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摸鱼十八技——从入门到放弃 第28章 易反易覆是人心 3

谢逍宜没有说话，忽而，两条长眉拧起。

颜小二手一抖，金鲤“啪”地砸回地面，但掉落的大鱼明显不肯向命运低头，两个打挺就又翻回了池塘里。“扑通”一声，溅湿了颜小二的湿得已经不能再湿的衣摆，似乎在报刚刚的仇。

她干笑一声，指着水面道：“呵，这鱼成精了呀……”话未说完，余光里见到谢逍宜伸手过来，她本能地后仰，他的指尖顿了顿，又伸长，他的指尖最终还是触到了她的眼角，轻轻拂过。

很凉。

凉得她突然意识到，此刻自己的眼眶烫得离谱。

谢逍宜的影子笼在她的脸上时，颜小二正想狡辩自己没哭，只是被冷水激到了而已。

“我这是……”

她刚开口，远处就传来丫鬟们的脚步声，有的抱着布巾，有的捧着茶盘，一群人训练有素地朝这方小跑而来。

颜小二一愣，想必是这个池塘引人，常常有痴儿落水，所以家仆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再怪也怪不过这些胖头鱼！只不过还没等她研究明白这些锦鲤是不是吃多了“忍气吞声”才“自强不息”地长这么大的，邵大侠本人就出现在了眼前。

不对，是邵大侠那洪钟似的笑声就先远远地传来了。

“无乐贤侄——！”

谢逍宜突然扬手，从最近的一个丫鬟手中抄起一块厚布巾，直接将颜小二罩了个严实。

等颜小二挣扎着钻出来时，一位铁塔般的方脸大汉正啪啪拍着南宫无乐的肩膀，每拍一下，似乎南宫无乐的靴子就陷进土里半分。

那力道之大……颜小二跟着抖了抖。

下一刻，邵北尧铜铃般的眼睛转过来。

“这位姑娘是？”

“我的好友颜姑娘。”

“她是我的小姑姑。”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在邵大侠耳中自动合成……

“好、姑娘？”

对于这个称呼，颜小二十分喜欢，她立即抱拳行礼，笑呵呵道：“邵大侠慧眼！我叫颜小二，江湖人称‘好姑娘’，擅长摸……”她瞄了眼池塘，紧接着说道：“摸着石头养鱼！”

“颜小二？妙极！妙极！”

邵北尧笑着走近两步，蒲扇般的大手扬起，眼看就要落下，颜小二下意识地肩膀一缩。

不过，她等到的并不是惊涛拍岸的大巴掌，而是和风细雨地落在肩上……拉家常？

“原来谢三信中说的好妹子就是你啊？他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你冰雪聪明，智比诸葛，又说你一身是胆，勇赛木兰……”

难怪谢容瘦之前问南宫无乐是不是“也收到了请柬”，原来他们真的是老相识啊。不过么……颜小二疯狂朝谢逍宜挤眉弄眼：谢三那老狐狸把她夸上天了是几个意思？

谢逍宜只回她一个天真无邪的似笑非笑。

“……若是不嫌弃邵某这个粗鄙武夫，那你以后也是我的妹子了，如何？”

颜小二汗流浃背了，但好在她一向从善如流。立即堆起笑脸，一通拱手作揖，“邵大哥这般抬爱，小妹可就当真了。往后江湖路远，还望大哥多多照拂。”

“好说！好说！”邵北尧走到岸边，水中锦鲤顿时聚集过来，争先恐后，嗷嗷待哺，动静大得似乎要将池塘掀翻。他指着满池金红锦鲤，哈哈大笑，如指点江山一般豪迈得一挥袖，“这些都是我养的鱼，好妹子觉得怎么样？”

颜小二嘴角暗抽，这些大鱼鳞光闪烁，水润鲜亮，游弋间波纹横生，浮萍晃荡。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壮如牛，猛如虎，藐视人伦，不讲武德……啧，没天理啊！

