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浸透少室山的层峦叠嶂。
赵霖施展轻功,身形在松林间几个起落,青衫猎猎,他心中焦急,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小师妹负气出走,这深夜荒山,若遇上东厂鹰犬或是幽冥教众,后果不堪设想。
行至三岔路口,他忽地驻足。左侧小径旁的草丛微微倒伏,月光下,一截胭脂色的丝线挂在荆棘上,正是李双今日所穿衣衫的颜色。
“这丫头……”赵霖心中稍定,至少寻对了方向,他不敢怠慢,沿着小径疾追而去。
约莫一炷香时分,前方传来潺潺水声,一条山涧横在眼前。月光下,一道鹅黄身影正蹲在涧边掬水洗脸,不是李双又是谁?
“双儿!”赵霖又惊又喜,快步上前。
李双闻声回头,见是赵霖,俏脸一沉:“你来做什么?是大师兄让你来抓我回去的么?”说着站起身来,手已按在剑柄上,剑穗在夜风中轻颤。
赵霖忙道:“双儿莫要误会。大师兄只是担心你的安危,让我来护送你回青云山。”
“护送?”李双冷笑一声,“我李双虽武功不济,却也不是需要人护送的弱女子。你回去告诉大师兄,我自有分寸,不会连累青云派。”
她说着转身便要离去,赵霖急忙拦住:“双儿,你听我说。如今山下东厂番子遍布,幽冥教妖人更是神出鬼没。你独自一人,万一遇上危险……”
“那也不关你的事!”李双眼圈一红,“反正大师兄也不要我了,我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分别?”
赵霖见她这般模样,心中痛惜,柔声道:“大师兄何曾不要你?他方才还将清心护元丹交给我,嘱咐我一定要护你周全。”说着取出玉瓶,“你看,这是大师兄平日都舍不得用的灵药。”
李双瞥见玉瓶,神色稍缓,但仍是倔强地别过头去:“他……他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赵霖趁热打铁,“大师兄身负纯阳古剑,如今是众矢之的,他留在少林与各方周旋,已是凶险万分。你若在外有什么闪失,岂不是让他分心?”
李双闻言,心头一酸,泪珠儿终是忍不住滚落下来,她何尝不知大师兄处境艰难?只是那日一番话,字字如刀,割得她心生疼,此刻被赵霖点破,那点委屈便如这山涧流水,再也拦不住。
“他……他当真这么说?”声音已是带了哽咽。
赵霖忙将玉瓶递过:“大师兄亲口所言,岂能有假?这丹药是他贴身之物,你且收好。”
李双接过玉瓶,触手温润,仿佛还带着大师兄的体温,她低头不语,指尖摩挲着瓶身的花纹,半晌方道:“我……我不是故意要添乱。只是大师兄他……他待我,终究是不同的。”
这话说得含糊,赵霖却听懂了。
他自幼与李双一同长大,如何不知这小师妹的心思?只是有些事,点破了反倒难堪,强笑道:“这是自然。大师兄待我们,都是不同的。”说着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走了这许久,喝口水罢。”
李双默默接过,抿了一口,忽然道:“赵师兄,你……你可知道大师兄他……”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低头看着水中月影,幽幽道:“他为何总把我往外推?”
赵霖在她身旁石上坐下,轻声道:“大师兄肩负重任,纯阳古剑关系天下苍生。他是不愿你卷入这些是非。”
“可我偏要卷入!”李双抬头,眼中泪光未干,却已燃起倔强的火焰,“我李双虽武功不及大师兄,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越是要我走,我偏要留下助他一臂之力!”
赵霖见她这般情态,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无奈,正欲再劝,忽听林中传来一声冷笑:
“好个情深义重的小师妹,只可惜你那大师兄,此刻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话音未落,三道黑影自林中掠出,呈品字形将二人围在当中。当先一人面色蜡黄,指节粗大,正是东厂二档头崔勉。另外两人一持链/子枪,一执判官笔,俱是目光阴鸷。
李双霍然变色:“你们把大师兄怎么了?”
