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摸鱼十八技——从入门到放弃 第3章 绿酒初尝人易醉 3

姑苏城，橘绿橙黄，秋高气爽。

“二小姐，你看这么多书做什么呀？”廖婶儿端着茶盘路过书房，笑呵呵地冲着坐在书堆里的小丫头问道。

“多读书，赚银钱，养小宜。”两根小辫子在书摞后晃动着。

“二小姐，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呀？”吴教头路过书房，摸着脑门，朝躺在书堆里的颜鹤加问道。

“多读书，赚银钱，养小宜。”

“二小姐，你怎么坐在台阶上呀？”

“我在等小宜背我回去。”

“二小姐，你怎么散着发？”

“我在等小宜帮我挑个好看的发带。”

姑苏城，天寒屋白，冬梅遍开。

“二小姐，你不冷么？”

“我在等小宜给我送披风过来。”

又一年，姑苏城，春天郊外。

“二小姐，你今天不是说要出门放纸鸢么？”

“我在等小宜把纸鸢画好。”

“二小姐，你抬着手是做甚？”

“我在等小宜把马牵过来。”

一堵披着华服的墙突然挡住颜鹤加的视线。

“哟！小美人儿，就你一个人啊！大哥教你骑马、放纸鸢，怎么样？”

“谢谢叔叔，我在等我家小宜把纸鸢捡回来。”

“……叔？行吧，叔叔就叔叔。那告诉叔叔，你小姨跟你一样好看么？”

“我家小宜长得比我好看多了。”

“是嘛？大美人在哪儿呢？”华服男子梗着脖子四处张望。

“喏，他来了。”颜鹤加示意男子回头看。

“唰”——寒气袭来，华服男子连忙后退两步，定睛一看，面前是一个大眼睛少年郎。

谢逍宜一手执着长剑，另一手捏着一团黑漆漆的不明物体，“滚。”声音竟是比剑尖还冷三分。

见人跑远了，谢逍宜收回剑，将不明物体扔到颜鹤加怀里。

“这是掉到水潭里啦？”颜鹤加捏着已经湿成一团、破烂不堪的纸鸢叹气。抬头看到自家小侄儿仍旧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赶紧拉起他的手宽慰道：“哎呀，怪我怪我，飞得太远了拉都拉不回来。这只坏了也没有办法了，下次换我给你画一只！”

“颜二！”少年的面庞红得透透的，拳头捏得紧紧的，“那是坏人！你都不会跑不会叫的吗？你已经懒到这种程度了吗？”

颜鹤加一愣，圆溜溜的眼珠闪啊闪地，“我在等你啊，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会哭的嘛。”

泪水从少年瓷白的脸庞落下，一滴、两滴、三滴……

被冻人的水珠激得遍体生寒，颜小二一个冷颤，猛地睁开了眼睛。

哦，原来是落雨了。

她慢吞吞地从躺椅里起身，拉着椅背，“吱呀呀”一起退回廊下，身子一软靠在廊柱上，静默地看着雨珠落下。

这场雨淅淅沥沥，竟是不知疲倦地一直下到傍晚。等颜小二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吃晚饭太晚，吃宵夜又太早的时辰。安叔带着小石头走街串巷去给人看诊去了，估计天亮才回。虽然小石头走前跟她说留了糕点，但她现在不想吃冷的，更懒得动手烧火加热。

她懒得动，腹中小鼓却咚咚响个不停。

待鼓声暂歇，夜市也变得冷清，空气中漂浮着浅薄的热气，她已经吃完了两碗小馄饨，靠墙休息。

这时，贴着土墙的左耳听到霍霍之声传来。

说来也怪，自从那年被爹爹一巴掌扇聋了这只耳朵，她反倒“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不是声音，而是震动。就好像，有人在敲打水缸，虽然听不懂，但能感受到那股震颤像水波纹一样，顺着头骨爬进身体，每一种声音都有它独特的震感。

