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下,风雨之中,几辆装饰普通的马车,在一队精悍骑士的护卫下,正冲破雨幕,沿着泥泞的山道,缓缓向着少林寺山门驶来。
车辕上插着的杏黄色小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旗上赫然绣着——“钦差行辕”。
钦差车驾抵达少林山门时,雨势渐停。
知客僧早已通报进去,天鸣禅师率众迎出山门。
只见当先一辆马车上下来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官员,身着绯色官袍,腰缠玉带,身后跟着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魁梧汉子,目光如电,顾盼生威,正是东厂大档头“铁掌追魂”曹昆。
曹昆身后两名副手,一人面色蜡黄,指节粗大,乃是二档头“毒手判官”崔勉;另一人身材矮小,眼珠乱转,是三档头“鬼影无踪”洪冲。
这三人乃是东厂顶尖的高手,今日联袂而至,显见赵无极对纯阳古剑志在必得。
最后下车的,是一位白衫文士,面容清癯,三绺长须飘洒胸前,正是幽冥教四大护法之一——“鬼手”阴无命,他手中把玩着一对铁胆,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眼前这千年古刹、天下武宗,不过是掌中玩物。
“咱家司礼监随堂太监孙德胜,奉旨宣诏。”那官员嗓音尖细,目光扫过天鸣禅师等人,“哪位是青云派沈清弦?”
天鸣禅师合十道:“阿弥陀佛,沈师侄正在寺中。孙公公远来辛苦,不如先入寺歇息,待老衲设斋接风。”
孙德胜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必了。陛下还等着咱家回话,这就请沈少侠出来接旨罢。”
他身后三名东厂档头同时踏前一步,杀气凛然。
便在此时,一道清越的声音自人群后响起:
“晚辈沈清弦在此。”
但见一名青衫“男子”越众而出,背负双剑,眉目清正,正是沈清弦。
孙德胜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朗声道:“圣旨到,青云派沈清弦接旨!”
刹那间,少室山上下一片寂静,唯有山风呼啸,松涛阵阵。
天鸣禅师与沈清弦对视一眼,缓缓跪倒。身后众僧、各派高手面面相觑,终究随着跪了一片。
孙德胜展开圣旨,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青云派弟子沈清弦,得太清罡气真传,身负纯阳古剑,乃千年难遇之纯阳灵体。今特召沈清弦携纯阳古剑入京,助国师炼制金丹,以延国祚。青云派掌门沈卓诚教子有方,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钦此!”
圣旨读完,山上下一片哗然。
冯镇岳霍然起身,独目圆睁:“他娘的!这是什么混账圣旨?要拿活人炼丹,与妖魔何异?”
孙德胜脸色一沉:“冯帮主,你敢抗旨不遵?”
凌霄道长拂尘轻摆,温言道:“孙公公,纯阳古剑乃道门圣器,沈师侄更是青云派未来掌门。这般强取豪夺,恐怕不妥吧?”
阴无命轻笑一声,把玩着手中铁胆:“凌道长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既要炼丹延寿,乃是天下苍生之福。沈少掌门若能助陛下成就金丹,岂不是功德无量?”
沈清弦缓缓起身,目光清冽:
“孙大人,阴先生。纯阳古剑乃先祖所传,关乎天下气运,恕难从命。至于这纯阳灵体……”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更是无稽之谈。”
孙德胜勃然变色:“沈清弦,你敢抗旨?”
“非是抗旨,”沈清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而是这圣旨,接不得。”
“沈少掌门,你可知道抗旨的后果?”阴无命眼中寒光一闪,手中铁胆转动渐急,那“咯咯”轻响在寂静的山门前显得格外刺耳,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东厂三大档头手按兵刃,目光锁定沈清弦,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动手拿人。
“阿弥陀佛——”
天鸣禅师缓步上前,大红袈裟在雨后初晴的日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他白眉低垂,面容慈和,声音却沉浑有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孙公公,阴先生。少林虽方外之地,亦知王法森严。然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武林有武林的传承。纯阳古剑乃道门圣器,非一人一派之私产,更关乎天下气运。沈贤侄身为青云派未来掌门,继承神剑,乃是正道武林共推,并非私相授受。”
他目光扫过孙德胜与阴无命,最后落在那卷明黄圣旨上,缓缓道:“陛下欲求长生,本是人之常情。然取活人精血炼丹,实乃悖逆人伦,有伤天和。此例一开,非但江湖震动,恐天下有志之士,亦将心寒。老衲忝为少林方丈,执武林牛耳,不敢坐视此等惨事发生。”
孙德胜尖声喝道:“天鸣!你少林也要造反不成?!”
