多讲究。”
齐家颂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一连吹了好几个泡泡,思绪其实还是飘忽的。
自打去年的南方谈话之后,第二波下海潮一下子就卷席起了整个上海。齐家颂的爸妈都是白手起家的人,在上海硬是靠着自己的双手跑纽扣生意,赚出了豪宅和豪车,他们自然知道时机是如何弥足珍贵,因而才紧紧抓住政策的风口,在毗邻上海的县城嘉善盘下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纺织厂,立志做一番大事业。
齐家颂打小就养在姥姥家,姥姥走了之后,他便被父母接回身边,好吃好喝地供着。年幼的齐家颂久违没见着父母,却发现父母早生了一个弟弟名叫齐家乐带在身边,那时候都快上幼儿园了。兴许是对孩子的亏欠,父亲齐明志怎么说也要把齐家颂带在身边亲自照顾,母亲杨静澜则是怕创业初期艰苦,换了条件儿子吃不消。
其实只有齐家颂他自己知道,自己比谁都独立,只不过装出点不靠谱的样子,父母才会时刻不放心,时刻想着他。
他看着被扶起的江楠,一时间记忆回到跟着姥姥在上海胡同里长大的日子。他小时候贪玩,总是跟个皮猴似的跑到外边,因而肤色黑得不行,也常被人嗤笑。
只不过他可不像这个女生这样有法子,他那时候就爱跟人干架,谁说他他就和谁干,身上好些伤疤也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可是,疤痕会治愈,可他残缺不全的童年,似乎再也拼不圆满了。
江楠在办公室办转校流程时,见到了齐家颂。这回小学部和初中部就他们两个转校生,两个人的户籍证明和过往经历都是那样复杂,因而在办公室消磨了好一阵时间。
江楠读书晚,学籍档案空缺了两年,需要开好些个证明材料。而齐家颂中途休过学,在家里请的私教,也没有对应证明,只有个接近满分的理科期末成绩。
教导主任让两个孩子往家里打电话补证明,江楠先打,她怯生生地和陈叔叔说了自己的事情,陈长荣只答应了几声,一个电话打到校长那边,事情就马上办妥了。
轮到齐家颂打电话的时候,他直接摆摆手拒绝了:“不用了老师,我带了BB机,我呼一下我爸就行了。”
随后,校长笑盈盈地进门,亲自把这两孩子带到了小学部和初中部各自最好的一班。
“小钟,你这回办事可太死板了,”秃顶的李校长挺着肚子皮笑肉不笑的,“往后啊,他们俩的事情,就不用过问我了,你看着办就行。”
教导主任一面擦着汗一面应着,他工作那么久了,头一回被生活给摆了一道。
真是来了两个祖宗啊。
不得不说,江楠竟然有点开始莫名享受起这种坐拥特权的滋味,临走前,她还好奇地看了一眼齐家颂。
他和陈景明虽然是一个岁数,可看上去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若不是知道他是学生,光看他那身时髦的行头,还以为是什么明星呢。
“吃吗?”
齐家颂注意到江楠的目光,递过去一个黄箭口香糖。
“谢谢……”
江楠紧张地收下,一抬眼,对方却早不见踪迹了。
江楠的普通话不算好,甚至有些口音,因而在自我介绍时台下总有若有若无的笑声,她习以为常,在黑板上转身写下自己的名字时,便暗下决心,有两件事情她非做不可。
一是练字,二是把普通话给练好。
她的同桌叫黄楚楚,人小小的一个,却带一副大大的眼镜,镜片厚得和啤酒瓶盖似的。
“你刚刚说,你原来的家要建水电站,你才搬到这里来了。”
“对。”
“那你见过水电站了!长什么样子?我只在报纸上看过,还没见过真的。”黄楚楚情绪激动,语气里满是新奇。
江楠拿手抠着桌角:“其实,我也没见过,我搬出来的时候还在拆房子。”
“不知道用了什么像炮弹一样的东西,一炸,好几排房子就倒了下去,我的家也在里面……”
江楠描述着自己对于小盘村的最后记忆,说到这里,竟然还有些鼻子泛酸。也是,毕竟那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往后是再也回不去了。
黄楚楚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的江楠,我和你说,我们这里的排屋更气派呢,每家每户面前还有个院子,你肯定喜欢!”
的确,陈长荣在村里的家确实如此,宽敞而整洁,和她原本生长在斜坡上的家有着天壤之别。
班长何岸生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伙,这会子帮她把之前的教材都给领来了,整整齐齐地摞在她的桌子上。
江楠道了谢,她一下子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
她忽然想起了这个县城的名字——嘉善,这里的人正如这地名,地嘉人善,总叫她热泪盈眶。
下了课,大家都簇拥着齐家颂。
这位魔都来的大少爷有一身的稀罕玩意,BB机、随身听、电子表,不管哪一样拿出来,都是要在百货大楼专柜里面供着的。
这班里,只有两人不为所动。
陈景明和他的同桌蔡淑婷。
陈景明考了班级第二,他拿着试卷,极为认真地审视自己的错误,一道题目写得太快,中间的证明步骤略了,老师给扣了分。
这个分数仿佛在嗤笑他的轻狂,好容易爸才回了家,他第一回得的名次就是老二,总归是有些不服气的。
第一名是蔡淑婷。
“陈景明,这是我爸爸从香港带回来的书,你要不要看看?”
蔡淑婷从书包里掏出两本财经类的书,她知道他理科优异,又喜欢研究一些新鲜玩意,大约是会感兴趣的。
“不了,谢谢,”陈景明拒绝得干脆,“我回家还要做作业。”
“那个……我听说你们家来了个小表妹,是真的吗?”蔡淑婷试探地问道。
“你不是知道了吗,还来问我做什么。”
“你有什么困难和想法,都可以和我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很不好受……”蔡淑婷扎着标准的高马尾,是典型的乖乖女,父母呵护备至的掌上明珠。自打初一开学陈景明见义勇为,把低血糖晕倒的蔡淑婷扛进了医务室,她便开始注意起这个衣着朴素,但是永远名列前茅的男孩儿。
陈景明心不在焉,脑子里盘算着一会怎么去接江楠才显得比较体面。思绪翻飞,于是便只见蔡淑婷的嘴在动,说什么却再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