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月华清冷,将少室山蜿蜒的石阶照得如同一条泛着微光的溪流,静静流淌在墨色的山林间。
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行走在这寂静的山道上。沈清弦在前,青衫随着步伐微微晃动,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又异常挺直。花无影落后她半步,绯红的身影在夜色中就像一簇跳动的火焰,目光始终落在前方那抹青色上。
山风拂过,带来林间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远处隐隐的松涛声。
虫鸣在草丛间低吟,更衬得这夜幽深静谧。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是一处较为开阔的山坪,一块巨大的山岩横卧一旁,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将岩石照得一片银白。
沈清弦的脚步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岩石旁,转过身,面向跟上来的花无影,月光清晰地勾勒出她清俊的侧脸轮廓,那双眸子在银辉下,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认真。
花无影也停下脚步,倚在另一侧的石壁上,双手抱臂,歪头看着她,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丝慵懒的笑意,等待着她开口。她知道,沈清弦有话要说。
沈清弦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她的目光掠过花无影妩媚的眉眼,最终落在她那双总是含着水光、此刻映着月华的桃花眼上。
“无影,”她开口,声音比山风更轻,却清晰地传入花无影耳中,“这几日,我思虑良久。”
花无影眉梢微挑,没有打断,只是那抱臂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沈清弦微微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继续道:“那日木屋之中,你我内力交融,虽属意外,但终究有了肌肤之亲,行了……近似双修之事。”她说出“双修之事”这四个字时,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薄红,“我自幼受教,知礼义廉耻,既已如此,便该有所担当。”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我自幼受教,知礼义廉耻,亦知因果承负。既已……既已如此,我沈清弦,绝非不负责任之人。我知你行事不拘常理,但……但我愿以诚相待。”
“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话音落下,山坪上一片寂静。唯有风吹过岩缝,发出细微的呜咽。
花无影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她想过沈清弦可能会因为责任而有所表示,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直接、如此……郑重的“道侣”之请,这几乎等同于世俗间的婚约,是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加沉重的承诺,尤其是在她们这等修行之人看来。
这简直是……这跟她无数次在心底隐秘处幻想过的场景,何其相似?
只不过,那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花无影是何等聪慧机敏之人,她立刻捕捉到了沈清弦话语中的关键——“礼义廉耻”、“有所担当”、“双修之事”、“道侣”。
道侣。
是了,是道侣,而非爱侣。
看着沈清弦那副郑重其事、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履行的责任般的模样,她眼中的星光迅速沉淀下去,心头那点刚刚燃起的火焰,被浇了一瓢带着冰碴的水。
这个傻子。
这个正直得近乎迂腐,却又纯粹得让人无法讨厌的傻子。
“道侣?”花无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松开抱臂的手,向前走了两步,逼近沈清弦,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沈清弦,你看着我。”
沈清弦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和锐利的目光弄得有些不适,微微蹙眉。
“你告诉我,你想与我结为道侣,是因为那该死的责任和担当,还是因为……”花无影伸出手指,几乎要点在沈清弦的心口,却又在最后一寸停住,“……这里,有我?”
沈清弦怔住了。
心口?那里有什么?她对花无影……
是了,她提出道侣之约,是基于那场意外的“双修”,是基于她所受的教诲和准则。她觉得自己应该负责,应该给花无影一个名分,一个……在修行路上的伴侣。道侣者,志同道合,携手共参大道,互扶修行。这很合理,也很符合她一贯的行事逻辑。
可是,情爱呢?
那种怦然心动,那种魂牵梦萦,那种非君不可的炽烈……她从未仔细想过,或者说,她一直刻意回避去深想自己对花无影,除了那一次次被迫的亲密接触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之外,究竟存着怎样的心思。
那种莫名的悸动,那种在花无影靠近时加快的心跳,那种在花无影离去时淡淡的失落……可这,就是情意吗?与她所理解的、典籍上所描述的爱恋,似乎又有所不同。
她分不清。
花无影看着沈清弦眼中闪过的茫然和迟疑,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终于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和淡淡的酸楚,她收回手,后退半步,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只是这笑容,比平时少了几分媚意,多了几分清冷,“看来是我想多了。沈清弦,我花无影混迹风尘,见惯了虚情假意,也听惯了甜言蜜语。但我还不至于……落魄到需要别人因为责任而施舍一个道侣的名分。”
她转过身,望向山下村子隐约的轮廓,声音飘忽,“道侣?可以啊。若你他日登临武道巅峰,觉得身边需要一个能与你论剑谈玄、并肩而立之人,而我恰好还在,也未尝不可。但现在……”
“我要的,不是一个出于责任的道侣。而你给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沈清弦站在原地,看着花无影决绝而孤寂的背影,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不明白,自己遵循道义提出负责,为何反而像是……伤了她?