“非是造反,乃是讲理。”天鸣禅师神色不变,“陛下身边必有小人蒙蔽圣听,行此倒行逆施之举。老衲愿联合天下武林同道,上表陈情,请陛下收回成命,诛杀奸佞,以正视听。”
“好个上表陈情!”冯镇岳哈哈大笑,一步踏出,地面微震,手中熟铜棍重重一顿,“老子丐帮弟子遍布天下,别的不多,就是人多!若朝廷真要一意孤行,嘿嘿,老子倒要看看,这旨意出不出得了玉京城,到不到得了少室山!”
他身后几名丐帮长老同时踏步,虽衣衫褴褛,却个个精气内敛,目光锐利,显是武功高强之辈。
凌霄道长拂尘轻摆,与静玄师太、苏芸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亦上前一步,沉声道:“武当派附议。纯阳古剑乃道门重宝,岂容轻辱?沈师侄乃玄门俊彦,更不容戕害。若朝廷执意妄为,我武当上下,愿与少林、丐帮共进退。”
“峨眉派附议!”
“昆仑派附议!”
……
霎时间,各派掌门、长老、精英弟子纷纷出声,声浪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磅礴大势。山门前,数百名武林豪杰同仇敌忾,虽未亮兵刃,但那凛然之气已直冲霄汉。
孙德胜脸色发白,他虽知江湖势力盘根错节,却也没想到对方竟敢如此公然对抗圣旨,更没想到各派如此团结,他身后东厂番子虽悍勇,但面对这天下武林精华齐聚的场面,也不由得心生怯意。
阴无命手中铁胆停止了转动,眼神阴鸷地扫过群情激愤的众人,嘴角那丝笑意变得冰冷,他深知今日若强行拿人,必是一场血战,胜负难料,更何况,正如天鸣老和尚所言,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若真激起民变,哪怕朝廷势大,也必伤筋动骨。
皇帝派他随行,是来谋剑谋人,不是来掀桌子的。
“好,好一个天下武林!”阴无命轻笑一声,打破了僵局,“方丈大师和诸位掌门的意思,阴某明白了。既然诸位认为圣旨不妥,阴某亦非不通情理之人。此事……或许确有商榷之处。”
他话锋一转,对着孙德胜微微颔首:“孙公公,看来今日之事,难以速决。不如我等先行回驿馆,将少林与各派之意,据实回禀督公与陛下,再作定夺,如何?”
孙德胜也是精明之辈,见势不妙,顺坡下驴,尖声道:“既然阴先生如此说,咱家便给天下英雄一个面子。不过,”他转向沈清弦,语气转厉,“沈清弦,你抗旨不遵,已是死罪!咱家劝你好自为之,莫要自误!”
说罢,他冷哼一声,拂袖转身,钻回马车。
阴无命深深看了沈清弦一眼,目光在她背后的纯阳古剑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随即也飘然登车。
东厂众人簇拥着钦差车驾,缓缓调头,沿着来路下山而去,气氛压抑。
望着远去的车驾,山门前众人却无半分轻松。
“他娘的,这事没完!”冯镇岳啐了一口,“那阴无命眼神不正,肯定在憋什么坏水!”
凌霄道长眉头紧锁:“他们暂且退去,不过是顾忌我等人多势众,不愿硬拼。但圣旨已下,朝廷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恐怕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天鸣禅师长叹一声:“阿弥陀佛。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诸位,请随老衲回寺,共商应对之策。从今日起,少林封山,加强戒备,各派弟子也需谨言慎行,以防不测。”
众人心情沉重地返回寺中。
沈清弦落在最后,她抚摸着背后纯阳古剑的剑鞘,感受着那隐隐传来的温热感应,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眸子,越发深邃清冽,如两口寒潭,映不出半分天光。
真正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朝廷的压力,幽冥教的窥伺,内部的猜疑,还有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这一切,都需要她以手中之剑,去一一面对。
山风猎猎,吹动她青衫下摆,背负的双剑在日光下隐现紫金光芒。
这江湖,注定无法平静了。
夜色渐浓,少室山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唯有达摩院内几盏长明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的光晕。
沈清弦简单用过寺僧送来的斋饭,又就着盆中微凉的清水洗漱一番,褪去外衫,只着一身素白中衣,她今日心绪不宁,决定今晚不再强行练功,以免心神不定,再出差池。
正当她准备吹熄油灯,上榻歇息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赵霖带着明显慌乱的声音:
“大师兄!大师兄歇下了吗?不好了,小师妹她……她不见了!”