崔勉阴阴一笑:“沈清弦抗旨不遵,已是死罪。督公有令,擒不住活的,死的也要!”说罢双掌一错,一股腥风扑面而来。
赵霖急将李双护在身后,青钢剑划出一道弧光,“松涛阵阵”应手而出。剑光如浪,将毒掌尽数挡住,剑掌相交处竟发出“嗤嗤”轻响。
另两名番子同时出手。链/子枪如毒蛇出洞,直取赵霖下盘,判官笔点向李双要穴,招式狠辣。
李双娇叱一声,剑走轻灵,“松间照影”施展开来,与使判官笔的番子斗在一处,她剑法虽妙,终究内力不及,数招过后已露败象。
赵霖独斗崔勉与链/子枪,渐感吃力。崔勉掌力阴毒,每每与剑锋相触,便有一股寒气顺经脉而上,链/子枪更是刁钻,专攻要害。他既要护着李双,又要应对两大高手,不过片刻已是险象环生。
斗到紧要处,崔勉忽然变掌为爪,五指如钩,直取赵霖咽喉。这一招来得极快,赵霖回剑已是不及。
危急关头,李双不顾自身安危,舍了对手,一剑疾刺崔勉后心。这一剑含愤而发,竟将崔勉袍袖划破。
崔勉大怒,反手一掌拍出。李双闪避不及,肩头中掌,踉跄后退,嘴角渗出血丝。
赵霖见状目眦欲裂,剑法陡然一变,不再守御,“万壑松涛”全力施为,青钢剑化作一道青虹,剑气森森,竟将崔勉逼退三步。
使链/子枪的番子见有机可乘,长枪一抖,银链如蛛丝般缠向赵霖手腕。
赵霖竟不闪避,任由锁链缠住手腕,左手疾出扣住枪身,运起十成功力一夺。那番子不及松手,被他连人带枪拽了过来。赵霖右腿飞起,正中对方胸口“膻中穴”。
那番子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撞在树上,再无声息。
崔勉见折了一人,眼中凶光更盛,双掌齐出,腥风大作。赵霖手腕被缚,眼看便要伤在毒掌之下。
一道剑光自天而降,如流星经天,直取崔勉后颈。
这一剑来得无声无息,直到剑风及体,崔勉才惊觉,急忙侧身闪避,终究慢了一步,左肩被剑锋划过,鲜血迸流。
月光下,一个青衫身影飘然落地,背负双剑,眉目清正,不是沈清弦又是谁?
“大师兄!”李双惊喜交加,泪水夺眶而出。
沈清弦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场中,见李双肩头带伤,赵霖手腕被缚,眼中寒芒一闪,纯阳古剑铿然出鞘。
剑光如紫电横空,灼热的剑气扑面而来。崔勉大惊失色,急忙后跃,胸前衣襟已被剑气划破,肌肤灼痛难当。
“撤!”崔勉当机立断,挥手示意另一名番子退走。
两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沈清弦也不追赶,还剑入鞘,走到赵霖身边,运指如风,在□□机括上一按。
“咔哒”一声,精钢所铸的锁链应声而断。
“大师兄,你怎么来了?”李双顾不得肩头疼痛,急切问道。
沈清弦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我不放心。”短短四字,却让李双眼圈又是一红。
原来她在赵霖离去后,越想越觉不安,终究还是跟了上来。恰逢崔勉等人现身,便隐在暗处,伺机出手。
赵霖躬身道:“大师兄,是我无能,险些让师妹受伤。”
沈清弦摇头:“东厂‘毒手判官’名不虚传,你独斗二人,已是不易。”说着取出一瓶金创药递给李双,“敷在伤处,运功化解药力,三日内不可与人动手。”
李双接过药瓶,心中百感交集,低声道:“大师兄,我……我不回青云山了。”
沈清弦默然良久,终是轻叹一声:“既然来了,便留下罢。”顿了顿,又道:“只是日后不可再任性妄为。”
李双喜出望外,连连点头。
赵霖在一旁看着,心中五味杂陈。他知大师兄终究是放心不下这个小师妹,就如自己一般。
夜色渐深,山风愈寒。
沈清弦看了看天色,对赵霖道:“赵师弟,你送双儿回寺里歇息吧。今日一番折腾,她也该乏了。”
李双却扯住沈清弦的衣袖,仰起脸道:“大师兄,你送我吧。我……我还有些剑法上的疑问想请教你。”
沈清还未开口,赵霖已温言道:“小师妹,大师兄也该好生歇息。你有什么疑问,明日再问不迟。”
李双咬了咬唇,目光仍黏在沈清弦身上:“就送到寺门口也不行么?方才那些东厂番子说不定还在附近……”
沈清弦见她肩头衣衫破损处隐隐渗出血迹,终究心软,轻叹一声:“罢了,我送你到静玄师太处。峨眉派所在禅院清净,你今夜便在那儿暂住一宿。”
原来少林寺虽是佛门圣地,但为接待各派女客,特意将西侧一处禅院辟出,由峨眉派静玄师太代为照管。这般安排,既全了礼数,又免了闲言碎语。
三人沿着山径缓步而行。月华如水,洒在青石阶上,映得沈清弦背负的双剑流转着淡淡紫芒。
李双跟在沈清弦身侧,不时偷眼瞧她,月光下大师兄的侧脸清俊如画,只是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她低声道:“大师兄,今日是双儿任性了。”
沈清弦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知道便好。”
赵霖跟在二人身后三步之处,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
行至岔路口,忽见前方灯火通明,一队少林武僧正自巡逻而来。
为首的中年僧人见到沈清弦,合十行礼:“沈师弟,方丈吩咐,今夜寺中加强戒备,还请诸位莫要随意走动。”
沈清弦还礼道:“有劳师兄。我正要送师妹往静玄师太处歇息。”
那僧人点头:“静玄师太方才还在达摩院与方丈议事,此刻想必已回去了。”
别过巡夜僧人,三人来到西院门前。
月洞门上悬着一方匾额,上书“净心苑”三字,笔力娟秀中透着锋芒,显是出自女子手笔。
沈清弦在院门前驻足:“双儿,我便送到这里。静玄师太面前,莫要失了礼数。”
李双却不肯松手:“大师兄,你不进去坐坐么?静玄师太她……”
话音未落,院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个身着灰布僧袍的老尼立在门内,正是静玄师太,她目光在三人面上一扫,淡淡道:“深更半夜,在此喧哗什么?”
