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见她目光灼灼,心知她行事不循常理,当下侧过身去,淡淡道:“不早了,花楼主请回吧。”语气虽平,逐客之意却明。
花无影轻笑一声,盈盈起身,径自走到榻边,竟自顾自地褪了绣鞋,侧身卧了上去,绯红罗裙铺陈开来,如海棠盛放,她以手支颐,“这后山夜寒露重,少掌门忍心让我一介弱女子独行险道?若是遇上东厂番子或是幽冥教的魑魅魍魉,岂不枉送了性命?”
沈清弦眉头微蹙,见她已然躺下,知是赶她不走了,心中无奈,又隐隐有一丝自己也不愿深究的悸动,不再多言,转身取了布巾皂荚,推门而出,往溪边洗漱。
月色清冷,溪水潺潺。
沈清弦掬起冰凉的溪水拍在脸上,试图驱散心头纷乱的思绪,花无影的骤然出现,吴铭的上山,母亲的信,韩奎的大军……千头万绪,如乱麻般纠缠,她深吸一口带着松针清香的夜气,强迫自己凝神静气。
待她返回木屋时,屋内油灯已有些黯淡。花无影果然还未走,非但未走,更是裹了那床唯一的薄被,睡在了榻的内侧,面朝里,墨发铺了半枕,只留下外侧空位。
沈清弦站在榻前,一时默然。这花无影,倒是反客为主。
她正欲吹熄灯火,目光却无意间瞥见榻边矮凳上,整齐叠放着花无影脱下的那袭绯红罗裙。
罗裙之上,赫然压着一块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即使在昏黄灯下也流转着莹莹碧光,雕工极为精细,乃是蟠龙绕云纹样,龙睛处以一点血红沁色点缀,栩栩如生。这纹饰、这玉料,绝非民间可有,分明是宫内御用之物。
沈清弦心头猛地一沉,她想起花无影与豫亲王朱靖堃那些不清不楚的传闻,想起朱靖堃对皇位的野心,想起幽冥教与朝廷阉党的勾结……
她盯着那玉佩,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刻:
“花楼主好手段,好算计。豫亲王为了扳倒东宫,还真是舍得下血本,连自己的女人都能送到别人榻上做说客,做眼线。却不知,他许了你什么好处?是日后母仪天下的凤座,还是……共享这万里江山?”
话音在寂静的小屋内格外清晰。
榻上,花无影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坐起,薄被自肩头滑落,露出只着素白中衣的窈窕身段,墨发垂泻,衬得那张艳绝的脸庞在灯光下有些苍白。
她拾起那枚蟠龙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玉身,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沈清弦,那双惯常媚意横生的桃花眼里,此刻却清澈见底。
“这玉佩,确是朱靖堃所赠。当年他救我出泥淖,予我庇护,助我建立情报网络,以此玉为信物,许我日后共享荣华。于我,是恩,是交易,是各取所需。”
“但我花无影自幼便知,我对男子,生不出半分情愫。朱靖堃待我如何,是他的事。我与他,从来只有利益勾结,无情爱牵绊。这贴身玉佩,不过是权势的象征,而非定情信物。”
她将玉佩轻轻放在榻边,仿佛那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物事,语气陡然转冷:
“沈清弦,你以为我今夜留下,是替朱靖堃来做说客?是贪恋他那虚无缥缈的后位许诺?你未免……也太小瞧我花无影,太小瞧你自己了。”
“我若真在意那些,何必来蹚你这浑水?何必一次次与你……与你纠缠不清?”最后四字,她说得极轻,却似重锤敲在沈清弦心上。
沈清弦怔在原地,看着她眼中那不容错辨的认真,胸中翻涌的怒火霎时冰消瓦解。
花无影不再看她,重新躺下,背对着她,拉过薄被盖住肩头,声音闷闷传来:“睡吧,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沈清弦在原地站了许久,终是轻叹一声,和衣在外侧躺下。
月光如水,从窗隙流入,静静照着榻上两人一内一外、泾渭分明却又气息交融的身影。
鼻端萦绕着那挥之不去的海棠冷香,沈清弦仰面躺着,望着屋顶模糊的椽子轮廓,心中却是波涛难平,她想起自青云相识以来,这花无影虽行事诡谲,言语调笑,看似处处算计,可细细想来,少林寺中似真似假的维护,一次次或明或暗的示警传讯,木屋中内力交融时的倾力相助,乃至方才那食盒里尚带温热的点心……桩桩件件,何曾真正害过她?