夜色愈发深沉,山风穿过林隙,带来远处少林寺隐约的钟声,已是宵禁时分。
花无影望着山下那片沉寂的黑暗,心中百味杂陈,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上心头,她拢了拢被夜风吹拂的鬓发,“夜深了,我也算将你送到了寺外安全之地。沈少掌门,就此别过吧。”
说罢,她绯红身影一转,便要离去,衣袂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只手却快过她的思绪,猛地探出,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花无影脚步一滞,愕然回眸。
沈清弦自己也愣住了,下意识就想松开,可那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志般,反而收得更紧了些,她甚至能感觉到花无影腕骨细微的脉搏,一下下,敲打在她的指尖,也敲打在她骤然紊乱的心湖。
“你……”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又不知该说什么,拉着人家不让走?这算什么?
花无影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那点刚被压下的酸涩又冒了出来,用力挣了挣,竟没能立刻挣脱,不由得挑眉,语气带上了几分惯有的讥诮,连声问道:“沈清弦,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拉着我做什么?莫非是后悔了,觉得我这妖女连做道侣的资格都没有,想收回方才的话?还是觉得戏弄我很有趣?”
沈清弦被她连珠炮似的追问逼得哑口无言,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拉着花无影的手心沁出薄汗,进退维谷。
放,不甘。不放,又不知如何是好。
她只是凭着那一股莫名的冲动拉住了她,此刻被花无影的目光灼灼盯着,更是心乱如麻,连耳根都红得透彻。
见她依旧沉默,只是死死拉着自己的手,眼神挣扎,花无影心头火起,更添几分自嘲的悲凉,运起内力,手腕猛地一旋一挣,“放手!”
这一次,沈清弦被她骤然加大的力道震得手指一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就在手松开的瞬间,仿佛某个闸门被冲开,沈清弦脑中“嗡”的一声,什么礼教规矩,什么少掌门身份,什么清修持重,尽数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凭着身体最原始的反应,向前一步,左手环住花无影纤腰,右手按住了花无影想要偏开的后脑,竟这般俯身吻了下去。
这一下变故突兀至极,花无影猝不及防,唇上已传来温软触感,她脑中轰然一响,待要挣扎,却觉沈清弦双臂如铁箍般紧紧环住,那力道竟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决绝。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投在青石板上,纠缠难分。
花无影起初还用力推拒,指尖抵在沈清弦肩头,可那平日里清冷自持的人此刻却像是换了个人,任凭她如何推搡,竟是纹丝不动。
渐渐地,她手上力道松了,原本紧绷的身子也软了下来。
唇上触感温软得不可思议,带着海棠甜香,竟比想象中更要命百倍,沈清弦浑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臂弯不由得收得更紧,生怕这怀中温香软玉就此挣脱离去,动作生涩得近乎鲁莽,齿尖不慎磕到对方唇瓣,尝到一丝腥甜。
花无影闷哼一声,原本推拒的手忽地攥紧她胸前衣襟。
这动作反倒激得沈清弦清醒三分,她试探着放缓力道,唇瓣相贴处竟自发地厮磨起来——原来人唇齿相依时自有天意指引,她无师自通地含住那两片娇嫩,舌尖怯生生探出,恰迎上对方微启的檀口。
这一碰如同天雷勾动地火。
花无影忽然仰首承接,丁香暗度,缠上她生涩的舌尖。
沈清弦也不甘示弱,原本按在对方后脑的手滑落,抚过玉颈,停在单薄脊背上,掌心也不由自主地游移,隔着绯红罗裙,能清晰感受到那脊骨的微微起伏,以及肌肤下潜藏的惊人弹性,她忽然想起幼时在青云山巅抚摸初雪,也是这般稍纵即逝的触感,教人恨不得揉进骨血里。
花无影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呜咽,似叹息,又似难耐的呻吟,那双惯会撩拨人心的柔荑,此刻也只能无力地攀着沈清弦的肩头,指尖微微蜷缩,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侵袭。
这声音落入沈清弦耳中,不啻于一道惊雷,又带着蛊惑,她只觉得怀中身躯愈发柔软,几乎要化在自己怀里,那馥郁的海棠香气也变得浓郁醉人,丝丝缕缕,缠绕鼻端,直透心脾。
她从未想过,与人亲近竟是这般滋味。
月光清辉遍洒,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朦胧光晕之中。山风拂过,松涛阵阵,却盖不住那细微而急促的喘息声。
“嗯……”花无影喉间溢出的轻吟让她陡然回神。
沈清弦惊觉自己右手竟已探入对方松散的衣领,指尖触及滑腻肩头,她本该立即抽手,可那肌肤凉如玉髓,又隐透着温香,勾得指腹自作主张地摩挲起来,原来女子肩颈曲线这般精巧,稍一用力便陷下柔婉弧度,仿佛稍重些就会化在掌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气息交融,皆是大汗淋漓,面泛潮红。
直到肺腑间气息将尽,花无影咬了沈清弦下唇,不重,反倒带起酥麻痒意。
沈清弦才恋恋不舍地稍稍退开些许,望进那双雾气氮氲的桃花眼,此刻春水横波,比月下寒潭更勾魂摄魄。
“你……”花无影喘息着抵住她额头,眼尾绯红如染胭脂,“这般熟练,倒像惯会偷香窃玉的。”
偷香窃玉?
