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外,火把的光晕下,映出一行人的身影。
为首者,是一位身着玄色织金蟠龙常服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年纪,面容俊朗,眉飞入鬓,一双凤眼开阖间精光内蕴,顾盼自有威仪。他身形挺拔,步履从容,隐有金戈铁马之气,显然身负上乘武功,且久居人上。
男子身后,跟着数名便装护卫,个个眼神锐利,气息沉凝,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都是内家高手,其精悍程度,远非方才那些东厂番子可比。
那男子径直走到水榭前,目光越过躬身行礼的百花楼侍女,落在窗边那抹绯红身影上,原本冷峻的嘴角微微上扬,“无影,你总是这般,闹出动静,便让本王来收拾残局。”
“豫亲王殿下日理万机,小女子这点微末小事,怎敢劳动您的大驾?”花无影缓缓转过身,面对这位突如其来的王爷,她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刺,“何况,若非殿下的人在后面推波助澜,我这百花楼,又如何能在短短半年间,织就这张遍布江湖与朝野的罗网?”
这男子,正是当朝天子永熙帝的第三子,封号豫亲王的朱靖堃。其母妃出身不高,却深得圣心,连带着朱靖堃也极受宠爱。他文采斐然,武功卓绝,在军中亦颇有声望,朝中清流一党多看好于他,认为他才是能力挽天盛王朝颓势的明主。奈何嫡庶有别,太子名位早定,纵使太子庸懦,近乎阉党傀儡,但有着嫡长这顶大帽子,只要皇帝一日不废储,朱靖堃便只能是个贤王。
而皇帝虽沉迷丹青,却并非完全昏聩,尤其对兵权抓得极紧,京营与边军的调动之权,从未假手他人,即便是这位宠冠诸王的豫亲王,也难以真正染指核心兵符。
朱靖堃对花无影那带刺的话语不以为意,向前走了几步,踏入水榭,目光扫过桌上尚未动过的三杯茶,了然地笑了笑:“看来,本王来得不巧,惊扰了你的客人?是……青云派的那位少掌门?”
花无影不置可否,淡淡道:“殿下消息灵通。”
朱靖堃凝视着她,语气低沉了几分,“无影,你明知那沈清弦身负纯阳之望,是这局中关键之子,为何还要亲自接近,甚至……点破些许关窍?你可知这其中风险?”
“风险?”花无影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几分凄清,“我百花楼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今日之局吗?殿下,您忘了?两年前,幽冥教毒仙护法为了立威,一夜之间毒杀我花家满门七十二口,若非管家嬷嬷将我藏于枯井,世上早已没有花无影此人!此仇不共戴天!”
“我忍辱负重,凭借您暗中提供的资源与人脉,建立百花楼,搜集情报,结交三教九流,为的,就是等待一个能彻底铲除幽冥教的机会!如今,纯阳古剑现世,幽冥教与阉党勾结日深,正是将他们一网打尽之时!”
朱靖堃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柔声道:“你的仇,便是本王的仇。幽冥教与阉党赵无极勾结,祸乱朝纲,荼毒江湖,更是太子那边的得力爪牙。扳倒他们,于公于私,本王都义不容辞。只是……”
他话锋一转,“你不该将自己置于险地。那沈清弦,毕竟是青云派少掌门,身份特殊,心性难测,你屡次试探,甚至……那般接近,若被他察觉你的意图,或是被他身后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看穿,你当如何自处?”
花无影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语气飘忽:“我自有分寸。沈清弦此人……心思澄澈,并非奸恶之徒,只是身上似乎背负着极重的秘密。接近她,一是为了确认她是否真是对抗幽冥教的关键,二来……或许,她也是这盘棋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至于其他……”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朱靖堃看着她侧脸在月光下清冷的线条,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他如何不知,眼前这女子,心中除了复仇大业,恐怕再也装不下其他,他贵为亲王,权势滔天,却始终无法真正走进她的心。
他为她提供庇护,助她建立百花楼,默许甚至推动她向幽冥教复仇,一方面是为了打击政敌,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存了一份私心,希望借此能让她多看自己一眼?
“罢了,”朱靖堃轻叹一声,“既然你心意已决,本王便助你到底。此番少林之事,本王已安排妥当,朝中清流会配合发动,弹劾赵无极纵容幽冥教祸乱江湖之罪。至于江湖这边……纯阳古剑,必须掌握在自己人手中。那沈清弦,若他真是那个人选,本王会确保他站在我们这一边。若他不是……”他眼中寒光一闪,未尽之语,杀机凛然。
花无影心头微震,她知道朱靖堃的手段。
为了大局,他可以冷酷无情。
她沉默片刻,道:“沈清弦之事,我自有主张,还请殿下……莫要轻易动她。”
朱靖堃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你好自为之。东厂那边,本王已派人打发走了,他们暂时不会再来烦你。但少林寺如今已是风暴中心,你……多加小心。”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带着护卫离去,一如他来时那般突兀。
水榭内,重归寂静。
花无影独立良久,才缓缓坐回桌前,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久久没有送到唇边。
方才朱靖堃离去时那最后一眼,她看得分明,那其中除了关切,更有不容置疑的掌控与一丝隐晦的警告。
这盘棋,她已入局太深,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想抽身,怕是难了。
她想起两年前那个血色的夜晚,花家老宅冲天而起的火光,亲人仆役临死前的惨嚎,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那毒仙特有的“蚀骨香”甜腻气味……她蜷缩在冰冷的枯井底,污泥没过腰际,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任凭泪水与井壁渗下的浊水混在一处。那刻骨的仇恨,支撑着她从地狱爬回人间,凭借母亲留下的半部《百花诀》和朱靖堃暗中提供的助力,一步步建立起百花楼这庞大的情报网络。
复仇,是她活下去唯一的信念。
可如今,这信念似乎正将她推向另一个深渊。
利用沈清弦?那个如冰雪般澄澈,又如孤松般坚韧的“男子”?
