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指腹摩挲着冰凉的剑鞘,心中正自纷乱,忽觉榻上气息有异,抬眼看时。
花无影不知何时已蜷缩起身子,额间沁出细密冷汗,那袭绯红罗裙竟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原本清浅的呼吸变得急促,周身那股馥郁花香陡然暴涨,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
“你……”沈清弦霍然起身,话音未落,花无影睁开双眼,眸中竟是一片凄艳的血红,她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纤指死死攥住心口衣襟,指节青白,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沈清弦心头一凛,立时想起之前,花无影持信物登上青云山,在父亲面前言辞恳切,借阅《松风古谱》三日的情景。
彼时她只道这妖女另有所图,却隐约听父亲叹过一句“百花凋零,强续残章,终是逆天而行”。
如今看来,竟是应在此处。
“你只练了半部《百花诀》?”沈清弦一步跨至榻前,声音不由得沉了下去,她青云派太清罡气乃是玄门正宗,讲求中正平和,而百花楼武功虽走阴柔诡谲一路,其根本心法《百花诀》却与太清罡气系出同源,皆源自前朝一道家秘传。
只是百花诀后半部早已失传,若只修半部,初时进境神速,日久则阴阳失衡,内力反噬,凶险无比。花无影之前借阅《松风古谱》,想必便是想从中寻得调和阴阳、化解反噬的契机。
花无影牙关紧咬,已是说不出话来,唯有眼角微微抽动,算是回应,那暴涨的香气愈发浓烈,周身肌肤下竟隐隐透出诡异红纹,如花瓣经络,妖艳中透着死气。
沈清弦不及细想,她早听闻百花楼武功剑走偏锋,却不知竟凶险至此,更没想到,花无影此刻气息紊乱之下,隐隐竟能与自己体内真气产生共鸣。
耳听得远处已有脚步声传来,显是送饭的弟子将至,若让人看见百花楼主这般模样躺在自己榻上,不知要掀起何等风波。
她当机立断,并指如风,连点花无影胸前数处大穴,沉声道:“凝神守一,导气归元!”
岂料指尖甫触对方肌肤,一股灼热阴戾的内息便反震而来。花无影修炼的百花诀至阴至柔,偏偏又残缺不全,此刻阴阳失调,煞气反噬,竟如脱缰野马在她经脉中横冲直撞。
花无影闷哼一声,身子剧震,嘴角鲜血汩汩涌出。
“不可运功相抗!”沈清弦清叱一声,想起《松风古谱》中记载的导气法门,当即变指为掌,按在花无影背心灵台穴上,太清罡气化作涓涓细流,不再强行压制,引导着那股暴戾内力缓缓归经。
这一着果然奏效。
一股中正平和的暖流注入花无影体内,所到之处,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竟渐渐平息,她勉力睁开眼,看向沈清弦的目光复杂难明,低声道:“你……何必管我……”
沈清弦不答,额角已见细汗。
这般导气归元最是耗神,稍有不慎便是两败俱伤,她凝神静气,将太清罡气运转到极致,但见两人周身雾气氤氲,一青一红两道气息交织缠绕,映得陋室光怪陆离。
便在此时,门外脚步声渐近,一个年轻弟子的声音响起:“沈师兄,送斋饭来了。”
沈清弦心头一紧,此刻正是疗伤关键,万万不能受人打扰,她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有劳师弟,放在门外便是。”
那弟子应了一声,却未立即离去,迟疑道:“方才似乎听见屋内有异响,师兄可还安好?”
