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回到后山那间孤零零的木屋时,夕阳正将最后一点余晖涂抹在少室山的层峦叠嶂上,天色介于明暗之间,一片混沌的灰蓝。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陈设依旧,冷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直到这时,腹中一阵轻微的鸣响才提醒她,自己竟是一整天水米未进。早晨与花无影在溪边一番纠缠,紧接着便是达摩院中那石破天惊的身世揭秘与两难抉择,心神激荡之下,早已忘了饥渴。
此刻稍稍平静,那被忽略的生理需求便重新抬头。她轻轻叹了口气,准备转身去寺中斋堂寻些吃的。虽然毫无胃口,但身体需要支撑。
就在她欲要迈步出门的当口,一阵熟悉的、馥郁中带着清甜的海棠香气,随着晚风悄然送入鼻端。
沈清弦脚步一顿,心头莫名一紧。
抬眼望去,暮色四合的小径尽头,一点绯红正袅袅而来。花无影手提一只精巧的竹编食盒,步履从容,那身耀眼的罗裙在渐浓的夜色中,竟比晚霞还要明艳几分。
“我就猜到你这儿定然是冷灶,没人惦记着喂饱你这根木头。”人未至,声先到,那慵懒中带着三分戏谑的语调,不是花无影又是谁?她走到近前,将食盒往沈清弦身前一递,桃花眼在暮色里流光溢彩,“喏,寺里的斋菜想必你也吃腻了,这是我让山下镇里味珍轩做的几样细点,清淡可口,正好给你这劳心劳力了一天的沈大掌门垫垫肚子。”
沈清弦怔怔地看着递到面前的食盒,又抬眼看了看花无影那张巧笑嫣然的脸,一时竟忘了去接,她怎会在此刻出现?还带了吃食?是巧合,还是……她知道了什么?
花无影见她不动,也不催促,自顾自地绕过她,推开虚掩的木门走了进去,将食盒放在那张唯一的木桌上,动作熟练得仿佛回了自己家。她打开盒盖,取出几碟精致的点心——芙蓉糕、杏仁酪、素馅儿的小饺儿,还冒着丝丝热气,香气顿时弥漫了这简陋的斗室。
“愣着做什么?还要我喂到你嘴里不成?”花无影回眸,见她仍站在门口,不由轻笑,语气软了几分,“便是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去扛,不是吗?”
沈清弦默然,终是掩上门,走到桌边坐下,她确实饿了,那点心的香气勾得她腹中愈发空落,她拈起一块芙蓉糕,放入口中,细腻清甜,入口即化,远比寺中粗糙的斋饭可口得多。
花无影在一旁坐下,单手支颐,歪着头看沈清弦小口进食,也不多话,昏黄的油灯光晕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少了平日的媚惑,多了几分难得的静气。
沈清弦吃了两块糕点,又喝了半碗温热的杏仁酪,胃里暖了起来,那股萦绕不去的疲惫与寒意似乎也驱散了些许,她放下碗匙,抬眼看向花无影,烛光下,对方那双总是含情带媚的桃花眼里,此刻映着两点小小的光。
“你……”她迟疑着开口,“你怎么来了?”
花无影唇角一勾,似笑非笑:“怎么?这少室山是你青云派私产,我来不得?还是不欢迎我这妖女登门?”她顿了顿,眼波流转,掠过沈清弦略显苍白的脸,“我听说,今日达摩院里热闹得很?镇远侯吴铭都亲自上山了?”
沈清弦心头一凛,暗道百花楼消息果然灵通,她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细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
花无影也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
屋内一时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沈清弦才缓缓抬起头,目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投向外面完全暗沉下来的夜空,“她……给我来信了。”
花无影眸光微闪,自然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昭阳长公主?”
