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林间雾气氤氲。
众人劫后余生,从黑木堡那诡异的幽冥路中被抛掷到这荒郊野岭,一时间都有些脱力,兼之墨羽伤势沉重,实难继续赶路。
冯镇岳环顾四周,见左近有处背风的山坳,便哑着嗓子道:“他娘的,先在这儿歇歇脚!老子骨头都快散架了!”他虽说得粗豪,但独目之中难掩疲惫。
众人默默跟随。
赵霖与伤势稍轻的慕容冲捡来些枯枝,生起篝火。李双帮着沈清弦将墨羽安置在一棵老树下,喂他服下南宫锦所赠的九转还魂丹。丹药入口不过片刻,墨羽脸上那层骇人的青黑之气便渐渐消退,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只是人依旧昏迷不醒。
篝火噼啪作响,映得众人脸上明暗不定。
气氛沉闷。
李双将随身携带、早已干硬的炊饼分给众人,自己却没什么胃口,小口小口地啃着,一双大眼睛不时担忧地瞟向沉默不语的大师兄。
沈清弦靠树而坐,衣衫上沾染的水渍未干,她凝视着跳跃的火苗,脑海中却是南宫锦那居高临下、仿佛看待掌中玩物般的眼神,以及那句“本座越来越期待下次相见了”。
这并非宽恕,而是彻头彻尾的蔑视与戏弄。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自以为肩负正道希望,潜入龙潭,结果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更是被对方随手放出,如同放生几只无关紧要的蝼蚁。
这种认知,比任何惨烈的失败更令人感到屈辱。
“咳……”慕容冲低咳一声,打破了沉寂,他脸色苍白,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没想到……那魔头武功竟已高到如此地步……我等……唉!”他重重一拳捶在身旁的地面上,未尽之言化作一声不甘的叹息,他本是昆仑翘楚,心高气傲,此番欲戴罪立功,却落得如此下场,连与对方正面交锋的资格都似乎没有。
冯镇岳猛灌了一口酒,将酒囊狠狠摔在地上,独目中怒火燃烧,却又带着几分无力:“他奶奶的!南宫锦这妖女!分明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她这是故意放咱们走,好叫咱们知道,咱们这点微末道行,连让她认真的资格都没有!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呵呵……哈哈……耻辱?何止是耻辱!”一直昏迷的墨羽不知何时已然醒转,他倚着树干,眼神空洞地望着篝火,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冷笑,笑声中充满了自嘲,“我们拼死拼活,连苗彩云那老妖婆的衣角都没摸到,还差点全军覆没!可有些人呢?非但毫发无伤,还能得那魔教教主青眼有加,亲自赠药,开启秘道礼送出境!真是好大的面子!”
他这话语中的指向再明显不过,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清弦身上。
李双第一个跳了起来,俏脸气得通红,指着墨羽道:“墨羽!你胡说八道什么!要不是大师兄拼死挡住苗彩云,又冒险引开追兵,你早就死在百毒苑了!你现在能活着出来,全靠大师兄和那……那魔头周旋!你不感激也就罢了,怎能如此血口喷人!”
墨羽嗤笑一声,苍白的脸上满是讥诮:“周旋?好一个周旋!我只看到那南宫锦对你大师兄态度暧昧,言语古怪!什么贵客,什么期待下次相见!谁知道他们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达成了什么交易?否则,以幽冥教主的狠辣,为何独独对他另眼相看?甚至不惜出手阻止苗彩云伤他?这难道不奇怪吗!”
“你住口!”李双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冲上去,“大师兄是为了救我们!是为了拿到解药救你的命!你……你恩将仇报!”
赵霖也沉声道:“墨羽兄,此言过了。大师兄为人,我等有目共睹。魔头诡计多端,其心思岂能常理度之?切莫中了离间之计。”
慕容冲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沈清弦,眼神复杂。
冯镇岳皱着眉头,喝道:“都给老子闭嘴!吵什么吵!还嫌不够丢人吗?”他虽喝止了争吵,但独目看向沈清弦时,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南宫锦对沈清弦那与众不同的态度,他也看在眼里,心中岂能毫无疑虑?
