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子时三刻尚有一炷香的功夫,沈清弦已悄无声息地潜至迎宾阁外的松林之中,选了一株枝繁叶茂的古松,身形隐入树冠阴影之内,屏息凝神,将周身气息收敛至最低。
迎宾阁坐落在少室山腰一处僻静所在,原是接待贵客之用,此刻灯火通明,隐隐可见人影绰绰。
阁外松林看似静谧,沈清弦却敏锐地察觉到几处不寻常的气息——或藏于巨石之后,或隐在灌木丛中,俱是内息绵长之辈,显是阴无命布下的暗哨。
她心中冷笑,这鬼手果然谨慎,连密会都要如此戒备森严。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影渐移,子时三刻将至,却始终不见花无影那抹绯红身影。
沈清弦眉头微蹙,以花无影的性子,断不会无故爽约,莫非出了什么变故?她正自沉吟,忽觉颈后寒毛倒竖,一股极细微的破空声自身后袭来。
不及细想,她足尖在枝干上轻轻一点,青衫飘动,已如一片落叶般向前飘出丈许,同时反手拔出纯阳古剑。
可那袭击来得太快太诡,她身形尚未落地,便觉腕间一紧,几道细如发丝、肉眼难辨的金线已无声无息地缠了上来,瞬间收紧。
那金线不知是何材质,坚韧异常,且带着一股阴寒刺骨的诡异劲力,一及体,便如活物般直透经脉,竟让她提不起半分内力。
沈清弦心中大骇,她自问耳目灵觉已臻江湖一流之境,竟未能提前察觉这金线的来袭,能使出如此无声无息、诡异莫测手段的,普天之下,除了那位幽冥教主,还能有谁?她猛地回头。
月光下,一道墨色身影不知何时已立于三丈之外。
南宫锦一身繁复的墨色长裙,裙摆暗金火焰纹路在月色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她未覆面纱,冰雕雪琢般的侧脸在清辉中更显冷冽,肤光胜雪,竟比这山间夜露更寒,墨发如瀑,仅以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松松挽住,几缕发丝垂落颊边,平添几分慵懒,却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睥睨之气。
她那双纯黑的眸子,此刻正静静地望着沈清弦,里面无波无澜,深不见底,仿佛两口万年不化的寒潭,映不出丝毫月色,只余一片幽寂的冷。
“南宫锦!”沈清弦清叱一声,试图运功震断金线,但那金线纹丝不动,反而那股阴寒之气顺着经脉逆行,让她丹田一阵刺痛。
南宫锦缓步走近,踏在松软的落叶上,竟未发出丝毫声响,她停在沈清弦面前一步之处,微微歪头,墨黑的瞳仁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本座倒是好奇,深更半夜,沈少掌门不在禅房静修,独自潜入这迎宾阁外,所为何来?”
“莫非……”她凑近些许,冰冷的吐息拂过沈清弦的耳廓,“是在等什么人?”
沈清弦强忍着经脉中那股阴寒刺骨的痛楚,迎上她那冰封般的目光,冷笑道:“南宫教主不也在此?莫非是与阴先生有约?”
南宫锦闻言,唇边那抹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却更显冰冷:“本座行事,何需向你解释?”她指尖微微用力,金线又收紧一分,沈清弦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放开!”沈清弦咬牙,体内太清罡气疯狂运转,试图冲击那诡异的禁制,纯阳古剑在她手中发出低沉的嗡鸣,紫金光芒隐现。
“纯阳古剑……果然灵性十足。”南宫锦目光落在剑上,语气平淡,“可惜,你如今连剑都握不稳,又如何发挥其威力?”
她绕着沈清弦缓缓踱步,墨色裙裾拂过地面,带起几片枯叶,“本座原以为,经过黑木堡一别,你会学得聪明些。看来,是高估你了。”
沈清弦心念电转,花无影迟迟未至,自己又落入南宫锦手中,今夜之局,恐怕早就在对方算计之内,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将花无影如何了?”
