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再度睁眼时,天光已透过破败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
殿内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一堆灰烬。
冯镇岳正提着熟铜棍在殿门□□动筋骨,虎虎生风。玄真与觉远已收拾停当,默然立于一旁。墨羽依旧在角落阴影里。慕容冲脸色好了些,正就着水囊吞咽药丸。赵霖则默默将烤好的干粮分与众人。
李双坐在草铺上,低着头,慢吞吞地系着劲装的束带,眼角余光却不时瞟向沈清弦。见大师兄起身,背负双剑,神色如常,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接过赵霖递来的干粮,小口啃着,味同嚼蜡。
众人默默用了早饭,牵马下山。
山路经夜雨冲刷,更加泥泞难行。
冯镇岳一马当先,熟铜棍不时扫开拦路的荆棘断枝,嘴里骂骂咧咧,抱怨这鬼天气鬼地方。李双和赵霖跟在沈清弦身后,深一脚浅一脚。李双几次脚下打滑,险些摔倒,都被身旁的赵霖及时扶住。
“小师妹,当心。”赵霖低声道,手臂稳健。
李双挣开他的手,闷闷道:“我自己能走。”
赵霖看着她倔强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沈清弦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却未置一词,目光扫过前方沉默引路的墨羽,又掠过脸色苍白的慕容冲,最后落在两侧愈发茂密阴森的林木上。
越往南,山林越是幽深,古木参天,藤萝缠绕,日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林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腐叶气息的闷热。
晌午时分,一行人寻了处溪流旁歇脚。
溪水浑浊泛黄,显是上游雨水所致。冯镇岳掬起一捧水,嗅了嗅,骂道:“他娘的,这水喝不得!”
墨羽自怀中取出一个皮囊,拔开塞子,递给冯镇岳:“冯帮主,用这个。”
冯镇岳接过,晃了晃,听里面水声清亮,仰头灌了一口,咂咂嘴:“还是你小子准备周全。”又将皮囊扔还给墨羽。
玄真与觉远取出罗盘,对照羊皮地图低声商议。慕容冲靠着一棵树干闭目调息。李双坐在溪边石上,拿着根树枝,无意识地划拉着浑浊的溪水。
沈清弦走到墨羽身边,低声道:“墨羽兄,依你之见,距那黑木堡还有几日路程?沿途可还有类似赤眉贼的麻烦?”
墨羽抬起眼皮,目光如他手中短刃般冷冽:“照此速度,至少还需五日。至于麻烦,入了这荆襄地界,便没有安稳二字。赤眉贼不过疥癣之疾,真正需提防的,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他话音未落,林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鸟鸣,旋即戛然而止。
众人皆是一凛。
唯有墨羽,慢条斯理地收起皮囊,仿佛早有预料。
沈清弦按住腰间松纹剑,太清罡气流转周身,灵台一片清明,她感受到一股极淡、却异常阴冷的气息,在林间一闪而逝。
“走吧。”她清越的声音打破沉寂,“天色不早,尽早寻个稳妥的宿处。”
一行人离了溪边,复又钻入莽莽林海。
墨羽在前引路,身形飘忽,竟似对这错综复杂的山径了如指掌。冯镇岳提着熟铜棍紧随其后,独眼不住扫视四周,鼻翼时而翕动,似在分辨风中异味。玄真与觉远一左一右,护住两翼,步法沉稳。慕容冲强打精神,握紧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李双与赵霖落在中间,李双经过方才一事,沉默了许多,只低头跟着大师兄的脚步。沈清弦背负双剑,行在队中,看似从容,实则周身气机已与这幽深山林融为一体,十丈内的风吹草动,皆逃不过她的感知。
林间愈发昏暗,古木枝桠虬结,遮天蔽日,只偶尔有几缕惨淡的天光漏下,照亮翻涌的、带着腐殖质气息的湿雾。脚下不再是泥土,而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悄无声息,却更添几分诡秘。
如此行了一个多时辰,前方墨羽忽然停步,举手示意。众人立刻凝神戒备。只见他蹲下身,拨开一层湿漉漉的落叶,露出下方一片略显板结的暗红色泥土。他用短刃小心刮开一点,放在鼻端嗅了嗅,眉头微蹙。
“是血。”墨羽声音低沉,“渗入土中有些时日了,混着别的东西……像是某种药粉。”
冯镇岳凑过来,独目一瞪:“他娘的,果然不太平!是赤眉贼?”