沈清弦始终沉默着。
面对墨羽的指责和李双的维护,她抬起头,清冷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跳跃的篝火上。
她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
有些事,越描越黑。南宫锦的举动,本就是一颗毒种,无论她如何辩解,怀疑一旦产生,便难以根除。
她缓缓站起身,衣衫在夜风中微动,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清者自清。南宫锦此举,意在乱我等心神,毁我同盟之谊。若诸位因此心生芥蒂,正合她意。”
她目光掠过墨羽,掠过冯镇岳,掠过每一个人。
“今日之辱,沈某铭记于心。他日必当亲上幽冥总坛,以手中之剑,洗刷殆尽。”
说罢,她不再看众人反应,背负双剑,转身走向篝火照耀不到的林间暗处,身影很快融入沉沉的夜色与雾气之中,只留下一个孤峭挺拔的背影,和一片更加压抑的沉寂。
李双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眼圈一红,狠狠瞪了墨羽一眼,终究没有追上去。
篝火旁,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众人沉重的心事。
墨羽靠在树上,闭上眼,脸上尽是痛苦与不甘。
冯镇岳重重叹了口气,拾起地上的酒囊,却发现早已空空如也。
月色凄迷,荒野寂寥。
沈清弦远离了篝火与人群,一直走到林深处一片较为开阔的溪畔空地,耳畔再也听不到同伴的争执,只有潺潺水声与夜虫低鸣。
她停下脚步,胸口那股憋闷了许久的浊气几乎要破腔而出。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她反手抽出背后的松纹剑,并非那柄光芒万丈的纯阳剑,而是父亲亲手所赐的佩剑。
剑光一闪,她身形骤动。
不再是平日里那沉稳飘逸、法度严谨的松风剑法,而是毫无章法、近乎疯狂的劈、砍、削、刺,剑气纵横,将周围的灌木草丛斩得七零八落,落叶纷飞。她将自己这些年所学的精妙剑招尽数抛却,只凭着一股愤懑,将内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她一边挥剑,一边低语,声音带着颤抖,像是在质问这无情的命运,又像是在质问那冥冥中的存在。
剑风呼啸,惊起了林间的宿鸟。
“……我不能像双儿那样撒娇,不能像寻常女子那般哭泣,甚至连喜欢的胭脂水粉都要藏得严严实实……”剑尖划过一块溪边青石,迸射出一串火星,“我是青云派的少掌门,是未来的希望,我必须稳重,必须强大,必须……像个男人!”
