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并未多言,取出银票付了账。
她倒不是喜好奢华之人,只是青云派底蕴深厚,她作为少掌门,自有其份例,今日得此两幅合心意的字画,也算不虚此行。
拿着包装好的卷轴走出墨韵斋。
距离申时汇合还有一段时间,她信步继续在清静的街巷中走着,怀中是新得的字画卷轴,背后是沉静的双剑,心境难得的平和。
“站住!臭娘们!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欠了刘爷的银子还想跑?抓回去有你好受的!”
“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逃!”
前方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女子惊恐的哭喊和男人粗鲁的叫骂声。
沈清弦眉头一蹙,停下脚步。
只见一名年轻女子踉跄着从巷口深处跌出,云鬓散乱,素白的衣襟被扯开一道裂痕,露出里头伶仃的锁骨与一小片凝脂般的肌肤。
她虽满面泪痕,沾染了尘灰,却丝毫不掩那惊心动魄的容色——一张脸宛若月下初绽的白玉兰,冷浸浸的莹润生光,即便是在这晦暗陋巷之中,也自有一种皎然出尘的明净。
尤为动人心魄的是那双眉眼。形状生得极好,眼尾微挑,天然一段风流姿态。眸色是纯粹的墨黑,不见底,也无多少波澜,好似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慌不择路,瞥见独自立于巷中的沈清弦,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用尽全身力气扑了过去,直直跪倒在地时,手指紧紧攥住沈清弦的衣摆,声音已是泣不成调:“公子!侠士!救救我!求您救救我!他们是软红阁的人,要抓我回去……我不去,死也不去那种地方!”
沈清弦低头,看着脚下这瑟瑟发抖的女子。
跪伏在地时,腰肢塌陷出一个诱人的弧度,更显得臀线饱满,双腿修长,素白衣衫在挣扎间已然凌乱不堪,紧紧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胸前柔软随着急促呼吸剧烈起伏,纤细腰肢不盈一握,冷白肌肤上那些恰到好处的青紫痕迹格外刺眼。
尽管她此刻狼狈万分,但那高挑的身段与秾纤合度的曲线依然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冷艳风情,像是被风雨摧折的名花,即便零落成泥,骨子里仍沁着不可方物的幽艳。
沈清弦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那锐利如刀锋的视线,掠过她紧攥着自己衣摆的纤手,掠过她微微颤抖的肩背,最终落回那双浸满了泪水的墨黑眼眸,心中那点因这过分巧合而升起的疑虑,竟在这份极具冲击力的凄艳之美面前,稍稍动摇了几分。
“起来。”
她声音清冷,听不出多少波澜,说话间,微微动了动被女子紧抓的衣摆,示意她松开。
“臭娘们!看你还往哪儿跑!”
那几个恶奴此时也已追到近前,见女子躲在一名背负双剑的年轻“男子”身后。
为首一个疤面汉子狞笑道:“哟?还有个多管闲事的?小子,识相的就赶紧滚开!这娘们是我们软红阁买来的,欠了刘爷一大笔银子,白纸黑字画了押的!你少在这儿充英雄好汉!”
另一个三角眼的瘦子也阴阳怪气地附和:“就是!看你细皮嫩肉的,背着两把剑吓唬谁呢?赶紧滚,别耽误爷们儿办事!不然连你一块儿收拾了!”
沈清弦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那几个气势汹汹的恶奴,眼神冰冷,“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竟敢强掳民女,逼良为娼?她欠你们多少银子?我替她还。”
那疤面汉子一愣,没想到沈清弦如此硬气,还说要替还钱,他上下打量了沈清弦一番,见她衣着不俗,背负的双剑看起来也非寻常之物,眼珠一转,伸出五根手指,狮子大开口道:“五十两!白银!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跪在地上的女子闻言,浑身一颤,绝望地摇头:“没有……我没有欠那么多……他们胡说……”
沈清弦看也不看那汉子,直接从怀中取出刚才买画剩下的银票,抽出一张面额一百两的,指尖微弹,那银票好似被无形的手托着,轻飘飘地飞向疤面汉子。
“这是一百两。多余的,算是她的解约钱。拿着钱,滚。”
疤面汉子下意识地接住银票,看清面额,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随即又被沈清弦那手精妙的内力震慑,心中有些打鼓,他看了看身后同样有些迟疑的同伙,又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票,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哼!算你小子识相!我们走!”
