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晨光熹微,透过木窗的缝隙,在室内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
沈清弦率先醒来。
花无影仍自沉睡,螓首枕在她肩窝,墨染般的青丝铺了她满臂,中衣微微松散,露出小半截莹润肩头,呼吸匀长,睡颜恬静,褪去了平日里的媚意,倒显出几分难得的娇憨。
昨夜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耳鬓厮磨的温热,那情动时的战栗,还有自己那近乎剖白的心迹……沈清弦脸颊不由得微微发烫,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又替花无影掖了掖被角,指尖无意间拂过那光滑的肌肤,心头又是一荡。
不能再耽于温柔了。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吴铭还在山下等候,朝廷大军不日即至,少室山风云聚会,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的性命系于她一身。昨夜花无影虽未明言支持她下山,但那句“无论前路如何艰险,总有我与你并肩”,已是无声的鼓励。
有些事,必须她独自去面对,去厘清。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穿戴整齐,将那身青衫打理得一丝不苟,墨发重新束好,又恢复了那个清冷端肃的青云少掌门模样。双剑负于背后,她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熟睡的人儿,目光在她恬静的睡颜上停留片刻,终是毅然转身,轻轻推开木门,踏入渐明的晨光中。
山间晨雾未散,露湿石阶。
沈清弦步履轻捷,循着一条僻静小径,直往山下而去,她心意已决,独身前往客栈一会吴铭,此事关乎她身世之谜,更关乎能否化解这场迫在眉睫的干戈,她不愿牵连寺中同道,更不愿……让花无影再为她涉险。
行至半山腰,雾气渐浓,松柏掩映间,忽见前方一道人影绰约而立,绯衣墨发,不是花无影又是谁?
沈清弦脚步一顿,心中讶异,她分明见此人尚在熟睡,怎会抢先一步等在此处?
花无影转过身,脸上并无睡意,桃花眼中神色复杂,似嗔似怨,“我就知道,你这木头定会不声不响,自己跑去会那吴侯爷。”
“你……”沈清弦一时语塞。
花无影款步走近,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山风吹得微乱的衣领,动作自然亲昵,叹道:“你可是想去问那昭阳长公主之事?想去探探吴铭的底细,看看能否凭此化解这场兵灾?”
沈清弦默然点头。
“傻子,”花无影指尖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心口,“你当你独自前去,便是担当了?你若有事,将这烂摊子留给我……留给这满山英雄,便是负责了么?”她语气转柔,“我知你心思,不愿连累旁人。可你忘了,昨夜是谁说最好爱穿醉海棠的?既认了我,你的担子,便有我一半。”
沈清弦心头震动,望着她澄澈的眼眸,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山下恐有险阻。”
花无影嫣然一笑,红唇在晨雾中愈发娇艳:“有险阻才好,正好让你瞧瞧,我这爱穿醉海棠的,是不是只会拖你后腿。”说着,她自袖中取出一物,是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戴上这个,咱们悄悄地下山,免得惊动了寺里那些老古板,又生枝节。”
沈清弦见她考虑周详,连易容之物都备好,心知她早已料到自己会行此一招,且决意相随,当下不再多言,接过面具戴上,顷刻间便化作一个面色蜡黄、貌不惊人的江湖汉子。花无影也自行易容,成了一个寻常村妇模样,只是那双流转的眸子,依旧难掩风情。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一对寻常的赶早路的夫妻,并肩没入浓雾与山林之中,沿着樵夫野径,悄无声息地向山下镇甸掠去。
山下迎宾镇,因少林香火而兴盛,客栈酒肆林立。吴铭所居的“悦来客栈”乃是镇中最大的一家,此时虽时辰尚早,门前已是车马往来,不乏江湖人物身影。
沈清弦与花无影扮作行商夫妇,要了间邻街的上房,略作安顿。凭窗望去,恰好能窥见悦来客栈大门情形。
“吴铭身份特殊,客栈内外必有眼线。我们需寻个由头,接近他。”花无影低声道。
恰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怒骂与杯盘碎裂之声。二人向下望去,只见几名彪形大汉正围着一个少年推搡喝骂,似是因琐事起了冲突。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被那几个大汉推来搡去,却始终紧紧护着怀中一个布包,倔强地不肯松手。
为首一名虬髯汉子怒道:“小杂种,偷了爷的银子还想跑?今日不剁了你的手,爷就不姓王!”
少年急得满面通红,争辩道:“这银子是我娘给我抓药救命的,不是偷的!”
