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少室山层层包裹。
达摩院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天鸣禅师端坐主位,大红袈裟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重,他手中紧握着一封边缘微皱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平日里慈和温润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紧盯着信纸上那寥寥数语,仿佛要将其灼穿。
“阿弥陀佛。”
一声悠长沉重的佛号打破了寂静。
天鸣禅师缓缓将信纸置于中央的紫檀木案上,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或惊怒、或凝重、或焦虑的面孔,缓缓道:“玉京八百里加急,司礼监掌印赵无极,奉陛下密旨,召青云派沈卓诚、沈清弦父子即刻入京,献纯阳古剑,并……命沈清弦入玄元阁,助国师炼制金丹。”
“什么?!”
“砰!”冯镇岳猛地一拍身旁茶几,那坚硬的花梨木桌面竟被他拍得裂开几道细纹,上面的茶盏“哐当”跳起,茶水四溅。
他霍然起身,腰间那朱红葫芦剧烈晃动,独目之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娘的!赵无极那没卵/蛋的阉狗!还有那装神弄鬼的妖道!竟敢把主意打到沈小子头上!什么狗屁金丹,取活人精血炼丹,这他娘是魔道行径!朝廷是要自甘堕落,与幽冥教同流合污吗?!”
他声若雷霆,在这寂静的深夜格外刺耳,守在院外的少林武僧都不由得侧目。
凌霄道长拂尘微摆,面色沉凝如水:“冯帮主稍安。陛下沉迷丹道,已非一日。只是此番……行此悖逆人伦、近乎邪魔之举,实是骇人听闻,旷古未有。此举,已非单纯索要神剑,而是要掘我江湖根基,毁我正道传承。”
静玄师太一身灰色僧袍,面容冷峻,她手中那串乌木念珠被捏得“咯咯”作响,她冷哼一声,“朝廷何时真正将我江湖正道放在眼里?在他们眼中,我等不过是疥癣之疾,是可供驱使的鹰犬,或是……炼丹的药材!此番明火执仗,强索神剑与人身,与那幽冥教杀人炼功何异?若今日我等退让,交出沈师侄,开了此例,明日便可索要我峨眉弟子,后日便是武当高徒,少林俊杰!届时,我江湖各派,皆成朝廷圈养之牲,任其予取予求,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昆仑派苏芸今日未着华服,仅一身劲装,更显英气逼人,她柳眉倒竖,纤手按在腰间剑柄之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静玄师太所言极是!这绝非青云一派存亡之事,乃是我整个正道武林生死存亡之秋!那金丹若真需所谓纯阳灵体精血,沈师侄之后,谁能保证不会轮到在座各派的精英弟子?乃至天下所有修炼至阳刚猛内功的年轻俊杰,谁人能保证自身安全?朝廷此例一开,我江湖根基动摇,传承断绝,正道不存,与覆灭何异?!”
她话语铿锵,直指问题的核心。
殿内一时间群情激愤。
天鸣禅师任由这股情绪发酵片刻,方才缓缓抬起双手,虚压一下,他目光沉痛,缓缓扫过众人:“诸位道友所言,字字珠玑,句句在理,老衲岂能不知?朝廷此举,确未将我江湖规矩、千年道义、人伦底线放在眼中。然……”他话语一顿,这个“然”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旨即下,便是王命,代表的是朝廷法度,天子威严。青云派若公然抗旨,便是谋逆大罪,形同造反。届时,无需幽冥教动手,朝廷大军压境,携雷霆之威,青云派百年基业,千年清誉,恐顷刻间灰飞烟灭,玉石俱焚。而若我等联合庇护,便是与整个朝廷为敌,战端一开,生灵涂炭,江湖……还能是江湖吗?”
他话语再次顿住,目光扫过众人脸上变幻的神色,那未尽之意,就像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交出沈清弦,道义崩毁,人心离散,各派终将步青云后尘;不交,则即刻面临朝廷雷霆之怒,可能瞬间倾覆。
冯镇岳胸膛剧烈起伏,独目赤红,一脚踢开身旁歪倒的椅子,低吼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沈小子去送死?把那关乎天下气运的纯阳剑交给那昏君和阉党去糟蹋?老子他娘的第一个不答应!江湖事,江湖了!朝廷的手,伸得太长了!他们敢来,老子就叫花帮百万弟子,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凌霄道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冯帮主,匹夫之勇,于事无补。朝廷势大,拥兵百万,铁甲如林,强弓硬弩,非我等江湖武艺所能正面抗衡。我各派高手虽众,然散落四方,各有基业牵挂,难以凝聚成拳。一旦开战,胜负难料,即便惨胜,江湖亦将元气大伤,十不存一。需寻一万全之策,既要保全沈师侄性命与神剑不失,亦不可与朝廷彻底撕破脸皮,引来倾覆之祸。”
一直沉默寡言的丐帮传功长老吕章,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声音沙哑道:“或许……可让沈少侠暂避锋芒?寻一隐秘处闭关,对外只称云游历练,不知所踪。朝廷找不到人,时日一长,陛下或……或另有新宠,此事便有转圜余地。”他这话说得委婉,却也透着一丝侥幸。
静玄师太立刻摇头否决,语气斩钉截铁:“吕长老此议,恐是掩耳盗铃。圣旨指名道姓,索要的是青云派掌门及其独子。沈少侠若避而不出,朝廷震怒之下,必拿青云派是问。沈卓诚掌门尚在闭关,青云派群龙无首,如何抵挡朝廷问罪之师?东厂番子、锦衣卫缇骑,岂是易与之辈?届时,青云派依旧难逃灭顶之灾!我等庇护不成,反害了青云满门!”
