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雷声隆隆,暴雨如注。
沈清弦神智已清醒了大半,她手忙脚乱地从花无影身上撑起,跌坐在床榻内侧,扯过凌乱的薄被掩住自己微敞的衣襟,脸颊上如火烧云般,一路红到了耳根。
她……她方才与这妖女……
虽非刻意,但那般肌肤相亲,内力交融,其亲密程度,远超寻常肢体接触。她自幼熟读道藏,自然知晓道家素有“阴阳双/修,龙虎交/媾”之说,乃是一种极高深的修炼法门,需得心意相通、性命交修的道侣方可尝试,旨在调和龙虎,坎离既济,共参大道。
可自己与花无影这算是什么?阴差阳错?还是……
一想到“道侣”二字,沈清弦心头更是乱成一团麻。她此生从未想过会与任何人结成这等关系,更何况对方还是百花楼主花无影。这若是传扬出去,青云派百年清誉,父亲一生的期望,还有她这苦心维持的少掌门身份……皆将毁于一旦!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花无影,却见那女子已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整理着微乱的绯红罗裙和墨黑的长发,脸上没有半分羞窘,那双桃花眼水汪汪地瞥过来,仿佛刚才经历了一场极为受用的调息,而非一场险些走火入魔的危机。
“这雨下得可真大,”花无影理了理发鬓,语气轻松自在,“看来老天爷都舍不得我走呢,少掌门,你这会儿总不好再赶人了吧?”她说着,甚至还伸了个懒腰,曲线毕露,浑然不将方才的“意外”放在心上。
沈清弦见她如此作态,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轻薄了的恼意,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抿了抿唇,别开脸,声音干涩:“你……你方才为何不运功相抗?”
若花无影全力抵抗,两人内力不至如此纠缠不清。
花无影闻言,轻笑出声,指尖绕着一缕发丝,歪头瞧着她:“我为何要抗?你这太清罡气精纯正大,于我修补这残破的百花诀大有裨益。更何况……”她拖长了语调,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戏谑,“能与名满天下的青云少掌门双修一番,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呢。虽然……你这法子野了点,险些把咱俩都搭进去。”
她语气轻佻,将那般凶险的内力冲撞说得如同风流韵事一般。
沈清弦气结,知她本性如此,亦正亦邪,行事只凭自身喜恶,于世俗礼法全然不放在眼中,与她争论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
她叹了口气,感受着体内气机。
经过方才那一番阴差阳错的交融,原本因修炼《纯阳引煞诀》而积郁的灼热燥意,竟真的平息了不少,内力运转间,多了一丝以往没有的柔韧与圆融,那《阴阳参同契》中所述的阴阳互济之理,仿佛在实践中有了一丝模糊的印证。
而花无影的气息,似乎也比之前稳定了许多,虽未痊愈,但那股因功法反噬而带来的衰败死气却淡了下去。
难道……这歪打正着,竟真的对双方都有益处?
这个念头让沈清弦心头更加纷乱。
“你……”她迟疑着开口,却不知该问什么。
花无影看穿了她的心思,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如瀑布般的雨幕,背对着她,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一丝平静:“放心,我花无影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至于拿这种事到处宣扬。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顿了顿,语气微沉,“不过,沈清弦,你需得明白,你这纯阴之体强修至阳功法,终是逆水行舟。今日有我误打误撞替你疏导,他日若再发作,未必能有这般好运道。”
沈清弦沉默不语。
她何尝不知其中凶险?但纯阳古剑在手,对抗幽冥教的重任在肩,她已无退路。
“雨停了我就走。至于那朝廷钦差和幽冥教的魑魅魍魉……你好自为之。”花无影说罢,不再多言,重新走回床边,挨着床沿坐下,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侧影在昏沉天光里勾勒出难得的静默轮廓。
沈清弦蜷坐在床榻内侧,指尖无意识揪紧了薄被,她偷眼去瞧花无影,只见那身罗裙被水汽浸润得颜色更深,隐约可见方才纠缠时被她无意扯松的痕迹。
“你……”沈清弦喉头干涩,声音比雨打窗棂更轻,“你方才说双修……”这两个字烫着舌尖,她几乎说不下去。
花无影回眸,似笑非笑:“少掌门想讨教功法奥秘?”
