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不敢稍停,在墨羽引领下,踩着愈发泥泞湿滑的路,向着沼泽深处疾行。
空气中弥漫的腥甜瘴气似乎更浓了些,即便含着避瘴丹,喉间也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涩意。四周静得可怕,唯有众人粗重的喘息与脚踏泥水的声响,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潮湿阴冷。
沈清弦默然行在队中,纯阳古剑在背后传来持续的微热,驱散着不断试图侵扰的阴煞之气,她面色如常,步伐稳健,唯有自己知晓,丹田深处那缕被纯阳正气反复冲刷却仍未尽除的异样燥热,正如暗火灼烧,需得分出部分心神时时压制。方才全力催动古剑破阵,虽看似雷霆万钧,实则也引动了些许反噬,此刻经脉中隐隐有灼痛之感。
李双紧跟在她身侧,不时偷偷抬眼觑看大师兄的脸色,见她眉宇间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冷峻,唇色也略显淡白,心中担忧,却又不敢多问,只默默将水囊递过去。
沈清弦微微摇头,示意无碍。
如此又艰难行了一个多时辰,前方墨羽再次停步,指着雾气中一片朦胧的黑影:“到了,鬼哭坳。”
众人凝目望去,只见一片倾斜的山坳隐在浓雾之后,坳内依稀可见残破的吊脚楼轮廓,歪歪斜斜。坳口处,几根早已腐朽的图腾柱东倒西歪,上面雕刻的虫蛇图案模糊难辨,却依旧透着一股邪气。整座山坳死气沉沉,听不到半点鸟兽虫鸣,唯有风声穿过破败的楼宇缝隙,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果真如同鬼哭。
“跟紧我,留意脚下,此处虽是废弃苗寨,但难保没有遗留的蛊毒陷阱。”墨羽声音低沉,当先踏入坳内。
脚下是湿滑的青石板路,生满了墨绿色的苔藓,两侧残垣断壁上爬满了深紫色的毒藤,空气中除了沼泽的腥甜,更混杂了一种陈腐的、类似药草与虫豸尸体混合的怪异气味。
众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跟着墨羽,绕过几处明显是人工挖掘、如今已积满黑水的深坑,终于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由几座较为完好的吊脚楼围合的空地。楼宇虽也破败,但至少能遮风挡雨。
“今夜便在此处歇息。”墨羽环顾四周,选定了一座看起来最为坚固的二层小楼,“我查探一番,你们稍候。”
说罢,他身形一晃,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掠上小楼,仔细检查起来。
冯镇岳将熟铜棍往地上一顿,独目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死寂的吊脚楼群,骂道:“他娘的,这鬼地方,比乱葬岗还瘆人!”
玄真与觉远则取出罗盘与佛珠,默运玄功,感应着此地的气息。慕容冲靠着一根廊柱坐下,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苍白,闭目调息,额角却有细密冷汗渗出。赵霖护在李双身前,手握剑柄,目光锐利。
不多时,墨羽自楼上跃下,点了点头:“楼上尚可,暂无陷阱毒物痕迹。只是……”他顿了顿,看向沈清弦和冯镇岳,“此地阴煞之气极重,似乎……曾进行过大规模的血祭或是养蛊之术,怨念凝聚不散,对心神恐有侵蚀。”
“无妨,我等心中有正气,邪祟难侵。大家轮流警戒,尽快恢复体力。”沈清弦微微颔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纯阳古剑的震颤比在沼泽中更为明显,剑鞘甚至传来轻微的灼烫感,显然此地的阴邪之气远超外界。
众人于是鱼贯进入小楼。楼内积尘甚厚,蛛网遍布,家具大多朽坏,但总算有了个相对安稳的落脚点。玄真取出药粉,在门窗处细细撒了一圈。觉远与赵霖主动负责清理出一块干净地方,并搜集了些尚未完全潮湿的朽木,在楼中央生起一小堆篝火。
火光驱散了部分阴冷,也映亮了众人疲惫的脸。李双帮着分发热水与干粮,见慕容冲气息不稳,便将自己那份清水也递了过去。慕容冲抬眼看了看她,默默接过,低声道:“多谢。”
沈清弦寻了处靠窗的位置盘膝坐下,将双剑置于手边,目光沉凝地望向窗外那被浓雾笼罩的、死寂的鬼哭坳,纯阳古剑传来的感应越来越清晰,不仅仅是对此地浓郁阴煞的排斥,更似乎……指向坳内某个特定的方向,隐隐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牵引。
“墨羽兄,”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楼内显得格外清晰,“你可知这鬼哭坳,昔日是五毒教哪一支的据点?他们在此,所为何事?”