“嗯。”沈清弦应了一声,将朱静仪信中的内容,以及吴铭上山游说之事,简略地说了一遍,她没有提及信中那催人泪下的母子之情,也没有表露自己内心的天人交战,只是客观地陈述了事实。
但花无影何等人物,从她晦涩的语调与眉宇间化不开的郁色,早已窥见了那平静水面下的惊涛骇浪。
“你待如何?”花无影听完,只问了四个字。
沈清弦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不知道。”她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落在花无影脸上,烛光下,那双清冽的眸子里竟带着一丝罕见的茫然,“下山,或有一线生机,但前路莫测,无异于将命运交予他人。不下山,战端一开,血流成河,我……于心何忍?更何况,她毕竟是一片苦心。”
花无影凝视着她,忽然伸出手,覆在了她放在桌面的手背上。
“沈清弦,”她唤她的名字,声音是难得的认真,“我知你心中所虑。江湖道义,苍生性命,或许还有那难以割舍的血脉牵连……这些担子太重,压得你喘不过气。”
“但你要记住,无论你作何选择,是战是和,是走是留,都无需独自承担。这少室山上,并非只有你一人。天鸣方丈、冯帮主、凌道长,还有……我,都不会坐视不理。”
她微微前倾身子,烛光在她眼中跳跃,“吴铭此人,我略有耳闻,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在军中也素有清名。他肯亲自上山,至少说明那位长公主殿下是真心想要斡旋,并非虚与委蛇的陷阱。但正如你所虑,将自身安危与神剑命运完全托付,终究是兵行险着。”
“我的建议是,不必立刻答复。拖上一拖。韩奎大军调动尚需时日,吴铭既已出面,局势便有转圜余地。利用这段时间,一方面可继续加强少林防务,示之以强,让朝廷知难而退;另一方面,或许可设法与那位长公主建立更稳妥的联系渠道,探明其真实意图与所能提供的保障。毕竟,空口无凭。”
沈清弦静静地听着,花无影的分析透彻,为她拨开了些许迷雾,是啊,未必只有非此即彼两条路,拖延,观望,或许能找到第三条路。她反手,轻轻握了握花无影的手,随即松开,“多谢。”
花无影莞尔一笑,收回了手,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模样:“谢什么?我不过是看不惯你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罢了。”她将食盒往沈清弦面前又推了推,“快些吃吧,凉了就辜负了味珍轩大厨的手艺了。”
沈清弦点了点头,重新拿起碗匙,这一次,她吃得安心了许多。
窗外,月色渐明,清辉如水,静静流淌过少室山的千载松涛。
木屋内,一灯如豆,两人对坐,虽前途未卜,此刻却难得地拥有了一片短暂的宁静。
沈清弦慢慢将碗里最后一点杏仁酪喝完,放下了匙子,她吃得不多,几块点心,半碗甜羹,便再没了胃口,并非点心不美味,实在是心头压着的事情太重,再精致的食物也味同嚼蜡。
花无影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在她清瘦的侧脸和微蹙的眉宇间流连。屋内油灯的光晕昏黄,将沈清弦原本就略显柔和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模糊,那紧束的衣领下,属于女子的纤细颈项似乎也在这光影下无所遁形。
“其实……”
“你为何不干脆将你是女子之身公之于众?”
沈清弦拿着布巾擦拭嘴角的动作一顿。
花无影继续说着,语气平静:“朝廷索要的是纯阳灵体的精血炼丹,若他们知道,名满天下的青云派少掌门,根本不是什么纯阳之体,反而是至阴之身……这炼丹之说,岂不就成了无稽之谈?赵无极和那妖道再如何巧舌如簧,也无法用纯阴来炼他们的纯阳金丹吧?这一下,所有的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这样一来,朝廷没了借口,少林和各派的压力骤减,你也不必再背负着可能导致江湖浩劫的愧疚……不是很好吗?”
沈清弦缓缓放下布巾,她没有立刻转头看花无影,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那一点昏黄的光在她浅淡的眸子里明明灭灭。
“公之于众?”她终于转过头,看向花无影,那双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苍凉。
“我自记事起,便是青云派的少掌门。穿着男装,束着胸,压着嗓子说话,学着男子的步伐仪态……二十年了。”
她抬起自己的手,这只手修长,指节分明,因为常年练剑带着薄茧,但仔细看去,腕骨纤细,肌肤的纹理也终究与男子不同。
“有时候对着铜镜,我自己都快忘了,原本该是什么模样。”
“公之于众?”她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然后呢?让天下人皆知,青云派清虚真人,德高望重的沈卓诚,竟让自己的女儿冒充儿子二十载,欺师灭祖,玷污门楣?让青云派百年清誉,成为整个江湖的笑柄?”
“我父亲……他将我自小当作男孩抚养,逼我练最刚猛的太清罡气,承他最严苛的期望。我曾恨过他,怨过他。可后来我才隐约明白,他或许……有他的不得已。青云派需要继承人,需要稳定,需要这柄纯阳古剑有一个名正言顺的主人。而我,恰好是那个被选中的、必须承担这一切的人。”
“若我此刻站出来,告诉所有人,我是个女子。你猜,第一个身败名裂的会是谁?是我那苦心经营了一生的父亲?还是青云派上下数百弟子?那些视我为楷模、为希望的师弟师妹们,又该如何自处?”
她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这身男装,我穿了二十年,早已与我血肉相连。它不是一件可以随意脱下的衣服,它是责任,是枷锁,也是我必须扛起的命运。比起让父亲蒙羞,让师门受辱,让青云派基业动摇……眼前这些困境,这些危险,甚至可能到来的战争,又算得了什么?”
“我宁愿以少掌门的身份,战死在这少室山上,也绝不容许青云派的牌匾,因我而蒙尘。”
花无影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惯有的慵懒与戏谑早已消失无踪,她看着沈清弦,看着这个在命运重压下依旧挺直脊梁的女子,看着她清俊眉眼间那化不开的坚毅与隐痛。
她忽然发现,自己那个看似一劳永逸的建议,是何等的轻巧,又何等的……残忍。她只想到了破解眼前危局的方法,却忽略了这方法背后,需要沈清弦付出的,是她二十年来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是她对父亲复杂难言却又无法割舍的情感,是她视为生命的师门荣光。
她伸出手,再次覆上沈清弦放在桌面上、微微蜷起的手。
“我明白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这条路既然你选了,那便走下去。无论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