她猛地一剑劈向溪水,激起丈许高的水花,冰冷的溪水溅湿了她的衣襟。
“父亲的期望……那么重……他闭关前将松纹剑交给我,眼神里的期许,我岂能不知?他让我执掌青云,可我……我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剑势却愈发凌厉,仿佛要将所有束缚都斩断。
“纯阳古剑……哈哈哈,至阳至正,元阳未泄……多么可笑!”她反手将松纹剑插在地上,手微微颤抖地抚上背后那沉寂的剑匣,感受着其中传来的、与她体质隐隐相冲的温热,“这柄剑……它需要的是一个真正心志纯阳、无垢无瑕的君子,而不是我这样一个……连真实性别都不敢示人的……怪物!”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颓然坐倒在溪边,倚着插在地上的松纹剑,肩膀微微耸动,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混着脸上的溪水,冰凉一片。
“南宫锦……她看穿了我,她轻蔑我,她像看一个笑话一样看着我!还有墨羽……还有冯帮主他们……”
多年的伪装,沉重的期望,正邪的压力,同伴的猜疑,以及内心深处对自身身份的迷茫……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快要将她淹没。
月光静静流淌,照在她沾满水珠与泪痕的侧脸上,那清俊的轮廓此刻显得无比脆弱。
良久。
沈清弦缓缓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明月,眼神中的痛苦渐渐淡去,抬起手,用衣袖狠狠擦去脸上的水渍与泪痕。
“不……我不能倒下。父亲还在闭关,青云派需要我,正道……也需要这柄剑。南宫锦想看我崩溃,想看我们内讧……我偏不让她如愿。”她站起身,将松纹古剑归鞘,缓缓摆开了青云派基础内功的起手式——抱元守一。
她开始运转太清罡气,内力循着熟悉的经脉路线缓缓流淌。初时还有些滞涩,心神不宁,但她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只专注于体内那股精纯平和的气息。
随着功行周天,她的呼吸逐渐平稳,眼神也重新变得清亮。那属于青云派少掌门的沉稳气度,一点点回到了她的身上。
就在沈清弦于溪畔发泄情绪、最终归于沉寂,重新盘膝运功之时,不远处的山崖之上,几道身影悄然隐在月色与树影的斑驳之中。
为首者,正是身披墨色绣金凤长袍的南宫锦。她负手而立,山风拂动她如瀑的墨发,冰冷的眸光穿透夜色,精准地落在溪边那个身影之上,将她方才近乎失控的挥剑、低语、乃至最后的颓然与重新振作,尽数收入眼底。
在她身后,躬身立着两名心腹随从,一人身形魁梧,气息沉浑,另一人则瘦削,眼神灵动。
那瘦削随从看着下方沈清弦先是状若疯魔,后又打坐调息,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压低声音道:“教主,您看……这就是那些自诩名门正派推出来的纯阳剑主?依属下看,分明就是个心智不坚的毛头小子。方才那副模样,与市井间撒泼的顽童何异?还说什么心志纯阳,无垢无瑕?当面一套,背地里竟是这般沉不住气,跟个疯子似的。”
魁梧随从虽未出声,但眼中也流露出深以为然的不屑之色。
南宫锦唇边却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随从们的轻蔑,她轻声重复,声音冷冽,“疯子?你们只看到她方才的失态,却看不到她失态之下的根源。”
她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扫过两名随从:“她背负的东西,比你们想象的要沉重得多。女扮男装,继承偌大门派;至阳神剑,偏遇阴柔体质;天下正道,压于一人之肩……呵,便是块百炼精钢,日日受这般煎熬,也会出现裂痕。”
“她不是在发疯,她是在挣扎,在与压在她身上的枷锁抗争。你们觉得这是脆弱?不,这恰恰说明,她骨子里的韧性远超常人。寻常人若遭此境遇,要么早已崩溃,要么彻底屈服。而她,发泄之后,却能如此快地收敛心神,重归正轨……这份心志,这份在极端压力下依旧能守住灵台一丝清明的能力,才是她真正可贵之处,也是纯阳古剑会选择她的原因。”
瘦削随从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愕然,似乎有些不解教主为何会对一个正道小子有如此评价。
魁梧随从则若有所思。
南宫锦不再解释,她看着沈清弦缓缓起身,走向篝火方向那挺直却难掩孤寂的背影,墨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光芒。
“一柄好剑,需经千锤百炼,方能显露锋芒。一块璞玉,需耐雕琢之苦,方能成为珍品。”她低声自语,仿佛是说给随从听,又仿佛是说给自己,“沈清弦……本座很有耐心,看着你这块璞玉,在本座亲手施加的压力下,是会碎裂成渣,还是会……绽放出连你自己都未曾想象的光华。”
“炉鼎……亦需是上佳之品,方才不枉本座一番心思。”
她最后望了一眼沈清弦消失的方向,转身,墨色袍袖在夜风中一卷。
“走吧。戏已看完,该回去准备下一幕了。”
话音落下,山崖之上身影晃动,几人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