一抬眸看到邵北尧期待的眼神，她突然正经起来，郑重道：“貌似神蛟，潮汐吟咏间吐纳珠玉之声；动如游龙，吞海裂岸时翻涌风云之色。遇水生金，沉浮在心，好鱼！”

而且心宽体胖，肥而不腻，吃得了苦楚，咽得下憋屈，胃口好才是真的好！滴水之恩，涌泉好鱼！江湖摸鱼，就该摸这样的鱼，才能与天齐寿，寿满天年，年年有余！颜小二在心里补了一句，为自己的真知灼见给予连连肯定。

然而，邵北尧闻言后却沉默了。

他笑意微敛，侧首回望，似有叹息，“不过池中物，何来风云色？”

颜小二察觉他话中的落寞，联想到他如今的际遇，不由心头一动。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抱拳，声音清亮，“小妹不才，但听说过万物有灵，道隐无名。这些鱼虽为池中之物，有餐腥啄腐的天性，却又不同瘦弱者争食，正好印证了一句话……”

邵北尧：“什么话？”

颜小二负手于后，正色道：“纵使江湖千浪，大肚能容万物。任他风谲波诡，不坠我心青云。这不就是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的英雄本色么？”

邵北尧似乎很是动容，嘴唇张合半天，眼底微光浮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化作一阵爽朗大笑。一下子，气氛就热烈起来了，连空气中都流转着快活明亮的气息。

只不过，那笑声如惊雷炸响，震得满池锦鲤腾跃而起，水花四溅，又给颜小二泼了一身淋漓池水。

冷意越发逼人，颜小二瑟瑟发抖，哭笑不得。

她看向谢逍宜，却见这位小爷抱臂而立，眼中似乎……

算了，她看不懂，下一位——

唔，南宫无乐不止跟她一样像只落汤鸡，还不如她呢，连水珠都还在睫毛上颤动着，湿漉漉的一片。而他看过来的眼神，活脱脱一副“被欺负惨了”的委屈样儿……好吧，是她不对，拉他下水前没有先说一声。可是苍天为证，她也是为了将他拉出“红颜投怀，祸福难辨”的陷阱之中才不得已为之的啊！

“阿——嚏！”

好在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终于唤醒了邵大侠飘散的良知。他大手一挥，丫鬟们立刻架着颜小二就往浴房冲去。

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颜小二揉着发红的鼻尖暗自感叹：果然关键时刻，还是自己最疼自己。

想想那几位爷，谢逍宜一副专业看戏的模样，就差没搬个小板凳嗑瓜子了。而突然变成多愁善感贵公子的南宫无乐，连湿身的模样都能上演一出苦情戏，还真是一时不习惯呐。再说那位养鱼达人兼人生导师的邵大侠，笑得是很爽快，就是不太擅长控制自己的倒霉体质。

哎——

“阿嚏——”

看看！连喷嚏都比他们有存在感！颜小二对着空气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丫鬟小桂进来添热水，“颜姑娘，老爷今晚在花厅设宴呢，你快点儿洗，应该还赶得上。”

“谢谢你啊小桂……不过我就不去了吧。”颜小二往水里缩了缩。

小桂是个圆脸的姑娘，笑起来十分可亲。她也是“池塘抢险队”中的一员，此时满脸不解，问道：“为什么呀？今日菜肴可丰盛了呢。”

“我怕生……还怕说错话。”颜小二将半张脸都埋入了水里。

“颜姑娘莫要开玩笑了！你刚才那番话说得多好啊，虽然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但是大家都说你肯定学、学什么来着？哦，对了！说你学问能装下五辆车！”

“呵呵，谢谢啊！”颜小二突然灵光一闪，“对了！小桂！要不你替我去赴宴吧！”

“啊？我？”

“你就假装是我！反正天黑他们也看不清！”

小桂憋着笑，手下不停地整理着布巾衣物，“那……我帮你多吃两个狮子头？”

“好姐妹！记得打包！”