墨羽正擦拭着他的短刃,闻言动作微顿,抬眸看向沈清弦,昏黄火光下,他冷峻的侧脸轮廓分明:“据传,是黑巫一脉。此脉擅养鬼蛊,驱尸弄魂,行事最为诡秘阴毒。百年前,教中内乱,黑巫一脉几乎被屠戮殆尽,此地便被遗弃。传闻……他们在此炼制一种极为阴邪的蛊王,需以生人精魄为引,故而怨气冲天。”
他话音方落,窗外那呜咽的风声似乎骤然凄厉了数分,仿佛无数冤魂在同时哀嚎。
冯镇岳啐了一口:“他娘的,果然是群该天杀的家伙!”
沈清弦眸光微闪,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纯阳古剑的剑柄,那丝若有若无的牵引感,似乎正是来自墨羽口中那“黑巫”炼制蛊王的深处,是巧合,还是……这柄至阳之剑,对那至阴至邪之物产生了某种感应?
她正凝思间,忽听得楼板传来“咚”的一声轻响,似是有什么东西滚落。
众人立刻警觉望去,只见坐在不远处的慕容冲,脸色煞白如纸,呼吸急促,方才竟是他握在手中的水囊脱手掉落。他一只手死死按住胸口,额上青筋暴起,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慕容师兄!”李双惊呼。
玄真一个箭步上前,搭上慕容冲的腕脉,神色骤变:“不好!他体内旧伤被此地阴煞之气引动,邪毒攻心!”
众人围拢过来,只见慕容冲牙关紧咬,唇色泛紫,周身气息紊乱,隐隐有黑气自七窍中丝丝溢出。
“他娘的!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冯镇岳急得跺脚。
玄真迅速自怀中取出金针,连刺慕容冲胸前数处大穴,又以精纯内力输入其体内,试图稳住他的心脉。然而慕容冲体内的邪毒异常顽固,与周遭阴煞之气同源,竟隐隐有壮大之势,玄真的内力竟如泥牛入海,效果甚微。
慕容冲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眼神开始涣散。
“让开。”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清弦不知何时已站起身,走了过来,她面色凝重,目光落在慕容冲身上,随即反手,握住了背后那柄纯阳古剑的剑柄。
“沈师弟,不可!”玄真急忙阻止,“纯阳剑气至刚至猛,慕容师侄此刻经脉脆弱,邪毒缠身,贸然引入,只怕……”
“别无他法。”沈清弦打断他,语气决然,她能感觉到,慕容冲体内的邪毒与这鬼哭坳的阴煞之气同出一源,寻常手段难以根除,唯有以至阳正气,强行焚化,她不再犹豫,纯阳古剑铿然出鞘三寸,一股灼热磅礴的煌煌正气弥漫开来,楼内的阴冷被驱散大半。
她没有将剑气直接打入慕容冲体内,而是以剑尖虚点其眉心,精纯无比的太清罡气包裹着一丝至阳剑意,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渡入。
“呃啊——!”慕容冲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身体弓起,皮肤下仿佛有无数黑气在疯狂窜动,与那至阳之气激烈对抗。
沈清弦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操控着这缕剑意需极其精微的掌控力,稍有不慎,便是经脉尽毁的下场,她全部心神沉浸其中,引导着那丝纯阳之火,如春风化雨,涤荡着慕容冲经脉中的阴邪毒质。
时间一点点过去,楼内寂静无声,唯有篝火噼啪,以及慕容冲逐渐平缓下来的喘息,他皮肤表面的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唇上的紫色也渐渐淡去。
终于,沈清弦缓缓收回剑意,纯阳古剑归鞘她脚下微微一个踉跄,脸色苍白了几分,方才一番施为,对她消耗亦是极大。
慕容冲猛地咳出几口漆黑的淤血,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瘫软在地,虽虚弱不堪,但眼神已恢复清明,他看向沈清弦,嘴唇翕动,最终低声道:“多谢……沈师弟。”
沈清弦微微颔首,示意无妨。
一行人围坐在鬼哭坳破败的吊脚楼内,篝火噼啪作响,映得众人脸色阴晴不定。
冯镇岳独目扫过瘫软在地、气息奄奄的慕容冲,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沈清弦,浓眉拧成了疙瘩,他猛灌了一口酒,将酒囊往地上一顿,沉声道:“他娘的!咱们的行踪早就漏得跟筛子似的!黑木堡那边,怕是早就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咱们!慕容小子伤成这样,沈小子你刚才驱毒也耗损不小,咱们这点人手,再去闯那龙潭虎穴,跟送死有什么分别?”
他环视众人,“老子看,这黑木堡,暂时是去不得了!不如就此折返,回少林寺,从长计议!禀明方丈和凌牛鼻子,多邀些好手,再图后举!”
沈清弦闻言,默然不语。
冯镇岳所言确是老成持重之见,此刻队伍伤疲交加,敌暗我明,强行前往,胜算渺茫,然而,纯阳古剑既已认主,探查幽冥教秘窟、寻访总坛线索乃是当务之急,就此退回,岂非前功尽弃?
