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沈清弦向天鸣禅师请辞,搬去了少室山后一处僻静的木屋。
此地人迹罕至,唯闻松涛鸟鸣,正合她闭关静修之意。她每日里除了打坐练气,便是研读那卷《纯阳引煞诀》,只觉其中奥妙无穷,与自身所修的太清罡气隐隐相合,却又另辟蹊径,专攻引煞破邪之道。
只是每当运功至深,纯阳剑气游走经脉,那股灼热之意便让她想起黑木堡中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心神难免微澜。
这日黄昏,她刚将木屋收拾停当,铺好简陋的被褥,正准备焚香静坐,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娇笑,宛若银铃。
沈清弦心头一跳,暗叫不妙。
果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抹绯红身影翩然而入,不是花无影又是谁?
花无影今日未施脂粉,墨发松松挽就,仅插着一支素银簪子,身上那件绯红罗裙却依旧夺目,在这山野陋室之中,平添了几分秾丽颜色,她眼波流转,打量了一下这四壁萧然的小屋,嘴角微撇,似嗔似怨:“沈大掌门好大的架子,放着少林寺清净禅房不住,偏要跑到这荒山野岭来餐风饮露。莫非……是嫌无影扰了你的清修,刻意躲着我么?”
沈清弦背对着她,正将一卷帛书收入怀中,“花楼主说笑了。此地清静,便于参悟引煞诀,仅此而已。”
花无影莲步轻移,走到她身后,几乎贴上她的脊背,一股幽兰混合着海棠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过来,“哦?是么?那为何我前几次去达摩院寻你,总被那小师妹李双抢了先?若不是你授意,她一个小丫头,岂能次次都恰好在你运功的紧要关头前来叨扰?”
沈清弦转身,欲要辩驳,却正对上花无影那双水光潋滟、直勾勾望着自己的眸子。
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
她只觉一股热气上涌,脸上微烫,忙不迭地向后撤开一步,拉开距离,语气不免带上了几分愠怒:“花楼主!请你自重!沈某闭关乃是正事,李双是我师妹,年幼不知轻重,偶尔前来探问,亦是同门之谊。楼主何必妄加揣测?”
“妄加揣测?”花无影轻笑一声,逼近一步,伸出纤指,似欲去拂沈清弦额前散落的一缕发丝,“沈清弦啊沈清弦,你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那夜在我怀中,你身子僵硬,气息紊乱,莫非也是我妄加揣测?”
沈清弦如被蝎蛰,用力格开她的手,脸色已然涨红,喝道:“花无影!休得胡言!那……那不过是你……你趁我不备,行那……那非礼之事!”她自幼受儒家礼教熏陶,青云派更是玄门正宗,讲究清心寡欲,这等女子相恋之事,在她看来实是悖逆人伦,难以启齿,纵然自己是女儿身,但顶着“少掌门”的身份活了二十年,内心深处早已将这等情愫视为洪水泥沼,避之唯恐不及。
花无影见她反应如此激烈,眼中闪过一丝受伤,随即又被一股不甘取代,一连唤了几声“沈清弦”,声音渐高,带着几分凄楚,几分执拗:“沈清弦!沈清弦!你看着我!你回答我!”
沈清弦却只是侧过头,紧抿着唇,盯着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那山峦树木都比眼前活色生香的人更值得关注,她心乱如麻,那夜的触感、气息,与此刻花无影的质问交织在一起,让她丹田初具雏形的纯阳真气都隐隐有躁动之势。
花无影见她如此漠然,心头火起,那股混迹风尘多年养成的泼辣性子也上来了,她一把抓住沈清弦的手臂,迫使她转过身来,一双美目灼灼逼视,一字一句问道:“沈清弦,你告诉我,你可是……可是压根就不喜欢女子?所以你才如此厌恶我的触碰,如此急于摆脱我?是不是!”
这一问,石破天惊。
沈清弦心底最隐秘、最不愿面对的一角被狠狠撕开。她不喜欢女子么?她不知道。她此生从未想过会与任何人有肌肤之亲,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她的世界只有剑,只有师门,只有责任。花无影的出现,像是一把烈火,蛮横地烧进了她冰封的心湖,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足以将她多年构筑的一切都焚毁的恐慌。
她张了张嘴,想说“是”,想说“男女有别,阴阳相合才是正道”,可那话语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脑海中闪过花无影时而妖娆、时而哀怨、时而狠厉、时而却又流露出真切关怀的面容,以及那唇瓣相贴时,除了惊怒之外,那一闪而逝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悸动……
见她依旧沉默,眼神复杂变幻,却独独没有给出她想要的答案,花无影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缓缓松开手,踉跄着退后一步,脸上那惯有的风情万种消失不见。
“好,好,好……”她连说三个“好”字,声音低哑,“原来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我花无影……自作多情了。”
说罢,她猛地转身,绯红身影如一道惊鸿,投入苍茫暮色之中,转瞬不见踪影。
木屋内,只剩下沈清弦一人独立,窗外山风呼啸,卷起几片枯叶,更显空寂。
沈清弦独立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唇瓣,那抹虚幻的海棠香气与心底的空落纠缠不清,如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正怔忡间,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而规律,是赵霖。
“大师兄,”赵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贯的恭敬,“我给你送晚膳来了。”
沈清弦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面上恢复了平素的清冷,转身开门。
赵霖提着食盒站在门外,见沈清弦脸色似乎比平日更苍白几分,眉宇间隐有倦色,不由关切道:“大师兄,你脸色不太好,可是练功太耗神了?这后山清寂,寒气也重,不如还是搬回达摩院……”
“无妨。”沈清弦打断他,侧身让他进屋,“此地甚好。”
赵霖将食盒放在屋内唯一的木桌上,取出几样素斋小菜并一碗粳米饭,摆放整齐,做完这些,他见沈清弦并无立刻用饭的意思,依旧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出神,便拱手道:“大师兄若无其他吩咐,赵霖先告退了。”
他转身欲走,却听沈清弦忽然开口:“赵师弟……若不急着回去,便……坐一会儿吧。”
赵霖脚步一顿,心下诧异。
大师兄性子清冷,向来不喜与人闲谈,更遑论主动留人,他回身,见沈清弦已走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那些饭菜上,却并无动筷之意,似是心事重重。
“是。”他依言在对面坐下,屋内一时静默,只听得见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沈清弦沉默片刻,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低声道:“这几日……寺中可还平静?”