那虬髯汉子哪里肯信,蒲扇般的巴掌便向少年脸上掴去。眼见少年便要吃亏,忽听“嗤”的一声轻响,一枚铜钱破空而至,正中那汉子手腕“神门穴”。汉子手臂一麻,这一掌便拍不下去。
“光天化日,欺凌弱小,算什么好汉?”一个清冷的声音自楼上传来。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面色蜡黄的青衫汉子凭栏而立,正是易容后的沈清弦。
虬髯汉子又惊又怒,喝道:“哪里来的病痨鬼,敢管爷的闲事?”他身后几个同伴也纷纷抽出兵刃,气势汹汹。
沈清弦尚未答话,他身旁那个相貌平平的村妇却咯咯一笑,声音柔媚入骨:“几位大哥好大的火气。这孩子若真偷了银子,报官便是,何必动粗?”说着纤手一扬,又是一枚铜钱飞出,“叮”的一声钉在虬髯汉子脚前,入地三分。
这一手暗器功夫显露,那几个汉子都是识货的,知道遇上了硬茬子,气势顿时矮了三分。
虬髯汉子强自镇定,抱拳道:“两位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在下断魂刀王彪,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号。”
花无影不理他,转头对沈清弦柔声道:“相公,我看这孩子不像偷东西的人。不如我们帮他赔了银子,让他走吧?”她说话时眼波流转,虽容貌平凡,但那股媚态却让人心旌摇荡。
沈清弦知她是故意做戏,点了点头,取出一锭银子抛下楼去,正落在王彪面前:“这锭银子足有十两,够赔你的了罢?”
王彪接过银子,掂了掂分量,知道今日讨不了好,只得悻悻道:“既然两位出面,王某就给这个面子。”说罢带着手下匆匆离去。
那少年死里逃生,连忙上前叩谢:“多谢两位恩公救命之恩!”
沈清弦打量这少年,见他眉目清秀,眼神澄澈,不似奸猾之徒,便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在此与人争执?”
少年答道:“小的叫阿青,家住镇外三里铺。我娘病重,小的来镇上抓药,不想撞了那伙人,他们便诬我偷银子。”说着从怀中取出那个布包,打开一看,果然是几包草药,还有几块碎银。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是江湖上常见的欺压良善。
这边的动静显然也惊动了隔壁,只听“吱呀”一声,吴铭缓步走出房门,来到廊道上,凭栏下望,他先是扫过楼下狼藉的地面和王彪等人离去的方向,随后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近在咫尺的沈清弦与花无影。
花无影见正主已然现身,也懒得再理会那少年后续如何,她眼波微转,并未看向任何特定方向,对着空气轻声道:“墨羽,去料理干净,送那孩子回家,确保他和他娘亲安然无恙。”
她话音甫落,客栈二楼廊道的尽头阴影里,凭空多出了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紧束的黑衣,几乎与梁柱的暗影融为一体,身形颀长挺拔,面容冷峻,他便是花无影的心腹,常年隐于暗处,如影随形。
墨羽无声无息地走上前几步,对着花无影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低沉简洁:“是。”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落在近在咫尺的沈清弦身上。
就在他领命欲转身的刹那,沈清弦却敏锐地捕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曾极其短暂地掠过自己,其中没有丝毫善意,她心中一动,出于善意,也想略作试探,便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递向墨羽,开口道:“墨羽兄,有劳。这点银钱……”
她话未说完,墨羽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也完全没有看到那递过来的银子,身形一晃,动作看似随意,却隐含力道,带着尚在懵懂中的阿青,已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自二楼廊道翻身而下,落入街心,几个起落便混入了街角的人流,消失不见。
其态度之冷漠,无视之彻底,仿佛沈清弦连同她手中的银子,都只是不值得分神关注的尘埃。
沈清弦递出银子的手僵在半空,场面一时有些凝滞,她面上易容虽遮住了神色,但眼神微沉,显然感受到了墨羽毫不掩饰的排斥。
楼上,吴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神情,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个了然的弧度,对着沈清弦与花无影的方向,拱手笑道:“二位朋友侠义心肠,吴某佩服。方才楼下纷扰,想来也扰了二位清静。相请不如偶遇,若二位不弃,可愿来吴某房中饮一杯清茶?”
他这话看似邀请方才出手的两位“陌生”江湖客,目光却精准地锁定了易容后的沈清弦,那层伪装在他眼中毫无意义。
花无影见状,轻笑一声,恢复了原本那慵懒的嗓音,替略显尴尬的沈清弦解了围,扬声道:“侯爷盛情,却之不恭。正好,我这相公也有些事情,想向侯爷请教。”
两人不再多言,随着吴铭步入他那间陈设雅致的上房。
这间上房甚是宽敞,临街一面支摘窗半开着,晨光透入,映得屋内紫檀木家具泛着幽光。
吴铭亲自执起红泥小炉上煨着的银壶,斟了三杯茶,茶汤碧绿,香气清远,竟是极品的庐山云雾。
“沈少掌门,花楼主,请用茶。”吴铭将茶杯轻轻推至二人面前,目光在沈清弦易容后的脸上停留片刻,温言道:“少掌门易容之术精妙,只是这身形气度,却是遮掩不住的。”
沈清弦见他点破,也不再伪装,伸手缓缓揭下面具,露出本来清俊面容,只是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侯爷慧眼。晚辈冒昧前来,是想请教侯爷,关于……那封信。”
吴铭微微颔首,并不意外。他自怀中取出一物,是一块半圆形的羊脂白玉佩,玉质温润,雕着精细的缠枝莲纹,边缘处略有磕损,似年代久远。
“此物,少掌门可认得?”
