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日上三竿,暖融融的阳光透过木窗的缝隙,在室内投下几道斑驳的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中飞舞。
沈清弦先醒了过来。
一睁眼,便觉怀中温香软玉,低头看去,花无影正蜷在她怀中,睡得正沉,一头墨染般的青丝铺了半枕,那张艳绝人寰的脸蛋儿此刻褪去了平日的媚意与锋芒,显得格外恬静乖巧,长睫如蝶翼般垂落,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均匀清浅。
她静静躺着,不忍惊扰怀中人的好眠,目光掠过花无影微敞的衣领下那一截白玉般的脖颈,再看向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心下不由暗赧,自己竟也贪睡至此,真是……不成体统。
正自怔忡间,花无影长睫微颤,似要醒来。
花无影悠悠转醒,尚未完全清醒,下意识地在沈清弦肩头蹭了蹭,待睁开那双迷蒙的桃花眼,对上沈清弦近在咫尺、略显紧绷的面容时,眼底迅速漾开一抹了然又促狭的笑意,环在沈清弦腰际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仰起脸,笑吟吟地望着她,“沈大掌门今日倒是起得晚?还是说,早已醒了,只顾着偷看人家?”
沈清弦耳根一热,偏过头去,故作镇定道:“休要胡言,日头已高,该起身了。”说着,便欲坐起。
花无影却存心逗她,手臂用力,不让她轻易挣脱,嗔道:“急什么?这后山清净,又无人来催早课。还是说……”指尖轻轻戳了戳沈清弦的心口,“少掌门是怕这般与我同榻而眠,损了你的清誉?”
沈清弦被她戳中心事,又见她衣衫不整、青丝缭乱的媚态,心头一跳,强自板起脸道:“既知同榻不妥,还不快些起来!”语气虽硬,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花无影见她这般模样,愈发觉得有趣,咯咯一笑,终于松开了手,慵懒地坐起身来,一边舒展着有些发麻的四肢,一边说:“好啦好啦,这就起。真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说着,她自顾自地抬手整理着散乱的鬓发和微皱的衣裙,动作自然,仿佛二人已是多年的伴侣。
沈清弦也随即起身,背对着花无影,快速整理着自己的青衣和束发,试图抚平那一夜的褶皱,恢复平日那个一丝不苟的青云少掌门模样,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廓,却泄露了她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待二人稍稍整理好仪容,沈清弦走到桌边,提起那早已凉透的茶壶,倒了两杯水,递了一杯给花无影。
花无影接过,指尖与沈清弦轻轻一触,她抬眼看了看沈清弦,见她目光微垂,唇角不由勾起一抹浅笑,将杯中凉水一饮而尽,叹道:“若是杯热茶便更好了。”
沈清弦默然不语,自己也饮尽了杯中水,清凉的液体滑入喉中,稍稍压下了心头的几分躁动,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温暖的阳光和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涌进来,驱散了室内的些许暧昧气息。
“我去打水洗漱,再寻些斋饭来。”沈清弦说着,便要向外走去。
“等等,”花无影唤住她,走到她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替她将一缕未曾束好的发丝轻轻捋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垂,柔声道,“我同你一起去吧,这少室山我虽不熟,陪你走走也好。”
沈清弦身形微顿,终是没有拒绝,只低低“嗯”了一声。
二人一同出了木屋,并肩走在通往溪边的小径上,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林间空地上映出点点光斑。
偶尔有早起的僧侣或别派弟子路过,见到青云派少掌门与百花楼主这般并肩而行,虽觉诧异,但见二人神色坦然,倒也不敢多问,只是合十行礼或点头致意后便匆匆离去。
二人并肩行至后山溪畔,晨雾尚未散尽,溪水清冽,映着天光山色。
沈清弦俯身掬水净面,冰凉刺骨,精神为之一振。
花无影却不急着洗漱,抱臂倚在溪边老松下,目光在沈清弦身上流转。
“沈清弦,”她忽然开口,“你身量倒是不矮。在女子中,怕是要算高挑的了。”
沈清弦动作微滞,水珠顺着下颌滴落,她直起身,青衫被晨露打湿三分,更显身形挺拔如松,目光与花无影平视片刻,才淡淡道:“自幼习武,骨骼舒展些。”
花无影轻笑,踱步近前,站到沈清弦身侧,抬手比了比两人头顶,指尖几乎要触到沈清弦鬓角,“我原以为自己算高的,你竟还比我高出些许。莫非青云派还有什么助长身高的秘法不成?”
沈清弦侧身避开她过于亲近的举动,目光扫过溪面粼粼波光,“并无秘法。家父……身形本就高大。”
“原来如此。这般身高,扮起男子来倒是便宜。”说着,花无影俯身掬水,绯红袖口浸湿亦不在意。
洗漱完毕,她甩了甩手上水珠,侧首问道:“说起来,你今年到底多大?二十?二十一?”