墨羽摇头:“不像。赤眉贼劫掠,场面混乱,血迹不会如此……集中。倒像是处理过伤患,或是……灭口的痕迹。”
众人闻言,心头都是一沉。
沈清弦走上前,目光扫过那片暗红土壤,又抬眼望向林木深处,那里雾气更浓,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眼睛。
“此地不宜久留,加快脚程。”她沉声道。
队伍再次移动,速度快了几分。气氛愈发凝重,连冯镇岳也闭了嘴,只余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脚踏落叶的细微沙沙声。
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处不大的山谷盆地。谷中雾气稍淡,可见中央有一片坍塌大半的石砌建筑,似是废弃的驿站或是小型堡寨。残垣断壁间,生满了半人高的荒草。
“今夜在此歇脚。”墨羽指向那废墟,“四面视野相对开阔,易守难攻。”
冯镇岳打量一番,点了点头:“总算有个能挡风的地方,比那破庙强点!”
众人牵马进入废墟,寻了处尚存三面墙壁、屋顶却已塌陷的屋舍落脚。赵霖与觉远主动去四周查探,玄真则取出些药粉,在周围细细撒了一圈,以防毒虫蛇蚁。慕容冲寻了处背风的墙角坐下,立刻开始运功调息。
李双帮着沈清弦清理出一块干净地方,铺上油布,她偷偷瞧了大师兄几眼,见她正凝神观察着断壁上的某些痕迹,神色专注,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默默取出水囊和干粮。
夜色很快降临,山谷中升起篝火,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火光跳跃,映着众人疲惫而警惕的脸庞。远处,不知名的夜枭偶尔发出一两声啼叫,更显山谷空寂。
沈清弦盘膝坐在火边,纯阳古剑横于膝上,指尖无意识地轻抚过冰冷的剑鞘,她能感觉到,越是接近黑木堡,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阴煞之气便越是明显,这柄至阳之剑对此尤为敏感,剑鞘内的剑身似乎都在微微震颤,发出只有她能感知的低鸣。
“大师兄,”赵霖查探回来,低声道,“四周未见异常,只是……这谷中似乎太过安静了些,连寻常山鼠野兔的踪迹都极少。”
沈清弦微微颔首:“知道了。今夜守夜需格外警惕,我与冯帮主、玄真道长轮流。”
冯镇岳哼了一声:“老子守上半夜,你们这些娃娃尽管睡!”
是夜。
沈清弦怀抱双剑,靠坐在断墙边,太清罡气在体内缓缓运行,耳听八方,她能听到冯镇岳沉重的脚步声在废墟外围踱步,听到玄真绵长细微的呼吸,听到李双在梦中不安的呓语,听到赵霖即便睡着也紧握剑柄的细微摩擦声,甚至能听到远处山风吹过树梢,带起一阵不同寻常的、细微的铃铛声响。
那铃声极轻极远,若有若无。
膝上的纯阳古剑,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清吟,她倏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目光穿透黑暗,望向铃声传来的方向。
那幽冥般的铃声虽细不可闻,却如一根冰针刺入灵台,显非寻常山野动静。冯镇岳性子刚猛,若直言相告,他必会立刻召集众人,大张旗鼓前去查探,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她需得亲自前去,先窥虚实。
念及此,她不动声色地起身,将横于膝上的双剑轻轻背回身后,动作自然流畅。篝火旁,冯镇岳正背对着她,面向废墟外围,独目如电,扫视着黑暗。玄真盘坐于数步外,似已入定。李双蜷在油布上,呼吸略显急促,显是睡得不安稳。赵霖则靠墙而坐,头微微低垂。
沈清弦脚步轻移,未发出一丝声响,悄然行至断墙残破的阴影处,她略整了整腰间束带,目光扫过冯镇岳宽阔的背影,随即转向不远处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丛,低声道:“冯帮主,我去去便回。”
她声音不大,恰好能让冯镇岳听见,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仿佛真是要去行那五谷轮回之事。
冯镇岳头也不回,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粗气,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算是知晓,江湖儿女,露宿荒野,此等事体再寻常不过,他自不会多问。
沈清弦得了默许,身形一晃,便如一片青叶般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那片荒草丛中。
一入草丛,她立刻收敛全身气息,太清罡气内蕴,足尖在草尖与断砖残瓦上轻点,施展出“踏雪无痕”的绝顶轻功,循着那风中时断时续的诡异铃声,向着山谷更深处疾掠而去。
月影幢幢,草木皆兵,唯有她背负的双剑,在黯淡夜色中划过两道微不可察的流光。
越往里走,雾气愈发浓重,带着一股甜腻的异香,与她平日所闻草木清气截然不同。她心知有异,太清是气运转更疾,护住周身要害,灵台保持一丝清明。
终于,前方出现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月光艰难地穿透浓雾,洒下斑驳清辉。空地中央,竟不知何时设下了一顶轻纱软帐,四角缀着细小的银铃,夜风拂过,便发出那叮咚声响。帐前空地上,或坐或卧,有七八名身披薄纱的妖娆女子,个个容颜妩媚,眼波流转,□□半露,**横陈,正随着那铃声曼妙起舞,姿态撩人之极。空气中弥漫的甜香,正是从她们身上、从那软帐中散发出来。
沈清弦一踏入此地,便觉那甜香无孔不入,即便以太清罡气抵御,仍有一丝燥热自小腹升起,眼前竟微微有些眩晕。她立时屏住呼吸,纯阳古剑在背后发出低沉的嗡鸣,一股温润浩然的暖流自剑身传入体内,勉强压下了那不适之感。
“何方妖人,装神弄鬼!”