苏芸闻言,俏脸含霜,猛地站起身:“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真要我等亲手将沈师侄绑了,连同神剑一并送入京城,眼睁睁看他被剖心取血?!那我等今日在此商议,又有何意义?不如各自散去,紧闭山门,准备好身后事罢了!”她语气激动,带着几分赌气的绝望,却也道出了在场许多人心中无力的愤懑。
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僵局。
一边是煌煌天威,王命如刀,难以正面抗衡,一边是江湖道义与自身存亡的底线,绝不能退让。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终于,天鸣禅师缓缓开口,打破了僵局:“阿弥陀佛。此事关乎重大,已非我等一派一帮所能决断,更非一时意气可以解决。老衲之意,即刻动用少林千里铃与信鸽,双管齐下,将此惊天讯息,通报天下各大门派,无论正邪,无论大小,请他们速派主事之人,齐聚少林,共商应对之策!此乃江湖公案,需天下英雄共议之!”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冯镇岳与凌霄道长,语气凝重:“冯帮主,凌道长,烦请二位,即刻亲自带可靠人手,前往后山,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沈贤侄。他乃此事关键,如何抉择,还需看他自身意愿。我等……需将利害言明,但也需做好最坏的打算。”
冯镇岳重重点头,独目中闪过一丝复杂,沉声道:“好!老子这就去!定要护住沈小子周全!谁想动他,先问问老子手里的棍子答不答应!”他一把抓起靠在桌边的熟铜棍,杀气凛然。
凌霄道长亦肃然起身,拂尘搭在臂弯,拱手道:“贫道义不容辞。沈师侄心性质朴,骤闻此变,恐心神激荡,贫道同去,或可稍作安抚。”
天鸣禅师最后环视在场每一位掌门、长老,他声音沉浑,如同暮鼓晨钟,敲响在每个人心头:
“诸位,江湖与朝廷,向来各有疆界,井水不犯河水。然今日,朝廷越界了,不仅越界,更要断我根基,毁我传承。若我等此次退让,他日必无立锥之地,千年江湖,将沦为皇权附庸,任人宰割!此番,已非单纯救人,而是为我江湖正道,争一线生机,护千年规矩!望诸位摒弃前嫌,同心协力,共渡此劫!”
“谨遵方丈法旨!”
“我等愿与少林、与青云,同进退!”
众人齐声应道,声震屋瓦,烛火为之摇曳。这一声呼喝,已不仅是对少林天鸣方丈的回应,更是对那煌煌天威、步步紧逼的朝廷发出的一声不屈呐喊。
冯镇岳与凌霄道长更不迟疑,向天鸣禅师微一颔首,便大步流星踏出达摩院,身影迅即没入少室山沉沉的夜色之中。二人一个棍法刚猛,一个剑术通玄,此刻心系沈清弦安危,脚下施展轻功,直奔后山那处僻静木屋。
山风凛冽,掠过松涛,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似也为这多事之秋平添几分悲凉。
后山木屋,孤灯如豆。
沈清弦盘膝坐于榻上,五心向天,正自搬运玄功。纯阳古剑横于膝前,暗紫色的剑鞘在微弱灯光下流转着幽光。她近日参悟《纯阳引煞诀》,已渐窥门径,体内太清罡气与古剑间的感应越发微妙,一股温煦纯阳之气游走周天,驱散了春夜的寒意,也仿佛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她心神微动,耳畔已捕捉到远处传来的衣袂破风之声,来人步履急促,显有要事。她缓缓收功,睁开双眼,眸中清光一闪而逝,似有所感。
未几,木门被轻轻叩响,门外传来凌霄道长沉稳的声音:“沈师侄,可曾安歇?贫道凌霄,与冯帮主有要事相告。”
“凌师叔,冯帮主,请进。”沈清弦起身,整了整衣衫,上前开门,见二人神色凝重,眉宇间隐有忧愤之色,她心中不由一沉,已知绝非寻常之事。
“……他娘的!那昏君听信阉党和妖道谗言,竟要取你心头精血去炼什么劳什子长生药!还要夺你纯阳古剑!沈小子,你说,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吗?!”冯镇岳性子最急,不待落座,便压着嗓子,将玉京密旨之事粗粗说了一遍,他虽尽量克制,但那独目中的怒火与言语间的愤懑,如何也掩饰不住,说到最后,已是须发戟张,手中熟铜棍重重一顿地,夯土的地面都微微震颤。
饶是沈清弦心志坚毅,骤闻此惊天恶讯,亦如遭雷击,下意识地握紧了膝前的纯阳古剑。
取血炼丹?献剑入京?
