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摸鱼十八技——从入门到放弃 第6章 阴阳惨舒懒系舟 1

四季好轮回，青丝变霜鬓。这天之过，是无可奈何。不过，若是人之错，那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江湖上隔三差五就有乐伶艺人消失，可琴师歌姬的命贱，谁在乎？左右不过是个吹拉弹唱、供人取乐的玩具，死了连副薄棺材都混不上。那些个达官贵人照旧听曲儿，歌舞乐坊照样开张，公子少爷想寻欢作乐有的是去处。

直到无咎山庄丢了琴师，还是有江南一流琴师称号的花浓华，且主人家有权有势，直接找上了捭阖司。这下子，整个江湖终于“听见”了乐伶琴师们的恐惧。

不过，也有人尚未听到，就比如深巷里的半聋大懒虫颜小二。

书局里安静得与平时无二，颜小二正一边做梦一边构思她的新书《装死社交礼仪——从入门到入土》。

谢逍宜走了，在她退烧后他就走了。

颜小二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会来，自然也不会问他为什么要走。

其实，若是谢逍宜走之前跟她打声招呼，她倒是想问问，他带走那本《闭口禅修炼宝典》是何用意？

又转念一想，或许他比别人更需要吧，就当是她给的一点补偿。

说到补偿……

颜小二盯着眼前的美色，哦，不，是美食。

她捏起一块甜酥，还是有点恍惚。

对了，刚刚南宫无乐说的是：“特来邀请颜老板与我同去无咎山庄。”

“作甚？”她问得非常随意。

“查案。”他答得倒是干脆。

“为何是我？”

南宫无乐唇角一弯，仿佛就等着她问这一句，张口就来：“颜老板曾言，作为江湖热心人士，协助官府查案乃是义不容辞之举。况且，颜老板博览群书，想必也精通音律。听说无咎山庄庄主风雅非常，定能与颜老板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好家伙，在这等着她呢！南宫大人果然很会钓鱼！

颜小二面色不改，只是一味嚼嚼嚼，心里直嘀咕——谈谈谈？怎么谈？她颜小二又不是那人的菜！

说到菜，眼前秀色可餐的南宫大人，确实是那人一向喜欢的口味。

啧，这酥糖突然就寡淡了，她开始有点儿想念起无咎山庄的桂花糕来。

说起无咎山庄，可以算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庄，占地千亩，依山而建，云雾缭绕，美轮美奂。

庄主温戎戎夫妇去世后，由独女温芫芫执掌一庄。

温芫芫出身显赫，家财万贯，且在她十六岁时，就以一首《流光曲》惊艳全江湖，人送雅号——流光仙子。

而像她这样有才有貌又多金的女子，总是会令世人多几分青眼和探究。哪怕听说她性情乖张，喜怒无常，但仍然是炙手可热的江湖顶级白富美。

可自从父母离世，她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灵气魂魄，深居简出，鲜少露面。除了那首《流光曲》，再无一曲能听。

有人说她是伤心过度，灵性枯竭；也有人说她早把天赋换成了山庄里那群俊俏琴师——白日切磋琴艺，夜里琢磨情趣。

流言愈传愈烈，却无人敢当面置喙。虽然温芫芫父母已离世，但她还有个当武林盟主的舅舅。

说到武林盟主，颜小二想起来了，那不就是南宫大人的师父么！

她直勾勾盯着眼前之人。而对方的脸已笑僵，硬撑着任由她看，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

不过么，这悠闲装得越久，反而越来越娴熟，看着看着，竟有了几分亲近之意。

颜小二一时不察，被南宫无乐闪亮的笑容晃了神，晃着晃着就爬上了马车，马车晃着晃着，无咎山庄的鎏金匾额已在眼前。

她想跑也来不及了。

温芫芫提着裙摆款款而来，还隔着老远就来了个标准官家闺秀式欠身，那姿态着实是优雅端庄。身后还跟着一群家仆侍从，排场之大，无一不彰显她对南宫无乐的重视。

“南宫大人——”

温芫芫今日特意换了新裁的流云裙，点了最时兴的花钿妆，连发髻上的步摇都是精心搭配过的，就等着在南宫无乐面前大放异彩。

“大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芫芫在此谢过。”

“噗——”

一声不合时宜的动静打断了温庄主的表演。

她水眸一转，寻着声音望去，脸上的完美笑容差点儿就绷不住了——此时站在南宫无乐身边，正死死抿着嘴，肩膀可疑地抖动着的人，不就是那个总克自己的颜二么！她怎么会来？

不过么，见对方立即换上了一副“诚惶诚恐”的陌生人模样，温芫芫顿时了然。

“这位是？”

“温庄主，这位是颜姑娘。”南宫无乐一本正经地介绍着：“是在下的朋友，也是为琴师一案特意请来的专业人士。”

颜小二立即抱拳作揖：“温庄主好，我叫颜小二。”那正经的模样，仿佛刚才发出怪声的不是她。

“颜姑娘，欢迎欢迎。”温芫芫很快就恢复了如常神色，毕竟这几年的阅历也不是白长的，只是在广袖中使劲捏着自己的指尖，试图将遇到瘟神时心头那种隐隐的不安尽快赶走。

颜小二发现了，温芫芫也忍的很辛苦。看来可以找机会跟她探讨一下《装死社交礼仪——从入门到入土》。

南宫无乐婉拒了温庄主安排的接风宴，直接开始工作，在温芫芫的安排下，将庄里的管事和有关人员一一召来问询，了解琴师花浓华的相关事宜。

温芫芫找准机会，将颜小二拉到一旁，语速又快又急：“你不是被逐出家门了么？后来跑哪儿去了？怎么会来这里？”