沈清弦正以布巾拭面,闻言动作不停。“二十有二。”
“倒是比我小了两岁。”花无影挑眉,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戏谑,“这般算来,你该唤我一声姐姐。”
沈清弦将布巾折好收起,神色不变,“江湖儿女,论交不论齿。”
“好个论交不论齿。”花无影轻笑,忽然出手如电,指尖拂向沈清弦耳后。
这一下出其不意,沈清弦下意识侧首避让,却已被她拂过鬓角。
“躲什么?”花无影收回手,指尖拈着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细小松针,“替你整理仪容罢了。这般警惕,莫非以为我要……”她语带双关,尾音拖长,带着若有若无的暧昧。
沈清弦退后半步,与她拉开距离,“不劳费心。”
二人正说话间,忽闻远处传来钟声,悠远沉浑,是召集各派议事的信号。
沈清弦神色一肃,“该回去了。”
花无影却似不在意,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急什么?让他们等着便是。”话虽如此,却还是跟上沈清弦的脚步。
二人沿着青石小径往少林寺方向行去,晨钟余韵犹在耳畔,林间鸟鸣清脆。
花无影落后沈清弦半步,目光落在她挺直的背脊上,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似藏着深意:“说起来,沈大掌门,我倒是想起一桩旧事,与你有些关联。”
沈清弦脚步未停,只淡淡道:“何事?”
花无影快走两步,与她并肩,侧头瞧着她的侧脸,“你可知道你母亲是何等样人?”
沈清弦目视前方,语气平静无波:“家母在我出生之日便因难产过世。家父言及,只道是寻常闺秀,体弱多病,故而早逝。”这是她自幼便知的事实,也是父亲沈卓诚每每提及,便神色黯然、不欲多谈的禁区。
“哦?寻常闺秀?体弱多病?”花无影轻轻重复,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清虚真人……你爹他,是这么告诉你的?”
沈清弦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花无影,眸光清冽,带着审视:“花楼主此言何意?家母之事,难道还有隐情?”
花无影迎着她的目光,不闪不避,指尖缠绕着一缕垂下的发丝,“我百花楼别的不敢说,于这宫闱秘闻、陈年旧事,总比旁人知道得多些。据我所知,二十余年前,宫中曾有一位身份极其尊贵的女子,因触怒天威,或因卷入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纷争,被迫离宫,自此在宫廷记载中渐渐隐去。”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时间上,恰好与令堂怀你、产子那段时日吻合。更巧的是,自那之后不久,清虚真人便对外宣称夫人难产而亡,独子沈清弦继承道统。”
“那位女子……究竟是何人?”沈清弦心头剧震,面上强自维持着镇定,父亲从未详细描述过母亲的模样、性情,只以“体弱”、“早逝”一笔带过,她曾以为那是父亲情深不愿触及伤痛,如今听花无影之言,竟似牵扯到皇家秘辛?那位身份尊贵的女子……会是自己的母亲吗?若真是,父亲为何要隐瞒?母亲真正的身份和下落又是什么?
花无影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谨慎,“具体名讳,我不敢妄言,牵扯太大。只知道其身份……疑似与当年宫中一位风头极盛、后被赐婚离宫的长公主有关。这位长公主如今仍在玉京城中,早已嫁人生子,当今永熙帝朱康年是她的亲弟弟,姐弟情深,圣眷优渥,表面看是享尽荣华。然而,关于她离宫前的那段岁月,尤其是与你父亲可能产生交集的那段时日,所有记录都被人刻意抹去或模糊处理,仿佛……有一双来自紫禁城最高处的手,在阻止任何人探询那段过往。”
她顿了顿,“而所有模糊的线索,最终的指向,似乎都与青云山,与令尊,脱不了干系。沈清弦,你难道从未怀疑过?你身上这至阴之体,却修炼至阳至刚的太清罡气,甚至能得纯阳古剑认可……这本身就已违背常理。若你母亲当真只是一位体弱多病的寻常闺秀,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更何况,你那眉宇间的气度,仔细看去,竟与那位深居简出的长公主殿下,有几分神似……”
沈清弦默然伫立,晨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不散心头的惊涛骇浪,父亲严厉而期许的目光,自幼年起便萦绕耳边的“你是青云派未来的希望”,以及那深藏在紫霄殿中、关于母亲寥寥无几的记载……
此刻都变得疑窦丛生。
难道自己多年来坚信的身世,竟是一个巨大的谎言?而自己的生母,可能正是那位身在玉京、地位尊崇的长公主?
看着她陷入沉思的侧影,花无影知道自己的话已在她心中投下巨石,不再多言,只轻轻挽住沈清弦的手臂,柔声道:“此事关乎你的身世,或许也关乎朝堂格局。我并非要挑拨你们父女之情,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真相。那位长公主殿下如今看似安稳,但当年被迫离宫的真相,以及与你父亲的关联,恐怕内情绝不简单。我会继续小心查探,若有确切消息,定会告知于你。”
花无影话音方落,正待细观沈清弦神色,忽听得身后小径上传来一声清脆又带着惊怒的呼喊:
“大师兄!”
