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凌师叔!冯帮主!”
次日天刚蒙蒙亮,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便由远及近,伴随着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后山清晨的宁静。
木门被“砰”地一声撞开,李双一头闯了进来,头发有些散乱,鹅黄的衣衫扣子都扣歪了一颗,一双大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此刻更是蓄满了惊惶的泪水,她一眼看到屋内的沈清弦、凌霄道长和冯镇岳,也顾不得行礼,几步冲到沈清弦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师兄!我……我刚刚才听赵师兄说……朝廷,朝廷要抓你,还要……还要取你的血去炼丹?是不是真的?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她昨夜练功疲累,睡得沉,今早起身才从神色沉重的赵霖口中得知这惊天噩耗,顿时如五雷轰顶,立马奔来了后山。
冯镇岳见她这般模样,重重叹了口气,别过脸去。凌霄道长亦是面露不忍,微微摇头。
沈清弦看着小师妹这般惊惧无助,心中亦是一痛,她抬手,轻轻拍了拍李双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背,试图安抚,“双儿,稍安勿躁。此事……确是真的。”
“那我们还等什么?!”李双泪珠滚落,急切地道,“大师兄,我们跑吧!现在就跑!离开少林寺,离开中原,我们去西域,去海外,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朝廷的鹰爪再厉害,天下这么大,难道还找不到一处藏身之地吗?总好过……好过留在这里任人宰割啊!”
她说着,手下用力,就要拉着沈清弦往外走。
“胡闹!”沈清弦手腕一沉,纹丝不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逃到哪里去?更何况……”她语气一顿,目光越过李双,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的川西青云山,看到了那云雾缭绕间的殿宇楼阁,看到了演武场上晨练的数百弟子,看到了紫霄殿中闭关的父亲。
“我们若一走了之,朝廷震怒之下,青云山上下的师兄弟们,又当如何?他们能逃得过朝廷大军的铁蹄吗?青云派百年基业,父亲一生的心血,难道就要因我一人而毁于一旦?”
李双被她问得一怔,抓着衣袖的手不由得松了松,她光想着大师兄的安危,却未曾深思这后果。
是啊,她们可以跑,可青云派呢?
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师叔伯,那些一起练剑、一起嬉闹的师兄弟,那些洒扫庭除的低辈弟子……他们怎么办?
“可是……可是不走,难道就在这里等死吗?他们是要你的命啊,大师兄!什么狗屁圣旨,什么王法,他们根本不讲道理!”
“道理?”一旁的冯镇岳冷哼一声,独目中寒光闪烁,“跟那群阉狗和昏君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但小丫头,你大师兄说得对,跑,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连累更多人。有些担子,既然落在了肩上,就不能撂下!”
凌霄道长也温言开口:“李师侄,稍安毋躁。天鸣方丈已传檄天下,邀群雄共商大计。此事已非青云一派之事,关乎整个江湖气运。我等齐聚少林,便是要寻一个两全之法,既要护住你大师兄周全,亦要保全青云派,更要让朝廷知道,我江湖儿女,并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李双看着神色坚定的沈清弦,又看了看一脸肃杀的冯镇岳和沉稳的凌霄道长,心知他们所言在理,可那股锥心的恐惧和无力感依旧挥之不去,她扁了扁嘴,强忍着不再哭出声,肩膀微微耸动,哽咽道:“那……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就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抓人吗?”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伸手,替李双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动作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
“等。”她吐出一个字,清冽的目光投向木屋窗外,那里,晨曦正努力穿透厚重的云层,洒下些许微弱的光亮。
“等天下英雄齐聚少林。等那圣旨到来。也要等……藏于暗处的魑魅魍魉,自己露出马脚。”
“这少林寺,便是当下的江湖。我们哪儿也不去。”
山风自洞开的门外涌入,带着林间的湿气和凉意,吹动屋内几人的衣袂。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少室山,注定无法再宁静下去了。
此后数日,少室山上气氛日渐凝重,各路人马信使往来不绝,山门守卫也森严了许多。
这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林间鸟鸣清脆。
沈清弦一如往常,于屋前空地上演练松风剑法。她心知大敌当前,更需勤修不辍,将状态调整至巅峰。只见她青衫闪动,剑光如匹练,时而如松涛阵阵,绵密不绝,时而如清风过隙,无迹可寻。那柄松纹剑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与周遭松柏气息隐隐相合。
李双蹲在屋檐下,双手托腮,看着大师兄练剑。她心情复杂,既担忧那不知何时会来的圣旨,又贪恋眼前这片刻的安宁。见沈清弦一套剑法使完,收势而立,气息悠长,她忍不住跳起来,拍手道:“大师兄,你的松间照影这一招,比前几日更圆融了!手腕再沉三分,是不是更能锁住剑势?”