“是吧，连你也知道了啊。”颜小二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哎——我也无可奈何呀。”她朝南宫无乐的方向努努嘴，“人家是官大人，我如今只是个小老百姓，他让我来见见流光仙子，我敢不从命么？”

流光仙子？知道她在揶揄自己，温芫芫冷笑一声，“他怕是不知道自己带来的是瘟神吧？”

“别这么说嘛——你还不知道我么？最是好说话、好养活的了！”颜小二从袖子里摸出块糕点，“唔，不得不说，你庄里的桂花糕确实好吃。”

“呵——罢了。”温芫芫扶了扶鎏金发簪，语气一转，“既然你有意掩藏身份，那我便成人之美，不拆穿你，这次算你欠我的。”

“唔——”颜小二嚼嚼嚼。

温芫芫眼睛一亮，“只要你答应将那首......”

“唔唔唔——桂花糕真好吃，能不能再来一块儿？”颜小二舔着手指，目光灼灼。

“颜！二！”温芫芫咬着牙，忍住怒气，唤来丫鬟，下令道：“把她给我塞进厨房！不吃完三百斤点心不准出来！”

南宫无乐梳理着花浓华失踪案的线索，眉头紧锁，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案几。

与先前几起如出一辙——琴师、独行、男子……这江湖何时潜伏了专挑乐师下手的邪祟之流？

“颜……”他下意识转头寻找那个懒洋洋的身影，却只对上温芫芫盈盈的笑眼。

“我已让人带颜姑娘去客院休息了。”温芫芫执扇掩唇，眼波流转。“女儿家身子娇贵，这般奔波着实辛苦。”

南宫无乐闻言一怔，忽觉愧疚。是了，他一时忘记了颜小二那“随时随地不是趴着就是靠着”的奇特体质，思及此，他微笑颔首：“还是温庄主考虑周详。”

“大人也辛苦。”花厅方向传来丝竹之声，温芫芫优雅起身，广袖轻扬：“寒舍已备了薄宴，请——”

说是薄宴，其实一点都不单薄，桌上摆的怕是能买下半座城了。菜式一道接着一道，丝竹管弦一波又一波，没有停歇。

在这样的宴席上，南宫无乐全凭从小养成的礼仪支配着手和脑，该举杯时举杯，该寒暄时寒暄，连筷子搁放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完全一副贵公子样，挑不出错来。

只可惜魂儿早就飞了。心思全在琢磨琴师失踪案的线索上，偶尔有冗余，想到的也是颜小二会不会饿得晕过去了？

正走神间，忽听“铮——”一声清响，南宫无乐抬眼望去，只见温芫芫端坐琴前。

“献丑了。”

温芫芫垂眸一笑，随即轻拢慢捻，琴音一起，她的歌声也清泠泠地荡开——

少年心事逍遥游，宜山宜水不知愁。

三更雨打青锋冷，五鼓霜欺铁甲秋。

海棠泣露湿鹤羽，流光透竹绿加酒。

日月蔽亏皆抛我，阴阳惨舒懒系舟。

唱的竟是曾响动江湖的《流光曲》，全场皆惊，如痴如醉。而她此刻眼底流转的华彩，明艳异常，也灼人眼。

南宫无乐却微微蹙眉。

其实他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流光仙子”的真容，只是这首《流光曲》……似乎有那么点儿似曾相识的调调。

“哇——南宫大人好大的面子，庄主可是三年没碰这曲子了呢！”丫鬟小桃双手托腮，眼神飘向远处，嘴里悠悠叹道：“如果我今晚也能在花厅伺候着就好了。”

“嗯嗯嗯，真的是好大的面子啊——”厨房廊檐下，颜小二懒洋洋地靠着柱子，腮帮子被桂花糕塞得鼓鼓的，眯着眼细细品尝着旧时滋味。

说起来，她为什么要写那首破诗来着？

哦，想起来了！

谢逍宜辛辛苦苦画了三天的纸鸢，被她一个手滑放到了水潭里，他很生气。

为了哄他，颜鹤加就作了这首诗。结果她才作好，刚念了前两句，温芫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眼睛亮得跟现在的丫鬟小桃一模一样。

“哇！这诗我要了！”

“呵！好香的桂花糕！”

两个女孩子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机会，于是一盒桂花糕就换了一篇诗稿。

颜小二兴冲冲端着桂花糕去找谢逍宜，路上临时又瞎编了一首——

昨日风筝砸你头，今朝还你桂花糕。

谢小侄儿别瞪眼，姑姑祝你有好眠。

虽然被谢逍宜冷着脸晾了整整三日，但颜小二还是更喜欢后来那首。

多喜庆！多潇洒啊！

想到这里，她迷迷糊糊地咂咂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不知愁”的年纪，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祝你有好眠。”

忽而，一阵不寻常的震动惊醒了颜小二，接着就听到远处传来嘈杂声。

“走水了！”

“九霄阁！”

“抓刺客！”

颜小二心中叹气，看来今晚不但是没得好眠，估计温芫芫对她的成见又要增加几分了。

不过么，来都来了！她捏起盘子里最后一块桂花糕，跟着小桃往混乱中心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