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王朝都城玉京,时值暮春,恰是牡丹倾城的季节。
九衢三市,车水马龙。朱雀大街宽逾百步,可容九驾并驱,青石铺就的御道,映着天光云影。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朱漆雕栏间悬着各色绸缎旗幡。西域胡商牵着驮满香料珠宝的骆驼缓步穿行,驼铃叮当,混着江南绸缎庄伙计清亮的吆喝声,织就一派市井繁华。
洛水蜿蜒穿城,碧波之上画舫如织,笙箫管弦之声彻夜不绝,歌女柔婉的吴侬软语随波荡漾,惊起几羽白鹭。
好一个锦绣堆砌的太平盛世。
可这盛世笙歌的表象之下,暗流汹涌。
皇城西北角的司礼监衙署,深藏在重重宫阙投下的阴影中。朱红宫墙隔绝了市井喧嚣,此地只闻风声过廊,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在空寂的檐廊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后堂一间密室,四壁无窗,只靠几盏青铜连枝灯照明。烛火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拂动,光影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诡谲形状。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赵无极斜倚在紫檀木雕螭纹太师椅上,一身绛紫色蟒袍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他面白无须,皮肤光滑得异乎寻常,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似睡非睡,唯有指尖那对温润如玉的核桃在轻轻摩挲间,发出细微而持续的沙沙声。
下首坐着一位青衫文士,约莫四十许年纪,面容清癯,三绺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飘洒胸前,他正低头品茗,动作舒缓从容,气质儒雅温文,俨然一位浸淫诗书的学塾先生。
任谁也难以看透,这位御笔亲题“丹青圣手”、极得永熙帝宠幸的宫廷首席画师阴无命,实则是幽冥教四大护法中最为神秘诡异的“鬼手”。
“阴先生,”赵无极缓缓开口,声音尖细柔和,带着一股子阴寒之气,“少林寺那边传来的消息,你怎么看?”
阴无命将手中的越窑青瓷茶盏轻轻放下,盏底与紫檀桌面接触,未曾发出一丝声响,他微微一笑,笑容温煦如春日暖阳:“督公指的……是那位青云派的少掌门,沈清弦?”
“除了他,还有谁?”赵无极眼皮微抬,眸光如冷电乍现,瞬间驱散了那层慵懒的迷雾,“纯阳古剑……嘿嘿,这可是传说中的道家圣器,沉寂了近百年的物事。据闻此剑乃至阳至正之气所钟,专克天下阴邪功法。如今落在沈清弦手中,对贵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吧?”
阴无命抚须轻笑,神色不变,眼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督公多虑了。纯阳古剑虽利,终究是死物,也要看执剑之人如何。沈清弦年纪尚轻,修为火候未至,纵有神兵,又能发挥几分威力?更何况……”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此剑在督公和陛下眼中,或许另有大用,远胜于在江湖争锋中之价值。”
“哦?”赵无极手中转动的核桃倏然停止,“怎么说?”
“督公博闻强识,可曾听闻,”阴无命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前朝秘典《云笈七签》中曾有隐晦记载,纯阳古剑乃至阳之气所钟,其内蕴剑魄,若能以特殊秘法引出,佐以龙脉地气、千年雪莲、北海蛟珠等稀世奇珍,可炼制纯阳金丹。此丹……据传有脱胎换骨、逆转阴阳之效,非但能延年益寿,若能再得一味至阴至纯的药引调和龙虎,甚至可能……窥得长生之门径。”
“长生?”赵无极细长的眼睛猛然睁开,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些,“此言当真?前朝典籍,虚无缥缈,阴先生可有把握?”
