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扯着沈清弦的衣袖,一路将她拉回禅院,又不由分说地把跟在后面的赵霖也推了进去,随即紧紧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胸脯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一双大眼睛里满是焦急。
“大师兄!”
“你……你怎么就答应了呢!那纯阳古剑是那么好拿的吗?纯阳引煞诀,听名字就知道凶险无比!还要去对付幽冥教主?那南宫锦是好相与的吗?江南多少成名已久的老英雄都折在她手里了!这分明是九死一生,不,是十死无生的勾当!”
她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凭什么呀?就因为你练的是太清罡气,因为你看起来……看起来像个正人君子?这天底下练正宗玄门内功的又不止你一个,武当凌师叔他们不也行?为什么非要让你一个年轻弟子去扛这千斤重担?我看他们就是……就是欺负你年轻,好说话!”
沈清弦默然不语,走到桌边,提起微凉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方才在达摩院中,纯阳古剑那沛然莫御的浩然正气冲击心脉的感觉犹在,体内气血仍在微微翻腾。
那不仅仅是内力修为的考验,更是直指本心的拷问。
她这个从根子上就是假的男子,如何能真正契合那至阳至正,无垢无瑕的要求?
强行执掌,只怕未伤敌,先伤己。
赵霖站在一旁,眉头紧锁,看着沈清弦清瘦的背影,心中亦是波涛汹涌,他既为大师兄被寄予如此厚望而感到骄傲,又为那显而易见的风险而忧心忡忡,他张了张嘴,想劝慰李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低声道:“小师妹,慎言。方丈大师和各位前辈也是为天下苍生考量……”
“天下苍生?”李双转过头,瞪着赵霖,“天下苍生那么多英雄豪杰,凭什么就要我大师兄去送死?大师兄他才多大?连……连山下都没下过几次!大师兄,我们……我们走吧!偷偷下山,回青云山去!这英雄大会,这纯阳古剑,谁爱要谁要去!咱们不管了!”
“胡闹!”沈清弦终于开口,她放下茶杯,目光如两泓深潭,看向李双,“双儿,这种话以后休要再提。我既已当众应承,岂能出尔反尔,临阵脱逃?如此一来,置青云派声名于何地?置父亲教诲于何地?”
“可是……”李双还想争辩。
“没有可是。”沈清弦打断她,语气放缓,“江湖儿女,有所为,有所不为。幽冥教为祸,生灵涂炭,正道式微。纯阳古剑既是克制魔教的一线希望,我既被认可能与此剑有所感应,便是责无旁贷。纵然前路艰险,也需一试。否则,他日幽冥教铁蹄踏平武林,我等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她这番话说的堂堂正正,气度俨然,便是赵霖听了,也不由得热血上涌,肃然起敬,这才是他心目中那个光风霁月、肩负重任的少掌门。
李双扁了扁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知道……我知道大师兄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可是……可是我舍不得你去送死啊……”
“莫哭。事情未必就如你想的那般凶险。方丈大师与诸位前辈自有安排,况且,也未必只有我一人能执掌此剑。这三日之期,便是缓冲。或许,武当、少林或其他门派,亦有更合适的人选。”沈清弦这话半是安慰李双,半是安慰自己,无论是那纯阳古剑对她的特殊感应,还是天鸣禅师等人眼中那不加掩饰的期许,都让她明白,这或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真的吗?”李双抬起泪眼,带着一丝希冀。
“嗯。”沈清弦点了点头,不欲在此话题上多言,“你们都累了,先回房歇息吧。记住,今日之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绝不可再对第三人提起。尤其双儿,不可任性胡为,私自下山,明白吗?”
李双擦了擦眼泪,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赵霖也躬身道:“大师兄放心,我会看好小师妹。”
待两人离去,禅院内重归寂静。
沈清弦独立院中,仰头望向夜空。
少室山的夜空,星子寥落,月隐云层,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她何尝不知李双所言是孩子气的傻话?这滔天巨浪已然掀起,她这艘看似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小舟,早已身不由己。
想抽身而退?谈何容易?