沈清弦别开脸,耳根红得欲滴血,沉默良久,忽又低声道:“百花楼皆是你这般……喜欢与女子亲近的么?”这话问得突兀,连她自己都惊住,指尖掐进掌心。
窗外惊雷炸响,花无影在电光里挑眉,忽然倾身逼近。沈清弦下意识后仰,脊背抵上冰冷土墙,嗅到对方衣襟上被雨汽蒸腾出的海棠香。
“少掌门以为呢?”花无影的吐息拂过她紧绷的下颌,“是好奇百花楼风月,还是……”纤指虚点她心口,“想知道我待你,与旁人不同?”
沈清弦一把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骨节发白:“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屡次三番……那般轻狂,莫非、莫非天生就……”她哽住,后面的话羞于启齿,眼中却凝着非要刨根问底的执拗。
“天生什么?”花无影任她抓着,眼尾漾开三分醉意,“天生爱招惹冰雕雪塑的少掌门?还是天生就爱看你这副强作镇定、偏又眼含春水的模样?”话音未落,忽觉腕间力道骤松。
沈清弦像是被这话刺伤,颓然松手,青丝垂落掩住神情:“所以你对谁都这般游戏人间?那日在塔林,今日在此处……都不过是你兴之所至?”
雨势渐歇,唯余檐水叮咚。
花无影凝视她轻颤的睫毛,忽然敛去戏谑,指尖掠过她散在胸前的一缕乌发:“沈清弦,”她唤得郑重,“若我说初见那日,你立在青云山阶前,霜雪满襟犹自挺直脊梁的模样……”她将发丝绕在指间,低笑,“像极我幼时养过的那只白孔雀,明明冻得发抖,偏不肯低头啄一口温食——你待如何?”
这话似告白又似调侃,沈清弦怔怔抬眸,恰撞进她深邃的桃花潭里。还欲再问,却见花无影已抽身离去,罗裙拂过门槛时抛下一句:“三日后少室山上见真章,少掌门若还想论风月……”回眸一笑,灿若云霞,“不妨先想想怎么活过那日。”
余音散在雨后初晴的光雾里,沈清弦独坐空榻,掌心里还攥着那缕从对方袖口勾落的金线,怔然半晌,终将发烫的脸埋进尚存余香的薄被中。
午时刚过,雨后的山林蒸腾着湿润草木的气息。
李双提着食盒,踩着青石板路上未干的水洼,鹅黄衫子下摆溅了些泥点,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青云山小曲。
“大师兄!”她推开虚掩的木门,声音脆生生的,“今天斋堂做了你爱吃的笋蕨羹,我还偷偷多要了半块豆腐……”
话音戛然而止。
她看见沈清弦背对着门坐在窗前,正将什么物事匆匆塞进袖中。日光透过湿漉漉的窗纸,勾勒得那截手腕白得晃眼。
“大师兄在藏什么好东西?”李双凑过去歪头瞧,却见师兄耳根泛着可疑的红晕,连束发的缎带都系得有些歪斜——这在她那位永远一丝不苟的大师兄身上简直闻所未闻。
沈清弦轻咳一声,起身接过食盒:“没什么。你头发沾了碎叶。”说着自然地替她拈去鬓角沾着的樟树嫩芽。
李双浑然不觉,兴冲冲摆开碗筷。
青瓷钵里浮着嫩笋与蕨菜,煎豆腐烙出金黄的脆边,另有一碟糖渍梅子——分明是她自己嗜甜,偏要说是“给大师兄解药苦”。
“方才过来时遇见赵师兄,”李双咬着筷子尖,“他正在后山练新悟出的剑招,说是等你得空了要请教呢。”她忽然压低声音,“我瞧他袖口破了个口子,定又是偷偷拿新衣裳试剑招了!”
沈清弦舀羹的手顿了顿。
想起赵霖总在深夜独自练剑,晨起时眼窝泛着青黑。
“大师兄?”李双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今日总是走神?”