她心中权衡,一时难以决断。
“冯帮主此言差矣!”
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只见慕容冲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强忍着经脉残留的灼痛,咬牙道:“晚辈……晚辈无碍!不过是些许小伤,调息片刻便好!我等好不容易才抵达此处,距那黑木堡仅一步之遥,岂能因我一人而轻言放弃?”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傲气:“幽冥教肆虐,正道蒙尘。此番探查,关乎江湖气运!若能成功,不仅能重挫魔教气焰,更能……更能扬我正道威名!晚辈不才,愿效仿古之先贤,虽九死其犹未悔!若因胆怯而退,他日有何面目立足于江湖?”他这番话,既是说给众人听,更是说给自己听,他慕容冲需要这份功劳,需要这份足以在江湖上立足的资本。
“慕容师兄说得轻巧!”李双忍不住反驳,她心系大师兄安危,又见慕容冲强撑,语气不免带了几分急躁,“你如今连站都站不稳,如何对敌?难道要大家分心照顾你吗?冯帮主说得对,咱们先回去,养好伤,召集更多人再来,才是稳妥之计!”
赵霖也点头附和:“小师妹所言有理。慕容师兄,逞强非是勇毅,若因此连累大伙陷入绝境,反为不美。”
这时,一直沉默擦拭短刃的墨羽,忽然冷冷开口,声音如同他手中的刀刃般冰寒:“折返?诸位可知,为了寻到这通往黑木堡的隐秘路径,我百花楼耗费了多少心血?此地距黑木堡核心地带已不足百里,幽冥教外围哨卡布局,人员调动规律,我皆已大致摸清。此时退回,固然安稳,但等诸位再召集人手、重头再来时,魔教岂会坐以待毙?只怕早已变换布置,严阵以待。届时,想要再找到如今日这般潜入的机会,难如登天!”
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沈清弦,最后落在冯镇岳身上,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冯帮主英雄一世,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莫非也怕了幽冥教那些鬼蜮伎俩?若有人贪生怕死,自可原路返回。我墨羽,奉楼主之命,必要前往黑木堡,一探究竟!”他提及楼主时,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恨意,花无影与苗彩云的血海深仇,他身为心腹,岂能不知?此番机会,千载难逢。
“放你娘的屁!谁说老子怕了?!”冯镇岳独目一瞪,勃然大怒,熟铜棍往地上一杵,发出沉闷巨响,“老子是担心你们这些小娃娃白白送死!既然你小子把话说到这份上,老子要是怂了,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他转而看向沈清弦:“沈小子,你怎么说?你是咱们这群人的主心骨,这剑也在你身上!是进是退,你拿个章程!老子听你的!”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清弦身上。
沈清弦感受到那一道道或期盼、或坚定、或担忧的视线,心中波澜起伏,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那被浓雾笼罩的鬼哭坳深处,纯阳古剑在背后传来清晰的灼热感,那丝指向黑木堡方向的牵引愈发明确。
风险,显而易见。冯镇岳的担忧不无道理。
但墨羽的话,同样点中了关键。时机稍纵即逝,幽冥教既然已经察觉,绝不会给他们第二次轻易靠近的机会。纯阳古剑在手,若是连一探敌巢的胆气都没有,又何谈执剑卫道?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目光清冽,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冯镇岳脸上。
“冯帮主,慕容师兄,墨羽兄,诸位……我等此行,是为天下苍生探路,为正道先驱。前路虽险,但纯阳在手,邪魔退避。若因惧险而退,岂不辜负神剑择主之意?亦令天下英雄耻笑。”
她顿了顿,看向慕容冲:“慕容师兄既有此决心,我等自当同心协力。不过,为稳妥计,需变更策略。我等不必强闯黑木堡总舵,而是由墨羽兄引路,伺机潜入其外围秘窟,探查虚实,若有所获,即刻撤离,绝不恋战。”
她又看向冯镇岳:“冯帮主经验丰富,沿途警戒、应对突发之事,还需您老多费心。”
这一番话,既肯定了前进的必要,又采纳了谨慎的意见,更明确了目标和底线,同时给足了冯镇岳和慕容冲面子。
冯镇岳闻言,重重哼了一声:“罢了!既然你小子有这份胆气,老子就陪你们再闯一闯!不过说好了,探明情况就走,谁他娘的也不许逞强!”
慕容冲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用力点头:“谨遵沈师弟安排!”
墨羽冷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微微颔首:“如此甚好。”
李双和赵霖对视一眼,见大师兄心意已决,也只好按下心中忧虑,齐声道:“愿随大师兄前往!”
沈清弦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尽的迷雾,手紧紧握住了纯阳古剑的剑柄。
“既然如此,诸位抓紧时间调息,半个时辰后,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