沈清弦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赞许:“双儿眼力有长进。剑势非一味求快求猛,关键在于劲力吞吐,意与剑合。”她说着,将松纹剑递过,“你来试试。”
李双接过剑,依言演练起来。她天资聪颖,只是性子跳脱,剑法虽得真传,却少了几分沉稳。沈清弦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出声指点一二,声音清冷,耐心十足。阳光透过林隙,洒在两人身上,光影斑驳,仿佛又回到了青云山上无忧无虑的晨练时光。
练完剑,李双额角见汗,是这几日来少有的神采奕奕,她凑到沈清弦身边,扯着她的袖子,小声道:“大师兄,我有点想吃山下的糖油果子了……还有赵师兄上次偷偷给我带的芝麻胡饼,可香了!”
沈清弦看着她那馋涎欲滴的模样,不由莞尔,旋即又敛去笑意,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贪嘴。如今寺外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不可任性。”
李双扁了扁嘴,却也明白轻重,只是嘀咕道:“等这事了了,我一定要吃个够本……”
正说间,冯镇岳提着熟铜棍,大步流星地从林中小径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丐帮弟子,抬着一只食盒。
人未至,那洪亮的嗓门先到了:“沈小子,小丫头!老子给你们送好吃的来了!他娘的,寺里的斋菜淡出鸟来,尝尝俺老叫花弄来的好东西!”
打开食盒,里面竟是几只油光锃亮的烧鸡,几样精致小菜,还有一壶酒。香气四溢,顿时勾得李双食指大动。
沈清弦蹙眉:“冯帮主,这……”
冯镇岳大手一挥,独眼一瞪:“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皇帝老儿还不差饿兵呢!吃饱喝足,才有力气跟那些魑魅魍魉周旋!放心,老子绕了好几圈,没尾巴跟着。”
见他如此说,沈清弦也不再推辞。几人便在屋外石桌前坐下。冯镇岳拍开酒封,一股醇香弥漫开来,他自己先灌了一大口,哈出一口酒气,畅快道:“痛快!沈小子,你也来点?”
沈清弦摇头婉拒:“晚辈不善饮。”
冯镇岳也不勉强,撕下一只鸡腿递给眼巴巴的李双,又对沈清弦道:“你小子,年纪轻轻,心思别太重。老子闯荡江湖几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我看那凌霄牛鼻子,还有天鸣老和尚,都在暗中布置,寺里那几个形迹可疑的秃……咳咳,和尚,也派人盯紧了。咱们以逸待劳,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沈清弦知他是在宽慰自己,心中微暖,举杯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
午后,凌霄道长飘然而至,并未提及朝廷之事,与沈清弦探讨起道经武学。
两人于松树下对坐,清风拂过,带来阵阵松香。
凌霄道长抚须道:“沈师侄,你青云派太清罡气,与我武当纯阳功虽路径不同,皆源于道门正宗,讲究中正平和,炼精化气。然纯阳古剑乃至阳之物,你修炼引煞诀时,可觉体内阳气过盛,有灼脉之感?”
沈清弦心中一动,这正是她近日修炼时遇到的关隘,便如实相告:“凌师叔明鉴,确有此感。尤其夜间行功,常觉丹田如焚,需以本门心法极力疏导,方能平息。”
凌霄道长微微颔首:“此乃阴阳未调之故。纯阳虽好,过刚易折。”他沉吟片刻,自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的小册子,递给沈清弦,“此乃我武当前辈祖师手录的阴阳参同契残篇,虽非武功秘籍,却阐述了阴阳互济、水火既济之理。或可助你调和体内纯阳之气,于你参悟引煞诀,驾驭古剑,当有裨益。”
沈清弦接过册子,只觉入手微沉,心知凌霄道长此举非同小可,这部残篇虽非武功秘籍,却是武当不传之秘,其中阐述的阴阳至理,正是她眼下最需要参悟的关窍,连忙起身躬身行礼:“多谢师叔厚赠!”