榻上花无影气息陡然紊乱,沈清弦清晰感觉到掌下经脉再度震荡,她不及多想,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得罪了。”随即扯过薄被将两人身形罩住,装作刚被惊醒的沙哑嗓音回道:“无妨,只是练功岔了气,调息片刻便好。”
门外弟子这才放下食盒,脚步声渐渐远去。
被褥之下,两人气息交缠。花无影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红晕,想要挣脱,却被沈清弦牢牢按住穴道。四目相对,近在咫尺,都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掌下肌肤滚烫,那双向来含情带媚的桃花眼此刻水光潋滟,竟有几分楚楚之态,沈清弦心头莫名一颤,太清罡气险些走岔,忙宁定心神,低声道:“莫动,真气尚未归经。”
花无影咬唇轻笑,气息微弱:“少掌门这般……算是乘人之危么?”话音未落,忽觉一股纯阳真气自灵台穴涌入,如春风化雨,润泽着她几近枯竭的经脉,那滋味受用无比,竟让她轻轻哼出声来。
这声轻哼柔媚入骨,沈清弦耳根一热,手上力道不由得重了三分。
花无影“嗯”了一声,眼波流转间似怨似嗔:“你……你轻些。”
沈清弦别开眼去,不敢再看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只沉声道:“凝神静气,莫要分心。”
“你总是这般……爱多管闲事。”花无影语气似是埋怨,尾音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打量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长睫低垂,鼻梁挺秀,唇色因运功而略显苍白——这般容貌,确实生得太过俊俏。但她早已看透那紧缠的白布下是怎样的曲线,那故作低沉的声线后藏着怎样的清音。
沈清弦掌下内力未停,太清罡气如春溪化雪,绵绵不绝地渡入她经脉,“莫非眼睁睁看你走火入魔,死在此处?”她目光清明,神色清冷,唯有耳根处一抹微红,泄露了心底并非全无波澜。
“死在你这里……倒也不错。”花无影弯起嘴角,那笑容带着惯有的媚意,只是这媚意里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总好过……死在那不见天日的仇怨里。”
沈清弦心头微震,导引内息的手指不由得一顿,她深知这女子看似放浪形骸,实则背负血海深仇,在泥淖中挣扎求生,与自己这“名门正派”的傀儡,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同病相怜?
这一顿之下,花无影体内那股躁动的阴戾之气似乎寻到空隙,骤然反扑,她闷哼一声,周身红纹又盛,嘴角溢出的鲜血愈发触目。
沈清弦不敢再分神,收敛心神,额上沁出细密汗珠,原来她既要导引花无影体内乱窜的真气,又要压制自己因《纯阳引煞诀》而日益旺盛的纯阳之气,一心二用,已是极为耗神,此刻被花无影这般盯着看,更是心绪不宁,丹田中一股灼热之气陡然升起。
花无影敏锐地察觉她气息紊乱,不及细想,纤指倏出,已点向她胸前膻中穴。这一指看似轻灵随意,实则暗合百花诀中“拈花拂穴”的精妙手法。她本意是为沈清弦疏导那股躁动纯阳之气,不料两股内力甫一相接,竟如水乳交融,在二人经脉间自成周天循环。
一股清凉气息自膻中穴涌入,与体内灼热的太清罡气缠绕相生,那滋味受用无比,竟让沈清弦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这声轻哼不似平日故作的低沉,反倒流露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柔。
花无影听得真切,眸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盈盈笑意,她指尖内力不绝,柔声道:“原来少掌门这般模样,倒是比平日可爱得多。”
沈清弦面上一热,想要运功相抗,却发觉两股内力已浑然一体,在二人经脉间流转不息。这般内力交融最是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两败俱伤,她不敢妄动,只得任由花无影的内力在体内游走。
“你……莫要胡闹。”
花无影见她这般情态,心中愈发觉得有趣。她素知青云派内功讲究清心寡欲,此刻见这平日冷若冰霜的少掌门竟露出这般窘态,不由起了戏弄之心,当下指尖微颤,将一股更加精纯的百花内力渡了过去。
这股内力阴柔缠绵,如春风拂柳,丝丝缕缕渗入奇经八脉,周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受用,那紧缠的白布下竟隐隐生出细汗,沈清弦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花楼主……”她勉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还请自重。”
花无影却不理会,身子又靠近了几分。
两人本就同榻而坐,这一靠近更是气息可闻,她凑到沈清弦耳边,轻声道:“少掌门口口声声要自重,可你这身子,倒是诚实的很。”
沈清弦被她这般调戏,羞愤交加,可偏偏内力受制,动弹不得,此刻只觉花无影吐气如兰,那馥郁的海棠香气萦绕鼻端,竟让她心神荡漾,难以自持。
便在此时,花无影忽然“咦”了一声,神色微变,她察觉到沈清弦体内那股纯阳之气虽被自己暂时压制,却隐隐有反扑之势。
原来《纯阳引煞诀》修炼出的内力至阳至刚,与她残缺的百花诀阴柔内力本是相克。
方才一时交融虽是舒畅,久则必生祸端。
“怎么了?”沈清弦察觉她神色有异,不由问道。
花无影不答话,默默运功探查。这一探之下,她心头大震,原来沈清弦修炼纯阳引煞诀已到关键处,体内阳气积郁,若无至阴之气调和,迟早要走火入魔,而自己方才渡入的百花内力,恰如久旱逢甘霖,正好解了这燃眉之急。
“原来如此……”花无影喃喃自语,眸中神色复杂,她抬眼看向沈清弦,轻声道:“你修炼这引煞诀,可曾觉得丹田灼热,夜间难以安寝?”