南宫锦脚步一顿,回眸看她,“你倒是关心她。”她语气微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放心,那位百花楼主机警得很,此刻怕是正被些小事绊住了手脚,无暇前来赴约了。”
迎宾阁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衣袂破风之声,似乎有人正快速接近。
南宫锦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指尖金线一收,将沈清弦拉近身前,另一只手已迅疾无比地捂住了她的口鼻,身形一晃,两人便隐入了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之后。
几乎是同时,一道黑影自迎宾阁侧窗掠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另一侧的松林之中,身法快如鬼魅。
待到那黑影远去,南宫锦才缓缓松开手,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纯黑的眸子里若有所思,“看来,今晚的客人不止我们。”
沈清弦被她紧紧箍在身侧,鼻端萦绕着对方身上那股冷寂的异香,心中又是恼怒又是无力,这魔头武功深不可测,自己在她面前,竟如同孩童般毫无反抗之力。
“你到底想怎样?”沈清弦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火。
南宫锦垂眸看她,月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冷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伸出戴着玄铁指套的手指,轻轻抬起沈清弦的下颌,迫使她与自己对视,“本座说过,你是一本很有趣的书,值得慢慢品读。”
“……”沈清弦能清晰地看到她浓密的长睫,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中,自己略显苍白的倒影。
“尤其是……”南宫锦的指尖缓缓下移,掠过沈清弦的喉间,停留在她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锁骨处,那里,衣襟之下,是层层束缚的白布。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
“藏着这么多秘密的你。”
松林寂静,唯闻风过树梢,沙沙作响。
两人隐在暗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气息交融,一个冰冷如雪,一个愤懑如火。
沈清弦能清晰地感受到南宫锦身上传来的、与她内力属性截然相反的阴寒气息,这般近在咫尺的距离,以南宫锦鬼神莫测的武功,取她性命当真易如反掌。
这个念头,骤然窜上她的心头。
黑木堡中她是炉鼎,如今朝廷索命炼丹……这步步紧逼,却又留有一线,绝非简单的猫捉老鼠。
她抬眼,清冽的眸子在月色下灼灼生光,直刺南宫锦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字字清晰地问道:
“南宫锦,以你的身手,取我性命不过反掌之间。为何屡次三番……留手?黑木堡如此,今夜亦是如此。那朝廷炼丹之事,想必也与你脱不了干系。你既不杀我,又这般步步紧逼,究竟意欲何为?莫非……当真以折磨我为乐么?”
这话问得突兀,却也是沈清弦压抑心底许久的疑团,她不怕死,青云弟子,剑折不改刚,但她厌恶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生死不由己掌控,连对方意图都琢磨不透的境地。
“折磨?”南宫锦轻轻重复,声音冷冽如冰棱相击,“若本座只想折磨你,方法有千百种,每一种都比现在……有趣得多。”她微微俯身,墨发垂落,拂过沈清弦的脸颊,气息冰冷,“沈清弦,你太高看自己了。”
“本座最初确曾疑心,”她语气平淡,目光缓缓扫过沈清弦清俊却难掩柔和的眉眼,最终定格在她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里,即便隔着衣衫与束缚,也能窥见一丝与男子迥异的轮廓,“你这般年纪,元阳未泄,心志坚定,面对媚术、药物,乃至本座亲自……竟能毫不动摇。这绝非寻常男子所能为。”
“直到黑木堡中,本座才得以确认……”
她话语顿住,墨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嘲弄,又似是一丝了然的兴味。
“原来名满天下的青云派少掌门,竟是个西贝货。女扮男装二十余载,沈卓诚倒是打得好算盘,瞒过了天下人。”
最大的秘密被如此轻描淡写地揭破,沈清弦浑身一僵,脸色褪得血色全无,仿佛所有的伪装和坚持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剥开,**地暴露在这魔头眼前,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本座不杀你,原因很简单。”南宫锦收回手,负手而立,墨色身影在月光下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一具尸体,对本座毫无用处。无论是纯阳古剑的奥秘,还是你体内这至阴之体强行修炼至阳功法所产生的、独一无二的阴阳冲突之气,都需要一个活的载体来孕育和激发。”
她微微侧首,望向少室山巅少林寺的方向,语气幽冷:
“朝廷炼丹?不过是我借赵无极之手,为你设下的又一重磨刀石罢了。压力越大,潜力方能激发得越彻底。你需要成长,需要在这生死边缘挣扎,需要让你的太清罡气与纯阳剑气,在你的纯阴炉鼎中碰撞、交融,直至……达到那个完美的平衡点。”
“至于折磨?若连这点风雨都经受不住,又如何配成为本座选中的……道敌与药引?”