那不仅会毁了她沈清弦个人的声誉,更会令整个青云派蒙羞,甚至可能被扣上勾结魔教、临阵畏缩的罪名。
更何况……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花无影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桃花眼,以及她所说的局。若这一切真是有人在背后推动,那她此刻若退,岂不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将纯阳古剑拱手让给未知的势力?
还有那纯阳古剑本身……那灼热的剑意,那涤荡一切的浩然正气,虽然让她心惊,却也隐隐唤醒了她内心深处某种被压抑已久的东西。
那是对正与直的向往,是身为武者,面对挑战时本能的不屈。
她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松纹剑冰凉的剑鞘。
“剑不在利,在正,人不在强,在直。”父亲的话再次回响耳边。
可她的正与直,又在哪里?
——
翌日申时,罗汉堂内。
数十名各派精英弟子齐聚,气氛凝重。天鸣禅师并未亲至,由达摩院首座天悟大师主持,再次强调了封山期间严守寺规,并重新划分了各派协同巡防的区域。
沈清弦身为青云派代表,被安排与少林弟子一同负责藏经阁外围的夜间警戒,这安排无疑是对她的信任,却也让她肩头担子更重。
会议将散,众人正欲离去,忽听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委屈的声音响起:
“天悟大师,晚辈有一事不明!”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昆仑派的玉玢。她今日换了一身劲装,更显身姿挺拔,只是眼圈微红,似是哭过,她越众而出,目光直直看向沈清弦:
“沈师弟!我……我敬你为人,仰你风骨,昨夜鼓足勇气剖白心迹,你却……你却为何要将我赠与你的冰蚕丝帕,随意弃置于禅院之外?莫非我玉玢,就如此不堪入目,让你厌恶至此吗?”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众人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沈清弦身上,李双更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大师兄,又狠狠瞪向玉玢。
沈清弦脑中“嗡”的一声,明白这是针对她的又一个局,什么丝帕?她根本未曾收到,玉玢行为本就蹊跷,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她强压怒火,迎着玉玢泫然欲泣的目光,朗声道:“玉玢师姐此言差矣。沈某昨日返回禅院后便未曾外出,更未收到任何丝帕。师姐怕是记错了地方,或是……受人蒙蔽?”
“你!”玉玢泪珠滚落,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我明明亲手放在你窗台!那丝帕乃我娘亲遗物,对我至关重要……沈师弟,你若不喜,直言相告便是,何苦如此践踏我的心意!”她哭得梨花带雨,引得不少年轻弟子面露同情,看向沈清弦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谴责。
场中窃窃私语之声渐起。
“没想到沈少掌门竟是如此薄情之人……”
“玉玢师姐一片痴心,唉……”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李双气得俏脸通红,就要上前争辩,被赵霖死死拉住。
沈清弦立于众目睽睽之下,耳听得周遭窃窃私语,眼见得玉玢泪落如雨,心中却是雪亮,这分明是有人设局,要污她名声,坏她至阳至正的形象。
她若急切辩解,反倒落了下乘,正中对方下怀。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心头——执掌纯阳古剑,对抗幽冥教主,何等凶险,自己身负的秘密更是如履薄冰,何不借此机会,顺水推舟?
她当下深吸一口气,面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愧赧,对着玉玢深深一揖:“玉玢师姐,此事……确是沈某之过。昨夜沈某心神不宁,归来时见窗台之物,只道是哪位同门无意遗落,未曾细看,便随手置于一旁石灯之上,想着失主自会寻回。万万不曾想到,此物竟是师姐娘亲遗物,更承载师姐如此厚意……沈某疏忽,致使师姐宝物蒙尘,心伤若此,实是罪过,在此向师姐赔罪了!”