说罢,生怕沈清弦反悔似的,带着一众恶奴转身快步离去,很快消失在巷口。
巷中重归寂静,只剩下那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沈清弦转过身,看着那惊魂未定、衣衫不整的女子,眉头微蹙,她解下自己月白外衫的罩袍——那是一件质地不错的青色薄绒斗篷,递了过去,“披上吧。”
女子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出手阔绰、武功高强的“公子”,颤抖着接过还带着体温的斗篷,紧紧裹住自己狼狈的身躯,哽咽道:“多……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小女子无以为报……”
“不必言谢。”沈清弦打断她,目光扫过她赤足上的污泥和血痕,“你能自己回家吗?”
女子泪水又涌了出来,摇了摇头:“没有了……爹爹和娘亲,去年染了瘟疫,都……都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才会被人骗到这城里来……如今,如今我是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沈清弦看着她那副凄楚欲绝、孤苦无依的模样,再想到她方才险些被掳入青楼的遭遇,心中恻隐之心更甚。一个父母双亡、举目无亲的弱女子,在这世道,若无人庇护,下场可想而知。她虽不喜多事,但既然插手,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略一沉吟,探手入袖,指尖触及一物,乃是用素锦仔细包裹的物事。她神色不变,心中却微微一叹——此乃她以备不时之需的几枚金叶子,原是下山前父亲沈卓诚私下所予,嘱她紧要关头方可动用。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素锦包取出,递向那女子,“这些银钱,你且拿去。寻个安生处所,做些小本营生,好生度日。”
那女子怔怔接过,素锦入手沉实,揭开一角,金光粲然,竟是几枚做工精巧、分量十足的金叶子,足够寻常人家数年用度,她不收,将那金叶子连同素锦一起捧还,臻首连摇,泣道:“恩公!这……这太贵重了!小女子卑微之躯,如何受得起?方才已是蒙恩公搭救,再生之德无以为报,岂能再受此厚赠?”
“恩公……小女子柳凝烟,如今已是孑然一身,无家可归。若蒙恩公不弃,情愿……情愿追随左右,为奴为婢,侍奉恩公,以报大恩于万一!”
沈清弦眉头蹙得更紧,声音微沉:“柳姑娘,万万不可。沈某乃修道之人,身边岂容女子随侍?此非报恩,实是害我清誉,亦误你终身。这金叶子你务必收下,寻个正经营生,安稳度日,方是正道。”她语气斩钉截铁,将那金叶子再次推回,衣衫微动,已向后撤开半步,拉开了距离。
柳凝烟抬首,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这清冷如雪、背负双剑的年轻侠士,见他目光澄澈,神色凛然,绝非虚言推诿,终是缓缓垂下头,细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将那金叶子紧紧攥在手心,低声道:“恩公……恩公大义,凝烟……明白了。”语声哽咽,闻之令人心碎。
沈清弦见她不再坚持,心下稍安,又见她形容狼狈,赤足染尘,实难独自远行,便道:“前方不远有间车马行,我送你过去,雇一辆车,送你出城。”
柳凝烟默默点头,不再多言,裹紧了身上那件青色罩袍,默默跟在沈清弦身后,步履蹒跚。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细长。沈清弦背负双剑,走在前面,身姿挺拔如松,柳凝烟低眉顺眼,紧随其后,宛如依人小鸟。一路无话,直至城门口,与早已等候在此、提着大包小包胭脂水粉的李双和赵霖汇合。
李双一见大师兄身后竟跟着个衣衫不整、披着大师兄罩袍的陌生女子,一双杏眼顿时瞪得溜圆,手中捧着的茉莉香粉盒子差点跌落。
赵霖亦是面露惊疑,快步上前,低声道:“大师兄,这位是……?”