是自己被身份、被责任、被这层层叠叠的阴谋与身世之谜困住了心神,竟以这般龌龊的心思去揣度她。
朱靖堃的野心,朝廷的倾轧,与她花无影何干?她不过是凭借自身手段,在夹缝中挣扎求生,伺机复仇的可怜人罢了。
自己方才那番话,何其凉薄,何其……伤人心。
念及此,沈清弦胸中那点因玉佩而起的芥蒂,瞬间烟消云散,她侧过身,面向那背对着自己的绯红身影,在黑暗中轻轻唤了一声:“无影……”
花无影肩头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应,保持着背对她的姿势,仿佛已然熟睡。
沈清弦沉默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小心翼翼地,极慢地挪动身子,向着榻内侧靠了过去,手臂抬起,带着几分迟疑,想要环住那纤细的腰肢。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层薄薄中衣的刹那,花无影忽然开口,声音里没有半分睡意,只有冰碴般的寒意:“拿开你的手。”
沈清弦动作一僵,手臂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素知这花无影性情反复,此刻正在气头上,自己方才那话确实过分,心中恼火也是应当,只是……她既已主动靠过来,便是认错服软之意,怎料对方竟如此干脆地拒绝。
她本就在情事上懵懂迟钝,全凭一股直觉冲动行事,见花无影明确拒绝,只道她是真的厌弃了自己此刻的触碰,那点刚刚鼓起的勇气顿时消散殆尽。
她讪讪地收回手,重新躺平,望着屋顶,心中一片空落落的茫然,再不敢有丝毫动作。
黑暗中,只听得到两人清浅不一呼吸声。
花无影背对着她,听得身后那呆子果然没了动静,气得暗自咬牙。
这木头!
平日里练剑的机灵劲儿都到哪儿去了?她不过是心中气闷,借题发挥,想让她再多哄几句,动作再强硬些,谁知她竟这般实诚,说不让碰,就真的一动不动了?
她越想越气,又觉委屈,自己纵横江湖多年,何曾对人如此放下身段,掏心掏肺,却换来这般猜疑?这傻子倒好,一句重话就缩了回去,真是……真是块不开窍的顽石!
可是,气归气,恼归恼,感受到身后那人僵硬躺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的笨拙模样,那股火气却又莫名地消散了几分。
她知她性子便是如此,耿直迂阔,于这男女情爱之事更是如同一张白纸,自己方才语气太重,怕是真吓到她了。
可她花无影也是要面子的,难道要她此刻转身,主动去就她不成?
正自心绪翻腾间,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对不住……是我失言。”
沈清弦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我不该那般想你。朱靖堃如何,朝廷如何,都与你不相干。我知道……你待我好。”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羽毛般,轻轻搔刮在花无影的心尖上。
花无影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
她依旧没有转身,但沉默了片刻,悄悄地将身子往后,不着痕迹地挪了半分,使得两人之间原本刻意拉开的距离,缩短了那么一丝。
这细微的动作,未能逃过沈清弦的感知,原来……并非真的不愿,她不再犹豫,再次侧过身,这一次,手臂轻柔地环过了花无影的腰肢,将那温香软玉的身子,轻轻拥入怀中。
花无影象征性地挣了一下,便不再动作,任由她抱着,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算是默许。
沈清弦将她搂紧,下颌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海棠幽香的发顶,低声道:“是我蠢笨,不会说话。你莫要生气了,可好?”
