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昼行夜宿,非止一日。
越往南走,地势渐显崎岖,天气也愈发湿热。这日傍晚,行至一座荒山脚下,眼见暮云四合,前途茫茫,不见人家。
墨羽查看了一下手中地图,沉声道:“据此三十里内,并无集镇。唯有山上有一座废弃的山神庙,或可容身。”
冯镇岳骂道:“他娘的,又是荒山野岭!走吧走吧,有片瓦遮头总比淋雨强!”
原来天际已隐隐传来闷雷之声。
众人牵马登山,山路陡峭,荆棘丛生。行得半个时辰,果见半山腰隐现一座破庙轮廓,墙垣倾颓,蛛网遍布,匾额上“山神庙”三字已模糊难辨。
进得庙来,只见殿宇还算完整,只是神像蒙尘,供桌歪斜。众人清扫出一块空地,捡些枯枝,生起篝火。外面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山风卷入,带着凉意。
赵霖与觉远自去料理马匹,慕容冲、玄真负责警戒。李双帮着沈清弦将干粮烤热,分与众人。墨羽不知从何处猎来两只野兔,熟练地剥洗干净,架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冯镇岳撕下一条兔腿,大口咀嚼,含糊赞道:“小子手艺不赖!”
墨羽只是微微点头,依旧沉默。
雨越下越大,天色彻底黑透。殿外风雨交加,殿内篝火噼啪,映得众人脸上明暗不定。沈清弦盘膝坐在火边,纯阳古剑横于膝上,闭目养神,太清罡气在体内缓缓流转,耳中却将风雨声、火燃声、乃至各人细微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双挨着她坐下,看着跳跃的火苗,忽然低声道:“大师兄,你说……那黑木堡,真的那么可怕吗?”
沈清弦睁开眼,见她眼中有一丝惧意,温言道:“邪魔外道,伎俩虽多,终究邪不胜正。我等小心应对,见机行事便是。”
冯镇岳哼道:“小丫头怕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李双脖子一梗:“谁怕了!我就是……就是问问!”
赵霖在一旁轻声道:“小师妹,有大师兄和冯帮主在,定能逢凶化吉。”
李双听了,心下稍安,嗯了一声,拿起烤热的炊饼,小口啃着,只是眼神仍不由自主地瞟向殿外黑沉沉的雨夜。
冯镇岳撕扯着兔肉,目光在跳跃的火光中扫过沈清弦清俊却略显单薄的侧影,忽然嘿嘿一笑,打破了沉默:“沈小子,老子瞧你年纪也不小了吧?怕是已有二十出头?就没打算讨个媳妇儿?”
他这话问得突兀,殿内众人都是一怔。
沈清弦握着干粮的手微微一紧,淡淡道:“冯帮主说笑了,晚辈潜心武学,尚未考虑此事。”
“武学?嘿!”冯镇岳灌了一口自带的老酒,抹了把嘴,“练武和讨媳妇冲突么?你看凌牛鼻子,不也娶妻生子,耽误他修道了?老子像你这么大时,嘿……”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独眼中闪过一丝追忆,随即又摇头晃脑道,“你小子模样生得俊,功夫又好,还是青云派未来的掌门,江湖上不知多少名门闺秀盯着呢!莫非是眼光太高?还是……”
他促狭地挤了挤那只独眼,“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双听得脸颊飞红,忍不住嗔道:“冯帮主!您……您为老不尊!我大师兄志存高远,心系正道,岂是那些……那些庸脂俗粉能配得上的!”她说着,偷偷瞄了沈清弦一眼,见大师兄神色如常,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这才稍稍放心。
赵霖也觉尴尬,低头拨弄着火堆。
冯镇岳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小丫头懂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再说了,找个知冷知热的媳妇,晚上有人焐被窝,不比对着你这冷冰冰的剑鞘强?”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感慨,“说起来,那幽冥教的教主南宫锦,听说就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年纪嘛,似乎比你也大不了几岁……”
他这话一出,殿内气氛顿时有些异样。连一直闭目调息的慕容冲也睁开了眼睛,墨羽擦拭短刃的动作微微一顿。
沈清弦终于抬起眼帘,看向冯镇岳:“冯帮主何出此言?那魔教教主,与我等乃生死大敌。”
“嘿嘿,随便聊聊嘛。”冯镇岳咂摸着酒,独眼中精光闪动,“这南宫锦,说来也是个奇女子。你们可知,这幽冥教,原本并非西域门派?”
李双好奇心起,忘了刚才的羞窘,忙问:“不是西域的?那它从哪里来的?”