这已非简单的江湖恩怨,而是皇权对江湖底线的践踏,是对她个人命运最无情的摆布。
“陛下……朝廷……何以至此?”她声音干涩,自幼所受的教诲,皆言忠君爱国,虽江湖远庙堂,亦知君臣大义,可如今,这君却要行此等近乎魔道的酷烈之事。
凌霄道长见她神色,心中暗叹,温言道:“沈师侄,此事确乃亘古未有之骇闻。天鸣方丈已传檄江湖,邀天下英雄共赴少林,商议对策。此非你一人一派之事,关乎我整个江湖正道的气运与存亡。方丈之意,是让你知晓此事,早作准备。是去是留,是避是迎,还需你自行决断。”
沈清弦默然良久,胸中波澜起伏。
她想起青云山上父亲的殷殷期望,想起自己女扮男装、肩负重任的艰辛,想起黑木堡中南宫锦那戏谑而冰冷的目光,更想起这柄纯阳古剑所承载的破魔希望……如今,这一切竟都要成为镜花水月了吗?
她若抗旨,青云派必遭灭顶之灾,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她若奉旨,则神剑落入奸佞之手,自身亦将万劫不复。
这分明是一条绝路!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轻轻抚过纯阳古剑冰冷的剑鞘。
“冯帮主,凌师叔,”她开口,声音已恢复平素的清冷,却多了一份斩钉截铁的力度,“朝廷无道,行此悖逆之举,非为人君。纯阳古剑乃道门圣器,关乎天下气运,岂能拱手让与奸邪,助其魍魉之行?沈清弦虽修为浅薄,亦知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之理。要我献剑献身,绝无可能。”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穿透重重山峦,看到了那风云汇聚的玉京城。
“这少林寺,便是沈清弦的立足之地。这纯阳古剑,便是我的抗争之凭。我要在此,等那圣旨到来,等天下英雄齐聚。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是否真容得下如此倒行逆施。”
字字铿锵,如金玉交击,在这狭小的木屋中回荡。
冯镇岳独目放光,大喝一声:“好!有种!老子就知道你小子不是孬种!放心,有天下英雄在,有老子这口棍在,谁也动不了你!”
凌霄道长亦抚须点头,眼中满是赞许:“师侄能有此决断,不负青云风骨,不负神剑择主。贫道与武当上下,必与师侄共进退。”
正当此时,一直守在门外警戒的赵霖忽然疾步而入,脸色凝重,手中捧着一支小巧的铜管:“大师兄,凌师叔,冯帮主!山下弟子急报,刚刚截获一支信鸽,腿上绑有此物,是以百花楼独特密语书写,指明要交予大师兄亲启!”他说着,将铜管递给沈清弦。
沈清弦微微一怔,百花楼?花无影?
她接过铜管,指尖触及其上微凉的金属质感,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拧开管盖,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笺。展开一看,上面以娟秀却略显急促的字迹写道:
“玉京惊变,旨意已发,八百里加急,不日即至少林。阉党联合幽冥教,势在必得。朱靖堃亦遣高手潜行,意图未明。寺中恐有内应,万事小心,切莫轻信于人。若事急,可往藏经阁后‘洗髓泉’暂避,机关如下……”
笺末,画着一朵小小的、略显凌乱的海棠。
信息简短,却如惊涛骇浪,将朝廷、阉党、幽冥教、豫亲王四方势力的动向一一揭示,更直指少林寺内或有奸细。
冯镇岳与凌霄道长凑近观看,脸色亦是剧变。
“他娘的!果然是他们勾结在一起!”冯镇岳骂道,“连少林内部都不干净了?”
凌霄道长眉头紧锁:“花无影此女……消息来源莫测,此举是示警,还是另有所图?这洗髓泉……”
沈清弦凝视着那朵海棠,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张艳冶与哀怨交织的面容,以及那日木屋中不欢而散的决绝。
她将素笺紧紧攥在手心,指节泛白。
花无影……在这滔天巨浪即将压顶之际,你送来这封密信,究竟是算计,还是……一丝未曾泯灭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