怀中的人儿没有回答,只是又往她怀里缩了缩,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夜深了。
窗外山风渐息,松涛隐去,只余虫声唧唧,愈发衬得斗室幽静。一灯如豆早已燃尽,清冷月光自窗隙漏人,如水银泻地,将榻上相拥的二人勾勒出朦胧轮廓。
沈清弦呼吸匀长,似是睡熟了,她连日劳心劳力,加之方才一番心境起伏,此刻怀抱温香软玉,鼻端萦绕着那挥之不不去的海棠冷香,精神松驰下来,竟真的沉人梦乡,只是那睡颜依旧带着几分平日里的端肃,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青影。
花无影却悄然睁开了眼。
她内力修为不俗,兼之心绪纷杂,并未真正入睡,此刻仰面躺在沈清弦臂弯里,微微侧首,便能借着一缕月光,细细打量近在咫尺的容颜。
这般近距离瞧看,愈发觉得这沈少掌门生得实在……过于俊俏了些,纵然裏在略显宽大的男子青袍中,束发严谨,刻意压低的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英气,也掩不住那份源自骨子里的清润。
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白皙,如玉如雪,月光照拂下,几乎透明。长眉斜飞人鬓,本是男子英挺之相,偏生那眉形秀致,如远山含黛。眼型是狭长的丹凤,此刻闭着,眼尾却天然带着一丝微挑的弧度,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风致。鼻梁挺秀如工笔细描,唇形薄而线条清晰,唇色偏淡,似初绽的樱花瓣。
整张脸清冷如玉雕,精致易碎,仿佛江南三月烟雨朦胧中,一枝带露的白玉兰,风姿绰约,又似乎轻轻一触,便会零落成泥。
花无影看得有些痴了。
她自幼混迹风尘,见惯了多少所谓的俊彦才子、英雄豪杰,却从未有一人,能如眼前这人一般,将英气与清柔、冷峻与易碎如此矛盾又和谐地融于一身。也难怪她当初在青云山初遇,一眼望去,便似被什么东西攫住了心神,再难移开。这世间男子,哪有这般冰肌玉骨,哪有这般……惹人怜爱的倔强?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一只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极轻、极缓地抚上沈清弦的眉骨。
触手温凉,肌肤细腻得不像习武之人。
指尖顺着那秀致的眉形慢慢描墓,掠过紧闭的眼脸。
沈清弦在睡梦中似有所觉,无意识地微微蹙眉。
花无影胆子稍大了些,指尖继续下滑,划过那挺秀的鼻梁,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月光下的静谧,最终,她的指尖悬在那淡色的薄唇上方,犹豫了一瞬,终是未敢落下,转而轻轻滑至沈清弦的下颌,感受着那略显尖削的线条。
她的目光也随之游移,落在那纤细的脖颈上,青袍交领严密地遮掩着,但依稀能窥见其下不同于男子的、更为柔和的曲线。再往下,便是那被层层束缚、却难掩其微微起伏的胸膛。
花无影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她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悄悄探人沈清弦青袍的腰侧,隔着薄薄的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腰肢的纤细与柔韧,不盈一握,又蕴含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道。
指尖下的肌肤温热,透过布料传来,花无影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如同擂鼓,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忍不住轻轻摩挲着那腰侧的曲线,感受着掌下身躯无意识的微颤。
沈清弦在睡梦中似乎感到些许不适,又或许是那触碰太过撩人,她轻轻扭动了一下腰肢,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似抗议,又似无意识的迎合。
这一声如同火上浇油。
花无影眸色转深,桃花眼中水光潋滟,几乎要溢出来,她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沈清弦的鼻尖,温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带着海棠的甜香与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
就在她的唇即将再次覆上那两片淡色柔软时,沈清弦忽然动了。
沈清弦似乎被这过于亲近的气息惊扰,长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月光下带着初醒的迷茫,水汽氤氲,直直地撞人了花无影近在咫尺的、带着灼热与渴望的视线里。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花无影的动作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罕见地飞起一抹红霞。
沈清弦眨了眨眼,初时的迷茫迅速褪去,看清了眼前的情形,感受到腰侧那只尚未撤离的手,她的脸烦也瞬间染上一层绯色,一直蔓延到耳根。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却不知该说什么。
花无影看着她这副窘迫又可爱的模样,心头那点被抓包的尴尬竟奇异地消散了,就着这个姿势,将脸埋进沈清弦的颈窝,闷闷地笑了起来:“谁让你……生得这般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