沈清弦躬身行礼:“晚辈沈清弦,见过师太。敝师妹李双今夜欲在贵处借宿,叨扰师太清修了。”
静玄师太看了看李双肩头的伤,眉头微蹙:“进来吧。”又对沈清弦道:“沈师侄也进来喝杯茶。老尼正好有些话要与你说。”
禅室内陈设简朴,一桌一榻,墙上悬着一幅观音大士像。静玄师太亲手沏了三杯清茶,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今日山门前的事,老尼都听说了。”静玄师太缓缓开口,“朝廷此举,实是欺人太甚。”
沈清弦垂眸道:“是晚辈连累了各派同道。”
静玄师太摇头:“非你之过。纯阳古剑择主,乃是天意。朝廷倒行逆施,方是祸根。”她话锋一转,“只是老尼观那阴无命,绝非易与之辈。今日暂退,必有后手。”
李双忍不住插嘴:“师太,那咱们该怎么办?”
静玄师太看了她一眼,目光微缓:“小丫头受伤不轻,还是先顾好自己。”自袖中取出一个瓷瓶,“这是峨眉派的‘玉露膏’,敷在伤处,明日便可结痂。”
李双接过瓷瓶,甜甜一笑:“多谢师太!”
静玄师太嘴角微扬,旋即又肃容对沈清弦道:“沈师侄,老尼有一言相劝。”
“师太请讲。”
“幽冥教重现江湖,朝廷又生变故,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你身负神剑,更该以大局为重。”她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李双,“有些儿女私情,不妨暂且放下。”
沈清弦手中茶盏微微一颤,茶水险些泼出,她低头抿了一口,只觉满口苦涩:“晚辈明白。”
李双俏脸飞红,想要辩解,却被沈清弦一个眼神止住。
又坐了一炷香时分,沈清弦起身告辞。赵霖也跟着站起:“大师兄,我送你回去。”
静玄师太却道:“赵师侄且慢。老尼尚有几式剑招要与你切磋,不如留下片刻。”
赵霖一怔,见静玄师太目光深邃,心知必有深意,当下躬身道:“谨遵师太吩咐。”
沈清弦独自走出净心苑,但见月满中天,清辉遍地,她缓步走在青石小径上,忽听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回头看去,是李双追了出来。
“大师兄,”李双跑到她面前,气息微促,“我……我有话与你说。”
月光下,她一双明眸亮得惊人。
沈清弦轻叹:“什么话不能明日再说?”
李双咬了咬唇,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到沈清弦手中,是一个绣着松纹的香囊,针脚细密,隐隐透着檀香,“这个给你。这是我日前在寺中求的平安符,大师兄随身带着,莫要……莫要再受伤了。”说罢不待沈清弦回应,转身跑回院中,衣摆在月下划出一道流丽的弧线。
沈清弦握着尚带体温的香囊,怔怔立在原地,夜风吹动她额前碎发,也吹不散心中纷乱的思绪。
忽然,她目光一凛,纯阳古剑铿然出鞘三寸:“何方高人,请现身一见!”
松影摇曳,一个慵懒的声音笑道:“少掌门好警觉。这般月下独行,莫非是在思春?”
绯衣罗裙的女子自树后转出,不是花无影又是谁?
沈清弦还剑入鞘,语气转冷:“花楼主深夜在此,有何贵干?”
花无影漫步走近,目光在她手中香囊上一转,唇角勾起:“看来有人捷足先登了。只可惜这针线功夫,比起我百花楼的绣娘可差得远。”
沈清弦将香囊收入袖中,淡淡道:“若无事,沈某告辞了。”
“且慢。”花无影拦住去路,神色难得认真,“我刚得到消息,阴无命并未下山,而是住在山腰的迎宾阁。今夜子时,有人要与他密会。”
“何人?”
花无影摇头:“具体不知。但能避开少林耳目上山,绝非寻常人物。”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少掌门可有兴趣,与我去探个究竟?”
月光下,她一双桃花眼流转着狡黠的光芒,似真似假,让人难以捉摸。
沈清弦凝视她片刻,“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花无影轻声道:“或许是因为……我看不惯有人比我更会算计?”
四目相对,夜风悄然。
良久,沈清弦缓缓点头:“好,我与你同去。”
花无影嫣然一笑,红袖翻飞间已掠出数丈:“子时三刻,迎宾阁外松林相见。”
绯影消失在夜色中,只余一缕若有若无的海棠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