沈清弦目光触及那玉佩,心头一震。这玉佩她再熟悉不过,自幼便见父亲沈卓诚贴身佩戴,从未离身。父亲曾说,这是母亲遗物。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也取出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半圆形玉佩,只是边缘磕损之处恰好能与吴铭手中那块严丝合缝地对上。
两块玉佩合拢,正是一轮完美的圆月,中间隐隐浮现一个古篆“仪”字。
“这……这是家父……”沈清弦声音微颤。
吴铭凝视着合二为一的玉佩,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缓缓道:“不错。这一对同心莲,本是当年……昭阳长公主殿下赠予令尊的信物。”他刻意略过了某些关键,语气沉凝,“二十二年前,长公主殿下因宫闱变故,与令尊……缘悭一面。彼时她已知晓你的存在,此事关乎天家颜面,乃绝大机密。令尊为保你平安,更为了青云派不受牵连,只得对外宣称夫人早逝,独子沈清弦继承道统。”
沈清弦紧紧握着那合拢的玉佩,指节泛白,她虽不知母亲具体身份,但此玉佩和父亲多年来的讳莫如深,已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世绝不简单,牵连极大,这身份一旦泄露,莫说青云派,恐怕整个江湖乃至朝廷,都将掀起滔天巨浪。
花无影在一旁静静听着,此刻轻轻握住了沈清弦冰凉的手,指尖传来一丝暖意。
吴铭叹了口气,继续道:“长公主殿下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你。她在宫中看似尊荣,实则如履薄冰。陛下近年来沉迷丹道,性情愈发难以捉摸,赵无极与幽冥教勾结,势焰熏天。韩奎……他或许知晓些许内情,但他对长公主一片痴心,更对陛下忠心耿耿。此番他领兵前来,圣旨难违是其一,恐怕……也有借此机会,彻底了断长公主与江湖牵扯的私心。”
沈清弦心中翻涌,想起父亲严厉目光背后深藏的痛楚,想起自己二十年来肩负的重任,想起那素未谋面的母亲在深宫中的煎熬……
“侯爷告诉我这些,究竟意欲何为?”她抬起眼,眸光清冽,直直看向吴铭。
吴铭正色道:“少掌门,殿下她……只盼你能平安。如今局势,硬抗绝非良策。韩奎用兵,向来谋定后动,少室山恐难保全。殿下恳请你随我下山,暂避锋芒。纯阳古剑……或可暂交于我,我自有法子周旋,或可假意献上,再图后计。待风头过去,殿下会在陛下面前尽力斡旋,还你自由之身。”
“假意献剑?”花无影忽然轻笑一声,语带讥诮,“侯爷,那纯阳古剑乃道家圣器,更是沈清弦性命交修之物。一旦离手,落入赵无极、幽冥教之手,岂非羊入虎口?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谈何自由?长公主殿下爱子心切,无影感同身受。但此计,无异于饮鸩止渴。”
吴铭眉头微蹙,看向花无影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花楼主,你与豫亲王的关系,朝野皆知。如今这般阻拦沈少掌门求生之路,莫非是另有所图?“他语气转冷,“纯阳古剑再重要,终究是死物。只要人在,将来未必没有夺回之日。”
花无影闻言,眼中寒光乍现,红袖无风自动:“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觉得我花无影会为了私利,置沈清弦于死地?”
“不敢。”吴铭淡淡道,“只是花楼主与幽冥教仇深似海,本侯不得不怀疑,你是想借纯阳古剑与幽冥教拼个鱼死网破,至于沈少掌门的安危……”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恐怕不是花楼主首要考虑的吧?”
花无影气得脸色发白,冷笑道:“好一个镇远侯!我花无影行事虽不择手段,却还不至于拿在意之人的性命做赌注!倒是侯爷你……”她目光如刀,“口口声声说为沈清弦着想,可曾问过她自己的意愿?她若真随你下山,献出纯阳古剑,就算保得住性命,这辈子还能抬起头来做人吗?青云派百年清誉,又当如何?”
吴铭沉声道:“活着才有希望。若是连命都没了,谈何清誉?花楼主,你与豫亲王在朝中素有往来,应当明白,眼下太子懦弱,赵无极把持朝政,唯有豫亲王英明果决,才是中兴之望。本侯在朝堂上支持豫亲王,正是因为看中他能力挽狂澜。若是沈少掌门肯相助,将来豫亲王登基,未必不能重整朝纲,肃清阉党,届时纯阳古剑自然物归原主。”
沈清弦越听心越沉,她没想到自己的身世和纯阳古剑,竟然牵涉到朝堂皇位之争。
吴铭与花无影的争执声在耳畔嗡嗡作响,一个要她忍辱负重,一个要她保全气节。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合二为一的玉佩,良久,抬起手,止住了两人的争论。
“侯爷,无影,不必再争了。”
“我……跟你去玉京。但我有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