小桂轻轻带上门，屋内水汽氤氲，颜小二趴在浴盆边沿，盯着门扉发呆。

夜色渐深，窗棂上投着几枝树影，被风一吹，便如鬼手般张牙舞爪地摇晃着，影影绰绰，沉重得很。

宴席啊……姐姐颜青蜓一向最重规矩，这会儿肯定带着徐家人在席上端坐着，一派其乐融融。

一家人？

是啊，现在他们才是一家人，而她颜小二，早就被赶出去了。

说起来，自从姐姐嫁去盈江城徐家，她就再没见过她了。

爹爹走后，持枢山庄乱成一团，旁支亲戚虎视眈眈，姐姐匆匆嫁人，也不过是为了保住家业。遗憾的是，她没能参加姐姐的婚礼。幸而，听说徐家上下待她不错。颜小二觉得，以姐姐的能力，必是能当好一家主母的，她从不怀疑这一点。

姐姐啊……颜小二曾问过自己，恨姐姐将她赶走吗？

不恨的。

可她始终想不通，姐姐为什么非要她离开？是徐家提了什么条件？还是……因为她那时已顶着“颜鹤加”的恶名，成了姑苏城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

她离开持枢山庄后大多数时间都躲在鸳鸯巷里。有时不得不出门，在街上走着，若是看到有姐妹俩手拉手跑过，她就会突然流泪；听到有人喊“妹妹”，她也会忍不住回头望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想到姐姐，就忍不住哭起来。

……算了，想这些做什么？

今晚的宴席肯定有红烧狮子头、八宝鸭、蟹粉豆腐……

……算了，躲吧，躲起来……

她往水里一沉，开始数花瓣拖延时间。

忽然，窗棂“笃笃”响了两声。

谢逍宜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声音带笑：“洗好了没？”

颜小二：“……没。”

“晚上想吃什么？”

“不饿。”

“呵，是你说的。”

谢逍宜的剪影往右一晃，消失了。

颜小二叹气，此刻她饿着肚子沐浴，就像是正给蚊子洗晚餐呢。

忽而，左边窗纸上，慢悠悠地浮出另一道影子。

看这散发披襟的身形，露冷风高的气质，似乎是……

“南宫大人？”

“颜老板，”南宫无乐语气飘忽，却能准确地飘入浴房。“你说，人为何要赴宴？”

呵！南宫大人是不是被成精的锦鲤传染了？

不过，人为何要赴宴？这真是个好问题。

颜小二往浴桶里一靠，认真作答：“因为啊……其实大家都不想去的，但更怕被人发现自己没被邀请，于是就急急形成了这种互相监视式聚餐的文明奇观，以显示自己的重要程度。”她掬起一捧水，继续说道：“毕竟你我皆凡人，很多事情也确实烦人。比如有宴饮，就会有美食；有刀俎，就得有鱼肉。”

南宫无乐身影微晃：“既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你说，人生于天地之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又是个好问题！

不过么……“大人，我还在沐浴……”

“无妨。”南宫无乐幽幽一叹，“我今日才明白，真理的探讨，不该受世俗礼法的束缚。正如先前你跟邵大侠的那番言论。”

颜小二：“……”不该受世俗礼法的束缚？那也该考虑衣裤服饰的用处！

“那么，”南宫无乐再是一叹，继续灵魂发问，“天地之间，究竟有何物值得我们追寻？”

颜小二擦着脸，闷闷回道：“……有真善美。”

“还有呢？”

“还有……”

“存于天地之间，比如你我之中……”宫无乐的声音带着一股循循善诱的气息，混合着水汽飘入颜小二的耳廓。

颜小二福至心灵，猛地从浴桶里站起身，水花溅了一地，她铿锵有力地回道：“还有邵大侠！因为他是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远处突然传来邵北尧豪迈的笑声：“哈哈哈诸位吃好喝……”

突然“轰隆”一声，接着响起纷繁杂乱的叫喊声，“有刺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