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没亮,沈清弦就起来了。
后山不比寺中方便,洗漱沐浴都只能去山里寻溪涧解决。她提着纯阳剑,拎了个装着干净布巾和皂荚的小木桶,踏着晨露往记忆中的一处僻静水潭走去。昨夜参悟《阴阳参同契》,体内纯阳之气虽得以调和,但终究耗费心神,身上也积了些汗渍尘灰,今日预感风波将起,她打算趁着黎明人少,简单沐浴一番,涤净身心,也好应对未知的变数。
山林寂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偶尔啁啾。水潭位于一处山坳,三面环石,藤萝垂挂,甚是隐蔽。潭水清澈见底,映着天边将明未明的鱼肚白,泛着粼粼微光。
沈清弦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方才将木桶和佩剑放在一块干燥的青石上。她解开束发的带子,如墨青丝披散下来,又伸手,略显笨拙地去解腰间束带的活扣。这身男子衣袍,穿了二十多年,早已习惯,唯有在这种需要卸下所有伪装的时刻,才会感到一丝格格不入的滞涩。
外衫褪下,露出里面月白色的里衣。她迟疑片刻,终究没有继续解开里衣——那层层白布的束缚,是她必须严守的秘密。
正当她准备俯身掬水擦洗时,背后潭水“哗啦”一声轻响。
一道黑影自潭底激射而出,带起漫天水花,那人身形瘦小,浑身湿透,黑衣紧贴,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手中一柄分水刺,带着一股阴寒腥气,直刺沈清弦后心要穴。
这一下偷袭,时机、角度、速度,均拿捏得妙到毫巅,显是蓄谋已久。
劲风袭体,沈清弦虽惊不乱,她来不及取剑,足尖猛地一点地面,身形如风中弱柳,向侧后方疾飘,同时反手一挥,将刚刚脱下的外衫灌注内力,如同软鞭般“啪”地抽向那柄分水刺。
“嗤啦!”
布帛被凌厉的刺尖撕裂,但这一阻之力,已让沈清弦争取到瞬息工夫,她腰肢一拧,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一击,分水刺擦着她肋下掠过,将里衣划开一道口子,冰凉刺骨的劲气让她肌肤起栗。
那刺客一击不中,身形如附骨之疽,贴着水面滑行,手腕一翻,分水刺化作三点寒星,再取沈清弦咽喉、丹田、下阴三处要害,招式狠辣刁钻。
沈清弦此刻只着单薄里衣,青丝散乱,赤着双足踩在冰凉的石上,模样颇为狼狈,但她眼神已瞬间恢复清明冷冽,体内太清罡气自然而然流转,昨夜初悟的阴阳相济之理涌上心头。她不再后退,双掌一圈一引,竟使出了松风剑法中的守势“松柏后凋”的掌意,只是这掌意中,刚猛里蕴含了一丝昨夜领悟的柔韧。
掌风拂过,那三点寒星仿佛刺入了一团绵密柔韧的气墙,去势不由得一滞。
刺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料到目标在如此劣势下还能使出这般精妙的守势。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沈清弦左手五指如钩,闪电般扣向对方持刺的手腕,右手并指如剑,直点对方胸前膻中穴,这一下反击,由守转攻,如松针突刺,迅疾无比,正是将剑法化入指掌的运用。
那刺客冷哼一声,手腕如灵蛇般一缩一抖,竟摆脱了沈清弦的擒拿,同时左掌拍出,一股阴柔掌力迎向沈清弦的指剑。
“嘭!”
双掌相交,发出一声闷响。
沈清弦只觉对方掌力阴寒诡异,竟似能侵蚀经脉,但她体内阴阳互济的太清罡气自然生出抗力,将那阴寒之气化解大半,身形只微微一晃。那刺客却被她指剑中蕴含的纯阳正气震得后退半步,眼中讶色更浓。
两人倏忽间交换数招,兔起鹘落,惊险万分。
沈清弦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必须速战速决。她虚晃一招,作势欲扑向青石上的纯阳剑。
那刺客果然中计,身形疾掠,抢先一步拦在青石前。
殊不知沈清弦此乃声东击西,足下“踏雪无痕”轻功全力施展,身形如鬼魅般一闪,已至刺客侧后方,并指再点其背心灵台穴。
这一下变招快如闪电,刺客回身已是不及。眼看便要得手,斜刺里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破空声。
一枚乌黑的透骨钉,悄无声息地自林中射出,目标并非沈清弦,而是直取她放在青石上的那个装着皂荚布巾的木桶。
“啪!”