羹匙碰在碗沿发出清响。沈清弦垂眸看着漾开涟漪的汤汁,忽然问:“双儿,若有人待你忽远忽近,似假还真……该如何分辨?”
李双瞪圆了眼睛:“这有何难?看他愿不愿把最甜的梅子让给你!”说着将糖渍梅子推到她面前,自己叼着半块豆腐含糊道,“就像赵师兄总把肉脯留给我,冯帮主偷藏烧鸡定会分你半只……真心假意,都在这些零零碎碎里呀!”
沈清弦闻言,手中羹匙轻轻放下,瓷碗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她抬眸看向李双,日光透过窗棂映在她清俊的侧脸上,神色有些复杂,“双儿,你方才说……赵师弟总把肉脯留给你?”
李双正埋头扒饭,闻言含糊应道:“是呀!上次下山采买,赵师兄自己都没留几块,全塞给我了。”她说着,嘴角还沾着饭粒,浑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
沈清弦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沿木纹:“那你知道他为何如此?”
李双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因为我是他小师妹呀!大师兄你不也常把糕饼分给我么?”她说着,又笑嘻嘻凑近,“不过大师兄给的更甜些!”
沈清弦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模样,心中暗叹。
这丫头自幼在青云山长大,被众人呵护着,于男女之情竟似全然未开窍。
“双儿,你今年也十六了。可曾想过……日后要寻个怎样的归宿?”
李双俏脸微红,扭捏道:“大师兄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我自然要永远跟着大师兄,在青云山上练剑!”说着便要去扯沈清弦的衣袖,却被轻轻避开。
沈清弦凝视着她,目光清冽如寒潭:“若我说……赵师弟待你,并非寻常师兄妹之情呢?”
“什么?”李双怔住,手中筷子“啪嗒”落在桌上,她像是被这话烫着了,猛地站起身,连连摆手:“大师兄莫要胡说!赵师兄他、他待我就像待亲妹妹一般……”
“亲妹妹?”沈清弦微微摇头,“你可记得去年腊月,你染了风寒,是谁连夜冒雪去后山采药?又是谁守在你房外直至天明?”
李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那些被她视为理所当然的关怀,此刻被一一提起,竟让她心慌意乱。
沈清弦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被雨水洗过的青松,背影挺拔却孤寂:“双儿,你自幼便爱黏着我。可有些路……终究要你自己走。”她转身,目光落在李双泛红的眼眶上,“赵霖为人沉稳重情,剑法也已得七分真传。若你二人……”
“我不听!”李双捂住耳朵,眼圈彻底红了,“大师兄是要赶我走么?就因为、因为朝廷要来抓你,所以你急着把我推给赵师兄?”她说着泪水滚落,倔强地瞪着沈清弦,“你明明知道……知道我……”
最后几个字哽咽在喉间,终究没能说出口。
沈清弦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她何尝不知李双的心意?这些年小师妹望向她的眼神,早已超出了兄妹之谊。可她是女子,更是身负重任的青云派继承人。这份情愫,注定是镜花水月。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双儿,你终归要嫁人的。”
“嫁人?”李双抹了把眼泪,“大师兄今日怎么净说些奇怪的话?莫非是那个花无影……”
“与她无关。”沈清弦打断她,语气罕见地带了几分厉色,“我只是不愿看你蹉跎年华。”
李双怔怔望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自幼崇敬的大师兄。良久,她忽然凄然一笑:“所以在大师兄心里,我就该安安分分找个可靠之人嫁了,是么?”她后退两步,声音发颤,“那你呢?你又要守着这柄纯阳剑到几时?到死么?”
这话如利剑刺入沈清弦心口,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日的清冷:“我的路,自有我来走。”
雨后的风穿堂而过,带着松针的涩香。
李双望着沈清弦决绝的背影,忽然觉得大师兄离她好远好远,远得像山巅的积雪,看得见,却永远触不及。
她咬着唇,泪水无声滑落,终于转身奔出门去。
沈清弦独立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远,缓缓从袖中取出那缕绯红金线。日光下,金线缠绕在指间,映得她指尖愈发苍白。
窗外松涛阵阵,如叹如诉。
哎呀研究老半天原来手机端能开段评啊[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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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