年前书局的门被拆去当柴烧了以后，她也懒得再装，而且也没有必要再装，反正楼上的书库才是她的窝。木头地板，铺着薄毯，连老鼠放个屁，她都能数清响了几声。

至于书局地面的瓜子皮，那是她自制的“信号子”，但凡有人踩过，瓜子壳碎裂的震动会告诉她来者的重量、速度。

而此刻，墙外的那种“霍霍”声，分明是刀锋磨过青石砖的动静，甚至能感受得到磨刀人的心情十分愉快。

颜小二就着这种欢欣的磨刀声，渐渐进入了温和的黑暗之中。

这一次，吵醒她的不是潮湿的梦境，而是惊恐的叫喊声。

颜小二醒了，她微微动了下酸痛的肩背，纷纷杂杂的消息就传进了耳朵里。

夜市还未收摊儿，早点铺的朱老板就忙碌起来。

就着微暗的晨曦，他看到巷子口有一人跪坐着，还以为是乞讨的流民。

新鲜包子还没有出锅，他拿起两个昨日的冷馒头走近，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壮实的身体竟是朝后倒去……朱老板这才意识到那人已死。

更吓人的是，他从指尖到手腕的皮皆被细细剥下，露出血淋淋的筋肉。

死者的身份很快被查到，毕竟江湖上常常昼伏夜出的多少都有几个酒肉朋友。而那些铜臭之交的第一准则就是——死哪儿，讹哪儿。

这不，官府的捕快还未上值，一群拎着刀棍的江湖人就把烫喉居占满了。“掌柜的，昨夜我兄弟在你这儿喝完酒，今儿早就被人剥了皮！这事儿你怎么说？高低得给个交代！不然呐——哼，我们弟兄们就不走了！”

危清斜倚在柜台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肩旧伤，每逢阴雨天便如虫蚁在啃噬骨髓。她开这家酒居，本是为了方便给自己酿虎骨追风酒，谁知药酒没效果，反倒误打误撞酿出了几款可口清酒，以及后来名震姑苏的“温柔债”。

酒香引客，也引麻烦。

她倒也不是怕事的，但是确实讨厌麻烦，更讨厌找她麻烦的人。

比如现在。

几个江湖汉子踹开店门，钢刀往桌上一拍，嚷嚷着要为自家兄弟讨个说法。

但她骨头疼痛刚刚消停，今日实在懒得动手。于是嘴角一弯，瞬间换了副惶恐模样，连声讨饶道：“各位大爷……”她故意颤着声，又手脚麻利地摆上清酒小菜，“小女子就是个卖酒的，哪见过这种阵仗呀？您几位先消消气，等官差来了再说……”

江湖汉子们见掌柜低眉顺眼，巧笑讨好，顿时得意。他们大口灌酒，心里盘算着，等官差来了又如何？江湖事江湖了，不就走个过场的事儿。而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日后有的是机会调教调教。

颜小二刚睡醒个回笼觉，就听到石投孝噔噔噔跑进来，敲着一楼的柜台，连声喊道：“小二！小二！快醒醒！江湖救急！”

颜小二脚软腿软下了楼，哈欠打到一半，就被石头孝拉着跑，说是去烫喉居给危掌柜撑腰。

“快快快！危掌柜都要被人拆了骨头拿去熬汤啦！”

等颜小二和石投孝抄近路赶到烫喉居时，闹事的人群早已散去，只剩居裕安慢悠悠地摆正桌椅。“你们来啦？饿不饿啊？危掌柜在煮碗面，等着啊！”

石投孝瞪圆了眼，扫视一圈，没有一片狼藉，连桌板和椅子腿都没有缺漏的，难道是那群人良心发现，就这么走了？

“师傅，这……怎么回事啊？”

“好像是他们找到凶手了。”

“凶手？这么快？到底怎么回事啊？”石投孝一蹦连三问。

颜小二趴在桌子上，两只眼珠子静静地看着安叔，也在等着答案。

居裕安擦了擦手，皱眉回忆道，“听危掌柜说，那死了的和他兄弟前夜在这儿喝酒，跟一个年轻人……吵了几句。”他顿了顿，“适才他们正好见那年轻人路过，一群人就追出去了。”

居裕安回想着刚刚的情形，简直像是一群苍蝇嗡嗡叫着围上了一块新鲜出炉的水塔糕。他其实没有看清那个年轻人的样貌，但一个背影就知道绝对是练家子。这一来二去的，也不知道还会结下什么样的恩怨来。“哎，但愿官府的人快点到吧。苟不至德，德行不苟啊。”

“江湖干架……高手过招？”石投孝眼睛一亮，拳头已经攥了起来，“小二，我们也……”他扭头一看，桌面空荡荡，刚刚还趴在桌子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府衙的值守小吏听到“剥皮”二字，连茶都顾不上咽，转身就往外冲，终于在城门口喊住了南宫无乐，赶紧上前报告：“大人！德元巷又现剥皮尸！”