凌霄道长虚扶一下,温言道:“不必多礼。神剑择主,乃天下气运所系。助你便是助正道。你且安心参悟,外界纷扰,自有我等应对。”
是夜,月华如水,静室生辉。
沈清弦将《纯阳引煞诀》与《阴阳参同契》并置于案前,凝神静观。
《纯阳引煞诀》开篇即言:“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通篇主张以至阳至刚之气,引天地浩然正气入体,化万般阴煞邪祟为无形。其法门刚猛霸道,讲究“以正驱邪,以阳化阴”,修炼至高深处,剑气如煌煌大日,诸邪避易。然而过刚易折,若心志不坚或元阳有亏,反受其害。
而《阴阳参同契》残篇则云:“乾坤者,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坎离匡郭,运毂正轴。牝牡四卦,以为橐籥……”强调的是阴阳相济、水火既济之理。认为“孤阳不生,独阴不长”,修炼内功当如天地运转,阴阳二气循环不息,方能生生不绝。
沈清弦反复研读,两部典籍一刚一柔,一阳一阴,看似截然相反,实则暗合天道互补之理。她回想起这些时日修炼《纯阳引煞诀》时,常感丹田灼热,经脉鼓胀,正是纯阳之气过盛而阴柔不足之故。
“原来如此!”她忽然灵光一闪,“纯阳剑乃至阳之物,引煞诀又是至刚法门,若只知一味刚猛,终究落了下乘。须得以阴阳参同契调和,使至阳之中蕴一丝至阴,方能刚柔并济,收发由心。”
当下她盘膝而坐,五心向天,将太清罡气缓缓运转,这一次,她不再强行压制体内灼热的纯阳之气,而是依着《阴阳参同契》的法门,引导阳气循任脉而下,过丹田,转督脉,在周天运行中自然化生一丝阴柔之气。
初时颇为艰难,纯阳剑气霸道无比,稍有不慎便冲撞经脉,痛彻心扉。但她心志坚毅,咬牙忍耐,细心体悟阴阳转化的微妙平衡。
如此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窗外月已西斜。
忽然间,丹田中那股灼热之气渐渐温顺,化作一股暖流遍行四肢百骸。原本躁动不安的纯阳古剑也安静下来,剑身微温,不再如往日般灼手。
沈清弦心念微动,并指如剑,凌空虚点。
但见一道紫金色剑气应手而出,凝而不散,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圆弧。这剑气既有纯阳剑的煌煌正气,又多了几分绵柔韧性,竟能在空中停留片刻方缓缓消散。
她心中大喜,知道自己在武学上终于踏出了关键一步。这般境界,已远非昔日可比。若再遇苗彩云之流,单凭这手凝气成剑的功夫,便可不落下风。
正欣喜间,忽闻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
若非她功力大进,绝难察觉。
“何方高人驾临?”沈清弦清叱一声,纯阳古剑已铿然出鞘三分。
窗外传来一声轻笑,带着几分慵懒,几分赞赏:“恭喜少掌门功力大进,这阴阳相济的功夫,倒是让你练出些名堂了。”
月光下,一道绯红身影倚在窗边,不是花无影又是谁?她今夜未施脂粉,墨发松松挽着,眉眼间带着几分倦意,却更显风姿楚楚。
“花楼主深夜来访,有何指教?”沈清弦语气平静,心中却暗自警惕,方才她全神贯注于练功,竟未察觉此人何时到来。
花无影曼步走入室内,自顾自在桌前坐下,斟了杯冷茶:“指教不敢当,只是来告诉少掌门一个消息。”她抿了口茶,目光微闪,“朝廷的钦差,三日后便到少林。”
沈清弦心头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多谢相告。”
“还有一事,”花无影放下茶杯,神色难得的凝重,“赵无极派了东厂三大档头随行,个个都是一流高手。更麻烦的是,鬼手阴无命也来了。”
沈清弦眉头微蹙。东厂档头倒也罢了,阴无命身为幽冥教四大护法之一,武功诡秘莫测,尤在苗彩云之上。此人亲至,定是冲着纯阳古剑而来。
花无影凝视她片刻,幽幽一叹:“你这人,总是这般冷静。可知我为你打探这些消息,费了多少心思?”语气中竟带着几分委屈。
沈清弦默然不语,花无影心思难测,这番作态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静室中一时寂然,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忽然,花无影站起身,走到沈清弦面前。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她伸出纤指,似要触碰沈清弦的面颊,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停住。
“沈清弦,”她轻声唤道,眼中水光潋滟,“若有一日,我与你兵戎相见,你会如何?”
这话问得突兀,沈清弦一时怔住。
不待她回答,花无影已退开两步,恢复了那副烟视媚行的模样,笑道:“罢了,不说这些。三日后少林寺群雄汇聚,定有好戏可看。少掌门好生准备罢。”
说罢红影一闪,已穿窗而出,消失在沉沉夜色中。只余一缕海棠幽香,在室中久久不散。
沈清弦独立良久,方才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纯阳古剑的剑鞘,如今她功力大进,或可在这乱局中,争得一线生机。
只是不知为何,花无影方才那幽怨的眼神,总在她心头萦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