沈清弦不欲多言,只简略道:“路上偶遇,受人欺凌,已妥善处置。”随即对柳凝烟道,“柳姑娘,就此别过,前程珍重。”
柳凝烟深深望了沈清弦一眼,那墨黑的眸子里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盈盈一拜,声音轻若蚊蚋:“恩公……保重。”说罢,转身,依着沈清弦所指,向着那车马行缓缓走去,单薄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凄凉。
李双看着那女子远去,又看看大师兄淡然的神色,满腹疑窦,却也不敢多问,只嘟囔道:“大师兄就是心善……”
沈清弦翻身上马,勒转马头,望向少室山方向,山风拂来,带着松涛清气,也吹散了她心头那一丝因柳凝烟而起的淡淡涟漪。
“回山。”
三人三骑,踏着落日余晖,重返少林。
在三人策马离去之后,那车马行的屋檐阴影下,柳凝烟——或者说,幽冥教主南宫锦,缓缓直起身,方才的惊惶无助、凄楚哀婉,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自她眉眼间褪得干干净净,裹着那件青色罩袍,身姿不再是弱柳扶风,而是如寒峰独立,透着一种睥睨孤高的气度,那双纯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此刻再无半分泪光,只余下冰封般的漠然,映着渐沉的暮色,冷得慑人。
先前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疤面汉子、三角眼瘦子,此刻如见了猫的耗子,战战兢兢地缩在巷子更深的暗处,连大气也不敢喘,脸上哪还有半分嚣张气焰,唯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教主,”那疤面汉子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干涩发颤,“那小子……那沈清弦,真他娘的是块石头!属下……属下们演得这般卖力,连您……连您这般天仙化人的容貌姿态都……他竟然,竟然真能硬着心肠推开?还……还给了金叶子打发?这……这他娘的还是不是个男人?”
他越说越觉得难以置信,忍不住啐了一口:“依属下看,刚才就该趁其不备,一刀结果了他!夺了纯阳古剑便是!也省得日后麻烦!”
话音刚落,巷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南宫锦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勾,暮色中,似有一道极细、极淡的金色流光自她袖中一闪而逝。
那疤面汉子喉咙里“咯”的一声怪响,后面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双眼暴突,脸上瞬间布满蛛网般的黑气,一道细细的血线自他眉心渗出,向下蔓延过鼻梁、嘴唇、下颌。他僵直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丝线吊住,片刻后,才“噗通”一声仰面栽倒,气息全无。
竟是连一句求饶的话都没能说出。
剩下的三角眼瘦子几人吓得魂飞魄散,“扑通”几声齐齐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额角见了血,目光惊恐地扫过地上同伴尸体眉心那一道细微却致命的金线痕迹。
“教主饶命!教主饶命!黑疤他口无遮拦,罪该万死!求教主开恩!”
“杀他?若只为夺剑,本座方才在巷中,便有十种方法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至阳之体,太清罡气……这般有趣的正人君子,一刀杀了,岂非暴殄天物?”南宫锦缓缓转过身,目光淡漠地扫过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以及那几个抖如筛糠的下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纯阳古剑……呵。本座倒要看看,你这炉鼎,能承得住几分纯阳之火?又能在这煌煌正道、步步杀机的漩涡中,挣扎到几时?”
说罢,她不再理会脚下瑟瑟发抖的几人,指尖金芒隐没,裹紧那件与她气质格格不入的青色罩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巷弄深处。
只余下满地血腥,和那几个磕头不止、犹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幽冥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