沈清弦心头一沉,瞬间睡意全无。
她快步上前拉开房门,只见赵霖站在门外,脸色在廊下灯笼的光照下显得异常苍白,呼吸急促,眼神里满是焦虑。
“怎么回事?慢慢说!”沈清弦将他让进屋内,声音虽竭力保持平稳,但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她的紧张。
赵霖深吸一口气,急声道:“今日早饭时我还见过小师妹,当时她虽神色恹恹,但也并无异常。午时我去给她送饭,她推说没胃口,我便没多想。可方才晚课结束,我再去寻她,她房中空空如也,行李也不见了!只在桌上留下了这个!”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折叠的信笺,递了过来。
沈清弦接过信笺,展开信纸,借着桌上摇曳的油灯光芒看去。
信上的字迹是李双的,却不如往日那般娟秀工整,显得有些潦草,是在极不平静的心绪下写就:
【大师兄、赵师兄:
双儿走了,回青云山去了。
此处风波险恶,双儿武功低微,留在这里,非但帮不上忙,反成累赘,更怕……更怕一时任性,连累了大师兄和青云派。思来想去,还是回去的好。
大师兄身负重任,望自珍重,不必挂念双儿。赵师兄……也请保重。
勿寻。】
沈清弦捏着信纸的指节微微发白,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沉默良久,方抬眼看向赵霖,声音低沉:“何时发现的?”
赵霖急道:“就在半个时辰前!我找遍了寺中她常去的地方,问过守山门的师兄,都说没见到她下山。可、可这后山小路众多……”他喉结滚动,眼中尽是懊悔,“都怪我,今日该多去看看她的!”
沈清弦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涩意。李双性子虽活泼,却绝非不识大体,此刻留书出走,显是前几日自己那番话伤了她的心,加之朝廷骤施压力,她怕成为拖累,这才心灰意冷,悄然离去。
这丫头,武功未臻上乘,江湖经验更是浅薄,独自一人下山,若遇上朝廷鹰犬或是幽冥教众……
她不敢再想下去。
“大师兄,我这就去追!”赵霖见她神色凝重,立刻道,“小师妹脚程不快,此刻定然还未走远!”
“你去?此刻山下情势未明,东厂的人未必真已远去,幽冥教更是诡谲难测。你一人前去,若遇险情,如何应对?”
“那……”赵霖语塞,脸上血色褪尽,“难道就任由小师妹她……”
“自然不能。”沈清弦断然道,在斗室中踱了两步,她此刻身系纯阳古剑,是各方势力瞩目的焦点,绝不能轻易离开少林,更何况,李双负气而去,若由自己亲自去寻,只怕她更加不愿回来,甚至可能故意躲藏。
念头电转间,她已有了决断。
“赵师弟,”她停步,目光沉静地看向赵霖,“你即刻动身,沿着下山的小路去寻双儿。记住,莫要声张,避开官道,多留意山间猎户、樵夫可能知晓的路径。找到她后,不必强求她立刻回来,但务必将她安然护送至山下的迎客轩,那里有我青云派暗桩。传我口令,令暗桩弟子护送你们二人,取道水路,速回川西青云山。”
赵霖精神一振,躬身抱拳:“是!大师兄!赵霖定不辱命,必将小师妹平安送回青云山!”他转身便欲离去。
“且慢!”沈清弦叫住他,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递了过去,“这是本门清心护元丹,可疗伤续气。山下险恶,你万事小心。双儿性子倔强,你多担待些。”最后一句,语气微缓,带着不易察觉的托付之意。
赵霖接过玉瓶,紧紧攥在手心,重重点头:“我明白,大师兄放心!”说罢,不再犹豫,身形一展,已如轻烟般掠出木屋,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