赵霖点头:“一切如常。只是冯帮主他们仍在追查阉党与幽冥教勾结的线索,小师妹她……每日都想来后山看你,又怕打扰你清修。”
提到李双,赵霖的语气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沈清弦“嗯”了一声,目光微抬,落在赵霖脸上,见他剑眉星目,神色沉稳,虽年纪轻轻,却已显露出远超同龄人的干练,她想起这些年,无论风雨,赵霖总是默默跟在她身后,处理庶务,安抚弟子,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这些年,辛苦你了。”沈清弦轻声道,这话出自她口,已是极大的认可。
赵霖微微一愣,随即坦然道:“大师兄言重了,分内之事,何谈辛苦。”他顿了顿,看向沈清弦,语气诚恳,“倒是大师兄,肩负重任,派中大小事务,江湖风波险恶,皆系于一身,才是真正的劳心劳力。”
沈清弦闻言,心头那股莫名的郁结似乎被触动,她垂下眼睑,看着自己因常年握剑而指节分明的手,声音更轻:“有时……也会觉得累。觉得……身不由己。”
这话已近乎剖白,赵霖心中震动更甚,他仔细看着沈清弦,昏黄灯光下,大师兄清俊的侧脸轮廓柔和了几分,那眉宇间深藏的疲惫,竟不似平日那个坚不可摧的青云少掌门。
赵霖是何等聪慧之人,联想到方才似乎瞥见一抹绯红身影自后山方向离去,再结合大师兄此刻异常的神态,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中渐渐清晰,他沉吟片刻,决定不再绕弯,轻声问道:“大师兄……可是心中有何烦难?或许……与方才离去的那位……有关?”
沈清弦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搁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
赵霖见她如此,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他叹了口气,语气平和:“大师兄,你我虽为同门,实则情同手足。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沈清弦的声音有些干涩。
“人生于世,七情六欲,本是常伦。”赵霖缓缓道,目光坦诚,“便是修行之人,亦非铁石心肠。心有挂碍,乃至……心动情生,都非罪过。只是,我等既入此门,肩负道义,有时难免要有所取舍,有所克制。”他顿了顿,观察着沈清弦的神色,见她并未动怒,才继续道,“大师兄可是……有了倾心之人?”
“胡说什么!”沈清弦断然否认,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薄红,在灯光下无所遁形,“我乃青云派掌门继承人,执掌纯阳古剑,岂会……岂会沉溺于儿女私情!”
赵霖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中了然,也不点破,只是顺着她的话锋,语气带上了几分自嘲:“大师兄教训的是。是赵霖失言了。只是……提及这倾心二字,倒让赵霖想起自身一桩心事,埋藏多年,今日不妨说与大师兄一听。”
沈清弦看向他,眼中带着询问。
赵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苦涩,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透过黑暗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自小便喜欢小师妹双儿。”
“她活泼灵动,天真烂漫,像山间的溪流,林中的雀鸟,总能让人心生欢喜。儿时在青云山,她闯了祸,总是我替她遮掩,她练剑偷懒,也是我陪着她加练,她想要什么,我总会想方设法寻来……我以为,只要我一直守在她身边,她总会明白我的心意。”
“可是……”他语气一转,“双儿的眼里,从来只有大师兄你。她敬你,慕你,依赖你,目光永远追随着你的身影。在我这里,她只是撒娇耍赖、无话不谈的赵师兄罢了。”
他收回目光,看向面露愕然的沈清弦,坦然道:“这份心思,我藏了许多年,从未对人言说。今日告知大师兄,并非有所求,只是觉得……情之一字,或许本就如此,不由人控,亦难分对错。我心悦双儿,是我的事,她心属何人,是她的自由。我能做的,便是守好这份同门之谊,护她周全,盼她喜乐平安,如此足矣。”
屋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油灯的光芒微微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沈清弦怔怔地看着赵霖,心中五味杂陈,她从未想过,这个沉默坚毅的师弟心中,竟藏着这样一份深沉而无望的感情,相比之下,自己方才那点因花无影而起的烦乱心绪,似乎都显得……轻飘了。
赵霖站起身,对着沈清弦躬身一礼:“夜色已深,大师兄早些歇息,赵霖告退。”
这一次,沈清弦没有再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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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