“阴某岂敢以妄语欺瞒督公?”阴无命从容道,语气笃定,“只是这药引极为难得,需是元阳未泄、心志纯阳之体的心头精血三滴,再辅以特殊时辰、特殊炉鼎,方有可能成功。而沈清弦……据闻他正是这等百年难遇的纯阳灵体,又得太清罡气自幼淬炼,一身精血至阳至纯,实乃炼制金丹千年难遇的药引。”
密室内一时寂静,只闻烛火噼啪作响,以及赵无极逐渐加重的呼吸声,那对玉核桃在他掌心再次转动起来,起初缓慢,继而越来越急,发出“咯咯”轻响,“如此说来,这沈清弦……倒是个绝世罕见的宝贝了。”
“正是。”阴无命颔首,“陛下近年来看似沉迷丹青之道,实则是对那长生久视之心向往之。若督公能将这纯阳金丹献上……何愁圣眷不隆?届时,权倾朝野,亦非虚妄。”
赵无极沉吟片刻,细长的眼中精光闪烁,忽道:“听闻那沈清弦虽年纪不大,剑法却已得青云真传,不凡得很,连赫连霸都在他手下吃了亏。要取他心头精血,恐怕不易。”
阴无命轻笑,端起茶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既是名门正派的少掌门,总要讲究个师出有名,顾及门派清誉、江湖道义。这,便是他最大的束缚,也是我等最好利用之处。”
“好!”赵无极尖声笑了起来,笑声在密室里回荡,“好!好一个师出有名!阴先生此言,深得咱家之心。动他青云派……嘿嘿,百年清誉,正道楷模,这块金字招牌固然光鲜,却也最是沉重。只要拿捏得当,不怕那沈清弦不乖乖就范,连同他那把剑,一起献上来。不过……”
他话音一顿,指尖核桃再次停住,眉头微蹙:“此事关乎重大,若无圣旨,岂能动用朝廷兵马?江湖厮杀是一回事,调兵围剿正道魁首,又是另一回事。那些自诩清流的御史言官,还有军中那些与江湖门派千丝万缕、藕断丝连的老家伙,可不是吃素的。”
阴无命抚须微笑,成竹在胸:“督公所虑极是。故而,此事关键,在于陛下。只要陛下点头,一道旨意下去,青云派便是勾结魔教,图谋不轨,届时王师所向,名正言顺。谁敢妄议,便是质疑圣裁,与谋逆同罪。”
“陛下……”赵无极微微眯起眼,望向皇宫深处那一片巍峨殿宇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陛下如今……怕是正在玄元阁中,与国师探讨那长生大道吧?”
——
皇宫深处,有一处极为僻静的宫殿,名为“玄元阁”。此处远离六宫喧嚣,守卫由身着玄甲、面无表情的禁军精锐负责,寻常宫人不得靠近百步之内。殿宇四周种植着大片奇异的墨竹,竹竿漆黑,叶片却边缘泛着诡异的银白,终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苦涩与檀香馥郁的异样气息,闻之令人心神微眩。
阁内,丹房之中。
一名身着明黄色团龙便袍、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盘坐在中央的蒲团之上,他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轮廓,但如今眼窝深陷,面色透着一种长期缺乏日照的青白,嘴唇颜色偏淡,正是当今天子永熙帝朱康年。
朱康年眼神热切,甚至带着一丝癫狂的渴望,死死凝视着前方一座高达九尺、造型古朴奇诡的紫铜丹炉,炉身铭刻着密密麻麻的云篆雷文,炉下地火经由特殊渠道引燃,呈现出幽蓝色的火焰,无声地舔舐着炉底,炉顶氤氲着五彩烟气,凝而不散,变幻出各种奇异的形状。
丹炉旁,侍立着一位身着紫色道袍、头戴莲花冠的老道,这道人面容清古,长须垂胸,银白如雪,手持一柄莹白温润的白玉拂尘,站在那里,颇有几分超然物外的仙风道骨。
他便是永熙帝近年极为宠信、几乎言听计从的玄真国师,自称得太上老君真传,精擅炼丹摄生、长生久视之术。
唯有赵无极、阴无命等少数核心之人知晓,这位玄真国师,实乃幽冥教中一位隐世多年的长老,道号玄冥子,一身阴毒武功与诡谲丹术,深不可测。
“国师,”朱康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切,“这炉丹,还需多少时日方可功成?朕近日……愈发觉得精力不济了。”
玄冥子微微躬身,声音飘忽空灵,仿佛从天外传来:“陛下洪福齐天,丹基已固,龙虎交汇之象初成。只是……欲成九转,夺天地之造化,逆阴阳之轮回,尚需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方能点化丹头,使凡丹蜕变为仙丹。”
“哦?是何药引?但说无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这世间所有,无论是天山雪莲、南海蛟珠,朕必为国师取来!”