木桶应声而碎,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这分明是警告,亦或是……搅局?
沈清弦与那刺客同时一惊,动作不由得一缓。
就在这刹那,林中传来一声长啸,由远及近,速度极快,显是武功极高之人正飞速赶来。
那蒙面刺客闻声色变,毫不犹豫,身形猛地向后一纵,“噗通”一声没入潭水之中,几个气泡冒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清弦没有追击,她迅速掠至青石旁,将撕裂的外衫重新披上,掩住破损的里衣,又将纯阳剑握在手中,警惕地望向啸声传来的方向,心中念头飞转:
这刺客是谁派来的?东厂?幽冥教?还是……其他势力?
那枚搅局的透骨钉,又是何人所发?
而来者,是敌是友?
晨光熹微,映照着她略显苍白却异常冷静的面容,以及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眸子。山风吹过,拂动她湿漉的发梢和微敞的衣襟,隐约可见其下紧缠的白布轮廓。
这少室山的清晨,注定无法平静了。
便在此时,一道绯红身影如惊鸿般掠至,人未到,声先至:“哟,这是哪路不开眼的毛贼,敢扰少掌门清修?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话音未落,花无影已俏生生立在水潭边,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碎裂的木桶,最后定格在沈清弦身上,见沈清弦青丝散乱,外衫撕裂,露出里面破损的里衣和隐约的束缚痕迹,赤足立于冷石之上,虽神色镇定,却难掩一丝罕有的狼狈,她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微微一凝,眼底深处似有波澜掠过。
她行走江湖多年,何等眼力,早已将沈清弦那异于常人的身形轮廓与紧缠的白布瞧出了七八分端倪,但她素来机变,面上丝毫不露,唇角一勾,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啧,瞧瞧这是谁家的落难公子,大清早便这般……惹人怜爱。”她刻意将“怜爱”二字咬得轻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
沈清弦见她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转,心头一紧,下意识拢了拢破碎的衣襟,脸色更寒:“花楼主倒是来得巧。”
“可不是巧,”花无影莲步轻移,无视沈清弦的冷脸,自顾自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海棠的丝帕,递将过去,眼波流转,“我这人鼻子灵,隔老远就闻着不对劲,像是……有野狗盯上了鲜肉,这不就赶紧来瞧瞧么。”她语带双关,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沈清弦裸露在外的白皙脖颈和精致的锁骨,那肌肤因方才的激斗与水汽浸润,更显莹润,衬着散落的墨发,素淡,凄婉,风致楚楚。
沈清弦不接她的帕子,只冷声道:“方才那枚透骨钉,可是楼主所赐?”
花无影闻言,轻笑一声,将帕子收回,自己轻轻揩了揩指尖,曼声道:“少掌门这可冤枉好人了。我那点微末伎俩,哪敢在您面前卖弄?不过是见有人想浑水摸鱼,扰了这出好戏,忍不住出声提醒罢了。少掌门,你这纯阳剑主的名头,如今可是块烫手的山芋,什么牛鬼蛇神都想来沾一沾。”
她说着,又走近两步,几乎能闻到沈清弦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水汽,低声道:“你这般模样,若让旁人瞧了去,只怕比那纯阳古剑更引人觊觎。”这话已是近乎挑明,带着三分警告,七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沈清弦被她言语所激,又感其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能穿透层层伪装,窥见内里真相,不由气血上涌,脸上泛起一丝薄红,她强自压下心中波澜,背脊挺得笔直,如孤松傲雪,沉声道:“不劳花楼主挂心!沈某自有分寸!”
“自有分寸?”花无影轻笑摇头,忽然出手,指尖拈着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在沈清弦未能反应之前,已在她破损的衣襟上轻轻一划一挑,将一处即将彻底裂开的缝隙巧妙勾连,暂时免了春光乍泄之虞。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指尖温热一触即离。
“你的分寸,便是这般衣衫不整,赤足散发,与人在此纠缠?”她做完这一切,退后半步,歪头瞧着沈清弦瞬间僵住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又混合着些许怜惜,“罢了,好人做到底。这后山如今也不太平,我送你回去。免得再跳出什么阿猫阿狗,唐突了佳人。”
她将“佳人”二字说得极轻。
沈清弦握着纯阳剑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心中五味杂陈,这妖女行事莫测,时而相助,时而戏弄,真意难明,然而此刻,她确实需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默然片刻,她终是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花无影嫣然一笑,当先引路,绯红身影在晨雾中摇曳生姿。沈清弦紧随其后,看着她窈窕背影,感受着背后似乎仍残留的指尖触感,再思及自身秘密恐被其看穿,心中一时纷乱如麻。
二人一前一后,默然穿行于林间小径。晨雾未散,露湿青衫,唯闻步履沙沙,间或几声鸟鸣。
行至一株老松之下,花无影忽地轻笑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沈清弦耳中:“人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今日见了少掌门这般披发赤足、青衫寥落的风姿,方知古人诚不我欺。只是……”她语锋一转,带着几分戏谑,“这般模样,若让寺中那些仰慕少掌门的女弟子瞧见,怕不是要心疼坏了?”