二人齐齐转头,只见李双俏生生立在数丈开外,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花无影兀自挽在沈清弦臂弯里的手,鹅黄衫子下的胸脯因气息急促而微微起伏,她身旁站着神色略显尴尬的赵霖,目光在沈清弦、花无影以及李双之间逡巡,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似有喜色。
李双本是与赵霖一同来寻沈清弦前往达摩院议事,哪知刚转到溪边,便撞见这狐媚子竟敢光天化日之下与她大师兄如此亲密,那绯红衣袖缠着青衫臂膀的画面,刺得她眼眶发酸,心头一股无名火“腾”地烧起。
“花无影!你、你这妖女!快放开我大师兄!”李双柳眉倒竖,纤指一点,声音因愤怒而拔高,惊起了林间几只宿鸟。
沈清弦眉头微蹙,下意识想将手臂抽出,奈何花无影看似随意挽着,实则暗含劲力,一时竟未挣脱。
花无影听得李双呵斥,轻笑一声,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非但不松手,反而将沈清弦的手臂挽得更紧了些,半个身子几乎倚靠过去,对着李双曼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双妹妹。怎地,这少室山是你青云派的不成?我与沈少掌门说几句体己话,也要向你禀报么?”
“你……无耻!”李双见她如此嚣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锵啷一声便拔出了腰间佩剑,剑尖直指花无影,“妖女!休得玷污我大师兄清誉!看剑!”
她心急怒极,这一剑“松枝挂月”含愤而出,竟是直奔花无影面门,剑风凌厉,显是动了真怒。
“双儿不可!”沈清弦正要出手阻拦,身旁红影一闪,花无影已如鬼魅般飘然而起,足尖在溪边青石上轻轻一点,避开了剑锋,绯红长袖如流云般拂出,袖中纤指看似柔弱无力,却在触及剑身时巧妙一引一拨。
“铛!”
一声轻响,李双手腕剧震,长剑险些脱手,不由自主地被带得转了半圈,攻势顿消,她心下骇然,这妖女功力果然深不可测。
“小丫头火气倒不小。”花无影翩然落地,袖手而立,嘴角噙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只是这剑法嘛,火候还差得远。想要替你大师兄出头,只怕还需再练上十年。”
“你!”李双俏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怒,还要再上,却被快步上前的赵霖一把拉住。
“小师妹,冷静些!”赵霖紧紧抓住李双持剑的手腕,目光却飞快地瞟了沈清弦一眼,见她神色复杂,目光在花无影身上停留,心中不由一喜,暗道这花楼主果然手段非凡,若能引得大师兄心思旁骛,那自己与双儿……
他压下心头窃喜,面上作出焦急之色,劝道:“大师兄与花楼主想必有要事相商,我们还是莫要打扰,先去达摩院等候吧?”
“要事?什么要事需要拉拉扯扯!”李双用力甩脱赵霖的手,眼圈已然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瞪着沈清弦,“大师兄!你、你就任由这妖女如此……如此轻薄于你吗?你忘了师傅的教诲,忘了青云派的门规了吗?”
“双儿,不得无礼。花楼主是客,亦是友,方才只是……偶遇闲谈。”沈清弦见李双泪眼婆娑,心中亦是一阵烦乱,她与花无影之事,本就离经叛道,难以对人言,此刻被小师妹撞破,更是尴尬,终是运起内力,轻轻震开了花无影的手,向前一步,将两人隔开。
花无影被震开手臂,也不着恼,只抚了抚衣袖,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清弦,又瞥了一眼气得浑身发抖的李双,悠然道:“沈少掌门既然有事,无影便不打扰了。方才所言,望你深思。”说罢,不再多看众人一眼,红影晃动,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溪边林深处,只余一缕若有若无的海棠香气。
见花无影离去,李双更是委屈,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狠狠跺了跺脚,冲着沈清弦喊道:“大师兄!你变了!”说完,也不等沈清弦回应,转身便跑,鹅黄身影很快没入林间。
“小师妹!”赵霖唤了一声,回头对沈清弦匆匆一礼,“大师兄,我去看看她。”语气中难掩关切,随即快步追了上去。
小径顿时只剩下沈清弦一人。
阳光依旧明媚,她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身世之谜如一团迷雾笼罩心头,花无影的情愫炽烈,小师妹的误解更让她百口莫辩。
她低头看着方才被花无影挽过的手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软,而耳边回荡的,是李双带着哭腔的指责。
这江湖路,竟是越发难行了。
她默然独立良久,方才整了整衣袍,将纷乱心绪强行压下,朝着达摩院的方向缓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