软帐珠帘轻动,一名身着墨绿长裙的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她面上覆着一层同色轻纱,只露出一双勾魂夺魄的媚眼,眼尾微微上挑。
虽不见全貌,但那身段风姿,已是绝代风华,她赤着双足,雪白的足踝上各系着一串金铃,行动之间,铃声与帐角银铃相应和,更添诡异魅惑。
“呵呵……”女子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声音酥媚入骨,“少掌门何必动怒?良辰美景,辜负了岂不可惜?”她目光在沈清弦清俊的脸上打了个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我乃幽冥教毒仙座下使者,特奉教主之命,在此恭候少掌门大驾。教主惜才,不忍见少掌门这般人物,为那虚无缥缈的正道虚名所累,特意命我等前来,为少掌门……排忧解难。”
她话音未落,周围那些薄纱女子舞姿愈发大胆露骨,口中发出诱人的喘息,甜腻的香气如同有形之质,层层向沈清弦缠绕而来。
那香气似乎能引动人心底最原始的**,沈清弦体内那股被纯阳剑气压下的燥热再次蠢蠢欲动,气血隐隐有些翻腾,她心知这必是极其厉害的媚药或是迷香,若非身负纯阳古剑,只怕早已着了道。
“邪魔外道,无耻之尤!”沈清弦强自定住心神,纯阳剑铿然出鞘半寸,寒光乍现,凛然正气勃发,将周遭甜腻的空气都冲淡了几分,“尔等若再不退去,休怪沈某剑下无情!”
那绿衣使者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更浓:“不愧是纯阳古剑选中的主人,果然定力非凡。只是……”她纤指轻轻拂过自己光滑的颈项,姿态慵懒魅惑,“这千娇百媚合欢散乃我教秘制,最是**蚀骨,少掌门纵然内力精深,又能支撑到几时?不若放下剑,与我等共享极乐,岂不胜过在那清苦正道中孤寂一生?”
说话间,她足下金铃轻摇,与帐角银铃、女子喘息交织成一片靡靡之音,直往人耳中、心中钻去。那几名薄纱女子也嬉笑着围拢上来,玉臂舒展,便要向沈清弦缠绕过来。
沈清弦面色冰寒,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
“放肆!”
一声清喝。纯阳古剑彻底出鞘,剑光如匹练般横扫,划向地面。
“嗤啦——”
剑气过处,地面上那些不知何时悄然弥漫开来的、肉眼难辨的粉色尘雾被凌厉的剑气一扫而空。与此同时,纯阳古剑灼热的气息以她为中心轰然扩散,如同烈日融雪,将那甜腻香气与靡靡之音冲散大半。
绿衣使者脸色微变,没料到沈清弦竟能如此果断,且纯阳古剑对这类阴邪之物的克制竟如此霸道,她冷哼一声,足下金铃急响,那几名薄纱女子身形聚然后退,隐入浓雾与软帐之后。
“沈清弦,你逃不出教主的手掌心……”绿衣使者的声音渐渐飘远,“我们……后会有期!”
浓雾翻涌,铃声渐悄,那顶软帐与一众妖娆女子,竟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林深雾重之处,只余下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甜香,以及地上那道被剑气犁出的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