沈清弦脚步不停,只冷然道:“花楼主若无事,还请自便。”
“怎会无事?”花无影足下一点,红影翩然,已与沈清弦并肩而行,侧头瞧着她紧绷的侧脸,“护送你这位身系江湖安危的纯阳剑主平安归返,便是眼下天大的事。更何况……”她忽然压低嗓音,吐气如兰,“方才潭边匆匆一瞥,犹见少掌门衣不蔽体,肌肤胜雪,这等护驾之功,少掌门打算如何谢我?”
“你!”沈清弦猛地停步,霍然转头,脸上霎时涌起薄怒,眼中寒光乍现,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花无影!休得胡言乱语!”
她胸脯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这妖女言语轻佻,句句戳她痛处,更似有意无意点破她极力隐藏的秘密,若非顾及眼下形势,兼之方才她确有搅局解围之实,只怕手中纯阳剑早已出鞘。
花无影见她动怒,非但不惧,反而笑得花枝乱颤,伸出纤指虚点她:“瞧瞧,这就恼了?莫非是被我说中了心事?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啊,就是脸皮太薄,开不得玩笑。”她眼波流转,掠过沈清弦微微泛红的耳根,语气软了几分,“为了赶来瞧你,我这新上身的醉海棠罗裙都被林间枝桠勾破了,少掌门也不说赔我一件?”
沈清弦知她惯会胡搅蛮缠,与之理论只会越描越黑,当下强压怒火,不再理会,转身便走,步伐更快了几分。
花无影看着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笑意更深,不紧不慢地跟上,口中犹自哼着不成调的江南小曲,绯红罗裙在翠色林间格外醒目。
不多时,那间孤零零的木屋已在望。
沈清弦径直推门而入,反手便欲关门,意图将那恼人的身影隔绝在外。不料花无影动作更快,红袖一拂,已抢先半步挤了进来,带来一股馥郁的海棠香气。
“唉呀,可算到了。这山路走着,脚都酸了。”花无影仿佛未曾看见沈清弦逐客的目光,自顾自地打量了一下这陈设简陋的屋子,目光在那张铺着素色薄被的硬板床榻上停留一瞬,便款款走了过去。
沈清弦眉头紧蹙,正欲开口请她离开,却见花无影竟真的毫不避讳,身子一软,斜斜倚坐在床沿,然后——在沈清弦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她轻轻踢掉了脚上那双绣工精美的软底绣鞋,露出了雪白的罗袜。
紧接着,她竟自然而然地将双腿也缩上了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侧身躺了下去,一手支颐,墨发铺了半枕,那双桃花眼慵懒地半眯着,仿佛此地是她百花楼的香闺一般。
“你……你这是做什么?!”沈清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妖女也太过放肆。
花无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尾泛起点点水光,声音带着一丝倦意,含糊道:“做什么?自然是歇息片刻。少掌门这床板是硬了些,不过……倒也干净清爽。”她说着,还扯过薄被一角,随意搭在腰间,阖上了眼睛,竟似真的要就此睡去。
沈清弦僵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逐客的话到了嘴边,看着那人毫无防备,至少表面如此的睡颜,以及方才林中她虽动机不明、却实打实惊走了刺客的举动,这话竟有些难以出口。
屋内一时寂静,只闻窗外鸟鸣啾啾,以及……床上那人清浅均匀的呼吸声。
沈清弦站立片刻,终究无可奈何,默默走到桌边坐下,将纯阳古剑横于膝上,眼观鼻,鼻观心,试图凝神静气,奈何鼻端萦绕不绝的幽香,与屋内多出的那道呼吸,都让她心神难以安宁。
她偷偷抬眼,瞥向床上那抹刺目的绯红,只见花无影容颜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下,少了几分平日的妖娆,多了些许恬静,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妖女……”她在心中低斥一声,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剑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