玄冥子手中拂尘轻轻一摆,带起一道微弱的灵气波动,目光幽深:“陛下,此药引非凡间俗物,乃至阳至刚之精粹所聚。需取自百年难遇的纯阳灵体心头精血三滴,佐以道家圣器纯阳古剑之无上剑气为引,方能调和龙虎,点化金丹,使药性通达四肢百骸,直贯紫府元婴。服之非但可祛病延年,返老还童,更可……窥得金丹大道,有望超凡脱俗,羽化飞升。”
“纯阳灵体?纯阳古剑?”朱康年喃喃重复,手指紧紧抓住膝上的龙袍,“此等人物,此等神物,何处去寻?国师可有线索?”
便在此时,殿外传来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绯色宦官服色的小太监在门口躬身,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赵公公与阴先生在外求见,说有要事启奏,关乎……关乎长生之机!”
朱康年精神陡然一振,连忙挥手:“快宣!快宣他们进来!”
赵无极与阴无命快步而入,躬身行礼。阴无命上前一步,便将方才在司礼监密室中所议之事,稍加修饰,隐去幽冥教与自身图谋,只以忠君爱国、探寻长生的口吻禀告皇帝,他舌灿莲花,着重描述了纯阳古剑斩妖除魔的神异,以及沈清弦身为纯阳灵体的千古罕见,更将纯阳金丹服食后的种种神效说得天花乱坠,仿佛一旦炼成,立地飞升亦非难事。
朱康年听得目光越来越亮,呼吸都急促粗重起来,脸上那层不健康的青白似乎也染上了一层兴奋的红晕:“如此说来,那青云派沈清弦,便是炼制金丹的关键药引?那纯阳古剑,便是点化丹头的必需之物?”
赵无极尖声接口,语气斩钉截铁:“回陛下,正是!那青云派虽自诩名门正派,清高自许,然据东厂密报,其与西域幽冥教似有不清不楚的往来,此番沈清弦更持纯阳古剑下少室山,行踪诡秘,恐有不可告人之图谋。若陛下下旨,令其献剑献人,助陛下炼制金丹,成就长生大道,乃是他青云派无上荣光,亦是臣子本分。若其抗旨不遵……便是心怀叵测,包藏祸心,当以王师伐之,取其剑,拘其人,亦是顺天应人,肃清寰宇!”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将一己私心与教派图谋,完美地裹挟在忠君、爱国、求长生的煌煌大义之下。
朱康年沉吟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他虽沉迷丹道,渴望长生,却并非完全昏聩,深知青云派在正道武林中的地位和影响力,牵一发而动全身,但“长生”二字的诱惑实在太大,尤其是近来自觉身体每况愈下,对那虚无缥缈却又近在眼前的金丹大道更是渴望到了极致,那点理智的权衡,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玄冥子适时开口:“陛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纯阳灵体与道家神剑同时现世,正是上天感念陛下诚心,赐予陛下成就金丹、登临长生的大好机缘。青云派若真乃忠君爱国之士,自当欣然献上,为君分忧,此乃莫大功德。若其推诿阻挠……便是逆天而行,悖逆君父,陛下代天行罚,亦是理所应当,正可借此震慑那些心怀异志的江湖草莽。”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朱康年的最后一丝顾虑,他霍然起身:“好!便依国师所言。赵无极!”
“老奴在!”
“即刻拟旨!召青云派掌门沈卓诚及其子沈清弦,即刻入京觐见,献上纯阳古剑!并令沈清弦入玄元阁,助国师炼制金丹!若敢抗旨不遵……以谋逆论处,着东厂、锦衣卫会同京营兵马,严惩不贷!”
“老奴遵旨!”赵无极深深躬身,嘴角在那无人可见的阴影里,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阴无命与玄冥子悄然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计划得逞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