南宫无乐当即调转马头，直奔德元巷。

巷口早已被衙役用麻绳围起，尸体倒伏墙角，血肉处刀工精细得近乎诡异，南宫无乐顿觉事有蹊跷，正思索间，听到衙役来报：“一群江湖汉子先前在烫喉居闹事，这会儿又嚷嚷着冲去了鸳鸯巷！”

鸳鸯巷！南宫无乐冷声下令：“将尸首抬回县衙，令仵作勘验。”说罢，带着两名捕快疾步赶去。

谁知刚到巷口，就听见一片鬼哭狼嚎，他直接飞身跃起，掠至巷子尾。

一群大汉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有的捂着胸腹哀嚎，有的抱着膝盖打滚，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嘴里不住讨饶：“大侠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而巷子尽头，一名年轻人抱臂而立，面容扎眼，竟是前夜在烫喉居以酒滴震退双刀的那位。他身侧的雁翎刀纹丝不动，精美绝伦，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凛冽逼人。

黑衣人见官差到来，抬步欲走。

一个大汉“嗷——”一声连滚带爬扑到南宫无乐脚边，手指颤抖着指向黑衣人：“大人！就是他杀了我大哥！快抓他！”

这时另两名捕快正好赶到，一听这话，未等南宫无乐下令，拔刀上前，作势就要将黑衣人捉住。

“等、等——！”

一道虚弱的声音飘来。

南宫无乐眉梢微动，转头望去，抬手制止了两名捕快。

颜小二一手扶着墙，一手掐着腰，呼哧呼哧喘着气：“南宫大人，官差大哥，民、民女有话要说。”

“关你什么事！”大汉吼她一句，又对着官差嚎起来，唾沫星子横飞，“他跟我大哥吵过架！武功还高得邪门！我看之前的剥皮案也全是他干的！要不是他犯事，他跑什么？打我们做什么？”其他汉子也一同嚷嚷着叫官差赶紧抓人。

颜小二屏着一口气，竹筒倒豆子一样快速说道：“你们扛着刀追人就砍，这知道的夸你们兄弟情深敢插刀两肋，那不知道还以为你们光天化日下要强抢良家少男呢！换你被这么追，你不跑还等着被卖掉一起数钱吗？”

“贱丫头少多管闲事！我……”大汉话没说完，又扑倒在地，抱着后脑勺嗷嗷痛呼。

颜小二终于喘匀了气，朝南宫无乐几人躬身一拜：“大人明鉴，这位壮士口口声声指认凶手，不但对今晨的命案言之凿凿，连三年前庸合帮灭门、还有书生惨死案都了如指掌。”她顿了顿，再次拱手，字字恳切，“他们如此热心江湖中事，又对这类凶案颇为熟稔，想必知道许多内情。不如请几位好汉移步衙门，仔细协助大人们调查凶案！至于民女……”她抬眸快速看了眼南宫无乐，见对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继续说道：“方才所见所闻，民女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助大人们早日查明真相。”

“你他娘的放……”大汉刚要继续叫骂，一转头正对上南宫无乐的眼神，顿时噎住，心中却忿忿，吐都吐不得。像他们这种人，谁身上没背着几桩见不得光的勾当？平日见着官差都绕道走，何况是捭阖司的鬼见愁？若真去了衙门，恐怕一不小心还会掉层皮，傻子才去衙门！

南宫无乐手一挥，捕快们当即押着这群骂骂咧咧的汉子离去，巷子里又静了下来。

一只野猫从墙壁这头跳到那头，花白的尾巴优雅地扫过横生出来的枝条，再一个纵身扑向草丛间的蝴蝶。

“少侠好身手。”南宫无乐指节轻叩剑鞘，缓缓走近：“不知少侠高姓大名？府上何处？这案子未了前，还需少侠配合。”

黑衣人闻言眼波微动，嘴唇轻启，吐出二字：“问她。”

南宫无乐回头，恰见颜小二慌忙放下扶额的右手，嘴一咧：“大人放心，民女愿为他作保，定当全力协助查案。”

角落的野猫妖娆地“喵”了一声，黑衣人眼底掠过笑意，依旧惜字如金。

“谢了，小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