“好好活着,沈清弦。”她最后留下这句话,墨影一晃,如鬼魅般悄然后退,融入浓重的夜色,瞬息不见踪影,只余那冷寂的异香和冰冷的话语,萦绕在沈清弦周围,久久不散。
“在你真正成熟之前,本座会替你……扫清一些不必要的障碍。比如,今夜那些碍事的虫子。”
松林间,沈清弦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在地,纯阳古剑横于膝上,剑鞘上的松纹在稀疏的月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南宫锦那冰冷的话语犹在耳畔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刺穿她以往所有的坚持。
“道敌”、“药引”、“磨刀石”……原来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对抗的,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培育,她的成长,她的痛苦,她的每一次险死还生,都只是为了让这具“炉鼎”更加完美,以便在合适的时机被采摘、被利用。
反抗?她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自主,又如何反抗那早已织就、笼罩四野的巨网?这少室山,这江湖,乃至那玉京皇城,似乎都成了南宫锦棋盘上的格子,而她,不过是一枚比较重要,却终究逃不出执棋者之手的棋子。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夜露打湿了她的青衫下摆,带来沁骨的凉意,她却浑然未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熟悉的海棠香气。
“沈清弦!”
花无影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焦急,绯红的身影如一团火焰般掠入林中,她发髻微乱,裙角甚至沾了些许泥泞与草屑,显是经过了一番匆忙的赶路甚至可能动了手,她目光急扫,立刻发现了靠坐在树下的那道青影。
见到沈清弦安然无恙,花无影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沈清弦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死寂,那不是平日的清冷自持,而是一种近乎心灰意冷的颓唐,仿佛连魂儿都被人抽走了。
她脚步放缓,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
借着月光,她能看清沈清弦苍白的脸色。
“你……”花无影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我被人用阵法绊住了,刚脱身就赶过来。你……没事吧?”她没有问“南宫锦是不是来过”之类的废话,沈清弦此刻的状态,已然说明了一切。
沈清弦唇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声音沙哑:“她来过了。”
花无影沉默了一下,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膀,但指尖在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拂去了沈清弦肩头的一片落叶,“我知道。能让你变成这副模样的,除了她,这世上恐怕也没几人了。”她顿了顿,带着几分自嘲,“看来我得到的消息,本就是人家故意放出来,引我们入彀的。连我都成了她局里的一步棋。”
“无影……她说,她不杀我,是因为我活着,才有价值。她说我是她的药引,是道敌……我所有的挣扎,在她眼里,都只是……笑话。”这是沈清弦第一次如此自然地唤出“无影”二字。
花无影心头一紧,看着眼前这人平日如孤松傲雪般挺直,此刻却仿佛被狂风骤雨摧折了脊梁,她想起自己方才被困在那诡异阵法中,左冲右突难以脱身时的焦躁与无力,又何尝不是一种被操控的愤怒?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伸出手,用力握住了沈清弦冰凉的手腕,桃花眼中不再是平日的媚意流转,而是灼灼如星火的认真,“听着,沈清弦!她是幽冥教主,武功智计或许都远超你我想象。她布她的局,那是她的事!她说你是药引,你就认了?她说你挣扎是笑话,你便不挣扎了?别忘了你是谁!你是青云派沈清弦!是纯阳古剑择主之人!是连我花无影都……都另眼相看的人!”
“她南宫锦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藏头露尾、行事鬼蜮的魔头!她想把你当药引,你就偏要活得比她期待的更好!她想看你崩溃,你就偏要站得比她想象的更直!”
手腕上传来的温热力道,一点点驱散着四肢百骸中的寒意,沈清弦怔怔地看着花无影,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维护……
是啊,南宫锦再强,布局再深,她就能认命吗?
青云山的教诲,父亲的期望,师门的责任,还有……眼前这个人……
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花无影的手,“你说得对。她是她,我是我。路还长,谁笑到最后,还未可知。”
花无影看着她重新凝聚起神采的眸子,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如月下海棠,悄然绽放,“这才是我认识的沈清弦。”说着,将沈清弦拉起身,替她拂去身后沾染的尘土与草叶,动作轻柔,“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南宫锦虽然走了,难保没有别的眼睛。我们先回寺里。”
两人并肩走出松林,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清弦回头望了一眼幽暗的迎宾阁方向,目光复杂,最终化为一片沉静。
南宫锦的局很大,很可怕。但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迎难而上吧。
至少此刻,她并非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