沈清弦大梦初醒般,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气息紊乱,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同样呼吸急促、眼泛水光、神色复杂难辨的花无影,绯衣领口被揉得松散,露出小半截莹白肩颈,其上赫然印着几处淡红痕迹——正是自己方才情急时留下的罪证,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脸上血色霎时褪尽,又瞬间涌上,变得通红。
她恍惚想起练剑时父亲曾说“剑意通明时,万物皆是剑”,此刻无师自通的亲呢,莫非也是因着……情至浓时,万法自然?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掠过心头,惊得她连退三步,脊背撞上冷硬山岩,喉间发紧,指尖无意识蜷进掌心,多年来恪守的礼教如铜墙铁壁轰然倒塌,露出里头从未勘破的真心,原来那些刻意回避的目光交缠,那些被她归结为“妖女蛊惑”的心跳如鼓,早在这人拈花笑问“可懂半分”时便已种下因果。
她正自怔忡,花无影已抬手拭去唇上水光,慢条斯理拢好衣襟,眼尾犹带胭脂色,眸光却清亮如雪水淬过的刀锋:“好个沈少掌门……这招唇枪舌剑,倒是比你的松风剑法更凌厉三分。”
话音未落,忽听林间传来枯枝断裂声。
二人俱是神色一凛。
沈清弦反手按剑将花无影护在身后,太清罡气流转周身。
暗处转出个鹑衣百结的身影,冯镇岳提着熟铜棍,先是扫过沈清弦泛红的耳根,又瞥见花无影微乱的衣襟嘿嘿一笑,独目在月下精光四射:“两个娃儿闹够没有?再磨蹭下去,少林寺的秃驴们该敲晨钟了!”
原来这老巧帮主早在半炷香前便到了山坪,见情形不便打扰,索性蹲在岩后把半葫芦酒喝得底朝天,此刻他打个酒嗝,棍尖点向沈清弦:“小子听着!老子不是那等迂腐之辈。男女情爱本是天性,但你既接下纯阳古剑,就当知这柄剑的厉害!”
“幽冥教未除,天下未安,你这纯阳剑主若是泄了元阳,剑气便会大打折扣。他日对阵南宫锦那魔头时,若因一时放纵而功亏一篑,你担待得起么?”
花无影闻言挑眉欲言,却被冯镇岳凌厉目光止住:“花楼主,老夫知道你百花楼行事不拘常格。但此事关乎天下苍生,不是儿戏!”
他转向沈清弦,语气凝重:
“小子,记住老子这句话:一日不除幽冥教,一日不准碰女人!这不是迂腐,这是责任!你既执掌纯阳剑,就当明白元阳未泄四字的分量!”
沈清弦面上强自镇定,拱手道:“冯帮主教诲,晚辈谨记。”这“元阳未泄”之身,本就是她最大的秘密,若让人知道她实为女儿身,莫说执掌纯阳剑,便是这青云派少掌门之位也难保全。
冯镇岳独目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忽又咧嘴一笑:“不过你小子倒也本事,连百花楼主这等人物都对你青眼有加。只可惜啊……”他摇头晃脑,“美色虽好,不及手中剑利。待他日荡平魔教,老子亲自为你保媒!”
花无影在旁轻笑一声,“冯帮主倒是操心得多。”
三人各怀心思,踏着月色往寺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