冯镇岳瞥了她一眼,又看看凝神倾听的众人,压低了些声音道:“据一些老一辈零星传言,百十年前,幽冥教前身似乎起于中原苗疆一带,最初叫什么名字已不可考,行事亦正亦邪,擅长一些驱虫弄蛊、驾驭阴煞的诡异法门,被视为旁门左道。后来不知怎的,大概是得罪了当时势力庞大的正道联盟,或是内部出了什么大变故,在中原待不下去了,才举教西迁,到了西域扎根。”
他顿了顿,继续道:“到了西域后,他们似乎得了什么更邪门的传承,将原本的阴毒功夫与西域一些诡秘术法结合,创出了如今这套以地脉阴煞、九幽死气为根基的歹毒武功,唤作幽冥**。这功法进境极快,威力奇大,却最能侵蚀心智,损人根基。那南宫锦,便是将这幽冥**练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听说她天资之高,堪称百年罕见,年纪轻轻便压服教中一众老魔头,登上了教主宝座。”
慕容冲忍不住插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传闻她容颜绝世,却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冯镇岳哼了一声:“漂亮?那是自然。可越漂亮的女人,有时候越危险。尤其是这种武功高、心思深、手段狠的女人,更是沾惹不得!沈小子,老子跟你说这些,是提醒你,万一真对上了,可别被她那皮囊迷惑,手下留情,那可是要送命的!”
沈清弦神色平静,声音清越:“冯帮主多虑了。正邪不两立,沈某心中唯有手中之剑,以及剑所指之敌。皮囊美丑,与我何干?”
篝火噼啪一声爆响,映得她眉宇间那抹凛然之气愈发清晰。
冯镇岳看着她这副模样,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咕哝道:“你小子……有时候真像个得道的小老道,没点年轻人该有的活气。”说罢,不再多言,仰头又灌了一口酒。
殿外风雨声渐歇,只余檐水滴滴答答,敲在石阶上,更显破庙空寂。
篝火燃至半夜,火光已弱了下去,明明暗暗地映着众人睡颜。
慕容冲靠柱合眼,眉头微锁,睡得不甚安稳。玄真与觉远盘坐守夜,呼吸绵长,似已入定。冯镇岳鼾声如雷,手臂枕在脑后,另一手仍搭在熟铜棍上。墨羽隐在殿角阴影里,气息几不可闻。
李双在干草铺上翻来覆去,身下碎草窸窣作响。这荒山破庙,四壁透风,地面潮湿,兼之心中记挂黑木堡之事,哪里睡得踏实?她悄悄睁眼,目光不由自主便溜到不远处那道青影上。
沈清弦背靠斑驳墙壁,双剑横于膝头,眼眸轻阖,长睫在眼下投了浅淡阴影,姿态看似放松,脊背却仍如孤松般挺直。
李双咬唇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像只偷食的猫儿,蹑手蹑脚爬起,蹭到沈清弦身侧坐下。见大师兄并无反应,她胆子大了些,小心翼翼将脑袋靠上那略显单薄的肩头。清冽干净的气息混着庙中潮湿的土腥气钻入鼻端,她满足地轻叹一声。
等了片刻,沈清弦依旧不动,李双心头窃喜,得寸进尺般,右手悄悄探向沈清弦置于膝上的左手。指尖一触及那微凉的手背,沈清弦眼睫几不可察地一颤,搁在纯阳古剑剑鞘上的右手食指微微抬起半分。
李双却未察觉,只当大师兄默许,心头如小鹿乱撞,正欲更进一步,将五指滑入那指缝间紧扣——
“双儿。”
沈清弦的声音低沉,不含半分睡意,她并未睁眼,左手却已不着痕迹地抬起,状似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膝上松纹剑的剑穗,恰好避开了那只意图明显的纤手,“时辰不早,明日还需赶路,莫要胡闹,快去歇息。”
李双动作僵住,满腔热切如同被泼了盆冰水,委屈涌上心头,她维持着靠肩的姿势不动,眼圈微红,声音带了哽咽:“大师兄……我睡不着,心里怕……”
沈清弦终是缓缓睁开眼,侧头看她。小师妹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她心中无声一叹,终究硬不起心肠斥责,放缓了声音:“有师兄在,有何可怕?江湖行走,风餐露宿乃是常事,习惯便好。”
说着,她抬手,如幼时那般,轻轻拍了拍李双的头顶,动作轻柔,却恰到好处地让两人之间恢复了恰当的距离。
“去睡吧。”
李双吸了吸鼻子,知道再纠缠下去徒惹大师兄不悦,只得闷闷应了一声“哦”,不情不愿地挪回自己的草铺,裹紧外衫,背对着沈清弦躺下,肩头犹自微微抽动。
沈清弦凝视着她委屈的背影,目光复杂。她岂会不知这小师妹的心思?只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握剑的手,指节分明,腕骨清晰,是一双毋庸置疑的、属于武者的手,却也注定无法与另一只柔软的手十指交缠。
殿外,一声夜枭啼叫划过夜空,凄清寥落。
她重新阖上眼,太清罡气在体内默默流转,将那心头泛起的一丝莫名涟漪,悄然压了下去。
这漫漫长夜,于她而言,清醒才是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