她这番话,既不承认接受了情意,只说是疏忽未曾细看,将践踏心意的指控,轻巧地转化为保管不慎的过失。姿态放得极低,认错态度诚恳,又隐隐点出自己心神不宁,暗合昨日初试纯阳古剑后的真气岔道,更将随手弃置解释为暂放待取。既全了玉玢的颜面,未将她逼至绝境,又将自己摘出了“薄情寡义”的泥沼,反而塑造了一个因要事缠身、无心他顾而偶有疏忽的年轻侠士形象。
果然,此言一出,场中议论风向顿时一变。
“原来如此,竟是误会一场?”
“沈少掌门昨日初试神剑,想必耗费心神,一时疏忽也是情有可原。”
“玉玢师妹也是,既是母亲遗物,怎能如此轻率放置……”
玉玢闻言,哭声不由得一滞,她设想了沈清弦诸多反应,或严词否认,或冷面斥责,却万万没料到对方竟如此坦然认下这疏忽之过,将她后续的指控尽数堵了回去。
她张了张嘴,看着沈清弦那清俊面容上毫不作伪的歉然,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掩面啜泣,状似更加伤心,却少了方才那份理直气壮。
天悟大师见状,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既是误会,说开便好。玉玢师侄,宝物既已寻回,便请收起悲声。沈师侄,日后处事,还需更加谨慎些。”他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显然也看出此事并非表面那么简单,但既然沈清弦已给了台阶,他乐得息事宁人。
李双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低声对赵霖道:“我就知道大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赵霖微微颔首,眼中钦佩之色更浓,大师兄处事之老练,应变之机敏,实非自己能及。
经此一闹,沈清弦虽背了个疏忽的名头,却成功地将自己从纯阳剑主最热门人选的炙烤架上,悄然挪开了几分。
众人再看她时,虽仍觉其气度不凡,但想起她昨日真气岔道,今日又心神不宁致疏忽,那至阳至正、无垢无瑕的光环,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尘霭。
会后,沈清弦婉拒了李双和赵霖的陪伴,独自一人信步走向寺后塔林。
此处古塔林立,寂寥无声,正是静思的好去处。
她立于一座古塔之下,仰望塔尖刺破灰蒙蒙的天际,心中并无多少轻松。
方才之举,不过是权宜之计,暂缓一时之困。
“好一招以退为进,金蝉脱壳。沈少掌门这疏忽认得好,不仅全了美人面子,更让自己从风口浪尖悄悄溜了下来,佩服,佩服。”
沈清弦无需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那独特的海棠花香,已随着山风,丝丝缕缕萦绕鼻端。
花无影今日未戴海棠,墨发如瀑,仅以一根金环松松挽住,眉眼间的媚意似乎被这塔林的肃穆冲淡了几分,反倒透出些许清冽。
“花楼主谬赞。”沈清弦语气平淡,“沈某不过是据实而言,何来计策?”
花无影轻笑一声,缓步走近,指尖拂过斑驳的塔身:“是么?可我怎觉得,少掌门是宁可背上这点无伤大雅的污名,也不愿去碰那烫手的山芋呢?”她停在沈清弦面前三步之处,桃花眼灼灼地盯着她,“只是,你以为这般便能置身事外了么?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有些事,一旦沾上,便再难甩脱。”
“楼主似乎知道很多。”沈清弦迎着她的目光,不闪不避。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的要多。”花无影笑容微敛,声音压低,“譬如,我知道那玉玢,昨夜子时曾偷偷去过西山亭,见了什么人我不清楚,但她回来时,袖中便多了那条所谓的冰蚕丝帕。再譬如,我知道幽冥教影魅护法,最擅长的便是易容幻形,惑人心智……”
“楼主告知沈某这些,意欲何为?”
“不为何。”花无影歪了歪头,眼神复杂,“只是觉得,你这般人物,若折在这些鬼蜮伎俩之下,未免太过可惜。这局棋很大,执棋之人不止一个。少掌门,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