沈清弦一怔,不想她竟一眼看破自己的困境,当下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花无影叹了口气,神色竟是难得的认真:“你这纯阴之体修炼至阳功法,本是逆天而行。若无阴柔内力调和,只怕……”她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沈清弦沉默片刻,低声道:“这是师门重任,清弦义不容辞。”
“好一个义不容辞。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总是把道义责任挂在嘴边,却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沈清弦一时怔住,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念——分明是自己替这妖女导气疗伤,怎地眨眼之间,倒像是自己成了那个被疏导安抚之人?这颠倒错位之感,混杂着被窥破体质秘密的羞恼,让她心头无名火起,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下意识便想运力震开那缠绕不休的阴柔内息。可一催动太清罡气,那股百花内力竟如影随形,缠得更紧,丝丝缕缕,竟似要渗入她四肢百骸,与她本源真气交融。
花无影坐靠在榻上,墨发铺散,虽脸色苍白,那双桃花眼却已恢复了惯有的神采,水光潋滟间带着三分戏谑,七分难以捉摸的深意。
她瞧着沈清弦又惊又怒、试图挣扎却徒劳无功的模样,唇角弯起一抹浅弧,轻声曼语:“少掌门这般急着挣脱作甚?莫非是嫌无影这点微末道行,不配为你疏导这纯阳燥火?”
这话听在沈清弦耳中,不啻于火上浇油,她自幼背负重任,隐忍克制,何曾被人如此拿捏,更何况还是被这亦正亦邪、心思难测的妖女以这般暖昧难言的方式制住,一股从未有过的气急攻心,让她失了往日的冷静自持。
“花无影!”
清叱声中,沈清弦也顾不得什么疗伤导气、内力反噬了,她猛地翻身,凭借一股骤起的蛮劲,竟是双臂一撑,将猝不及防的花无影狠狠压在了身下。
“哐当”一声轻响,是置于床沿的纯阳古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动,剑鞘磕碰在床板之上。
两人双双倒在榻上。
沈清弦青丝垂落,散在花无影颈侧,气息因羞愤而略显急促,一双清冽眸子此刻燃着灼灼火光,居高临下地瞪视着身下之人。
花无影也没有运功抵抗,就这般柔顺地躺着,任由沈清弦压制着,只是那目光,似黏稠的蜜糖,又似深不见底的幽潭,缠绕在沈清弦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
“哦?”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尾音上扬,“少掌门这是……欲行不轨?”
沈清弦被这一句话噎住,这才惊觉两人姿势之暧昧,肌肤相贴之近,呼吸交融之密……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女子温软的躯体曲线,以及那透过薄薄衣衫传来的、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体温。
“你胡说什么!”她急欲起身,可方才一番动作牵动内力,体内那刚刚被暂时安抚下去的纯阳之气竟又有蠢蠢欲动之势,让她四肢一阵酸软,一时竟未能立刻挣脱。
花无影趁势抬起未被按住的那只手,纤长食指轻轻拂过沈清弦紧绷的下颌线条,感受到那肌肤下细微的战栗,她低低一笑:
“若非不轨,那便是……舍不得我这药引了?”
沈清弦浑身一滞,那轻触之处如烙铁般滚烫,与那纯阳燥火混在一处,快要焚尽她的理智。她当即闭目凝神,强运太清罡气,试图压下翻涌的气血,却不料内力甫动,便与花无影残留在她经脉中的百花内息再度纠缠。
这一回,再无半分温和疏导,只如天雷勾动地火,阴阳二气激烈冲撞,又彼此缠卷,难分难解。
“呃……”
两人不约而同地闷哼一声。
沈清弦眼前光影骤乱,一时如坠熔炉,一时如陷寒潭,冷热交煎之下,灵台一片恍惚。而花无影亦是身形轻颤,那原本残损的百花诀受此精纯的纯阳之气激荡,竟隐隐现出枯木逢春之象。
陋室之内,气息素乱,一青一红两道身影紧密相贴,内力奔涌不息,竟是在这阴差阳错之下,踏入了一种既凶险又玄妙无比的内力共鸣之境。
窗外,不知何时聚拢的浓云间,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响。
山雨,终是倾盆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