不,不能心软。
为了复仇,为了铲除幽冥教和它背后的阉党,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沈清弦……要怪,就怪你偏偏是那至阳至正的太清罡气传人,是这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来人。”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水榭角落,躬身待命。
“传令下去,启动蜂巢丙字七号预案。我要在十二个时辰内,知道少林寺内所有与纯阳古剑有关的动向,尤其是……那位青云派少掌门的一举一动。”
“是,楼主。”黑影领命,如来时般悄然隐去。
且说沈清弦三人随着那绿衣侍女在幽暗潮湿的密道中疾行。地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嵌着散发微光的萤石,勉强照亮前路。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霉变的气味,只闻几人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李双紧挨着沈清弦,忍不住低声道:“大师兄,那花楼主……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东厂的人见了她那令牌就怕成那样?她说的那些话,能信吗?”
沈清弦脚步不停,心中亦是疑云翻涌。
花无影身份神秘,手段莫测,既能震慑东厂,又与这隐秘的“撷芳苑”关系匪浅,其背后势力恐怕远超想象。
“此人深不可测,所言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务之急,是尽快返回少林,将此事禀明方丈大师,早做防范。”
赵霖在前方回头,语气凝重:“大师兄,若真如她所说,寺内已有幽冥教或阉党耳目,我们此刻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尤其大师兄你……”他话未说尽,但意思明确,沈清弦如今是“纯阳剑主”的热门人选,恐怕早已被多方势力盯上。
沈清弦何尝不知其中凶险?
少林乃武林泰斗,英雄大会汇集天下正道,若真被魔教与阉党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她身为青云派代表,绝不能置身事外。
“纵是龙潭虎穴,也需闯上一闯。小心行事便是。”
约莫行了一柱香,前方出现一道向上的石阶,尽头是一块看似与山壁融为一体的巨石。绿衣侍女在石壁某处按了几下,机括轻响,巨石缓缓移开,露出外面被雨水打湿的茂密灌木和漆黑的夜空。
“三位,由此向上,便是嵩山后麓少室峰下。奴婢不便远送,就此别过。”侍女躬身一礼,退回密道,巨石随即合拢,严丝合缝,再看不出痕迹。
三人钻出灌木,但见身处一片松林之中,雨势已歇,乌云散开些许,露出朦胧月色,映照得满山松林如墨,远处少林寺的轮廓在夜色中巍然耸立。
“总算出来了!”李双松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草叶。
沈清弦却眉头微蹙,凝神细听。
她内力精深,耳力远超常人,隐约听得远处传来极轻微的衣袂破空之声,不止一人,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快速接近。
“有人!”沈清弦低喝一声,反手将松纹剑握在手中,“戒备!”
赵霖与李双闻言,立刻拔剑出鞘,背靠背站定,警惕地望向四周黑暗。
嗖嗖嗖!
数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林间窜出,约有七八人,皆身着夜行衣,黑巾蒙面,手中兵刃在微弱月光下闪着幽光。
为首一人身材高瘦,手中提着一柄细长弯刀,刀身泛着蓝汪汪的光泽,显然淬有剧毒,他目光如毒蛇般锁定沈清弦,嘶哑着嗓子道:“沈少掌门,我等奉主上之命,请少掌门移步一叙。”
沈清弦心知来者不善,冷冷道:“藏头露尾之辈,也配请人?”
那高瘦杀手也不动怒,只一挥手:“既然如此,只好得罪了!上,格杀勿论!”
七八名杀手应声而动,刀剑并举,从不同方位悍然攻上,招式狠辣刁钻,配合默契,竟似一套极厉害的合击阵法,将三人所有退路封死。
“保护好双儿!”沈清弦对赵霖喝了一声,身形骤起,松纹古剑铿然出鞘,剑光如匹练般展开,正是“松风剑法”中的守势“万松朝宗”,剑影重重,如松林迎风,将她周身护得滴水不漏,只听“叮叮当当”一阵急响,攻向她的几柄兵刃尽被荡开。
这些杀手武功极高,被荡开兵刃后毫不停滞,身形晃动,如附骨之疽般再次缠上,不断压缩三人的活动空间。
赵霖护着李双,将松风剑法使得泼水不进,但他功力终究逊了一筹,面对两名杀手的猛攻,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李双又惊又怒,娇叱连连,剑法虽得真传,临敌经验却少,在那毒蛇般的弯刀偷袭下,更是手忙脚乱。
沈清弦眼见师弟师妹遇险,心中焦急,剑势陡然一变,由守转攻,“松涛阵阵”、“清风拂柳”,剑招连绵而出,如松涛怒吼,似清风无孔不入,瞬间将围攻她的三名杀手逼退两步。她觑准一个空隙,身形如电,直扑那围攻赵霖的两人,剑尖颤动,分刺二人后心要穴。
那两人听得背后风声骤急,顾不得再攻赵霖,急忙回身格挡。沈清弦这一剑却是虚招,手腕一抖,剑光划出一道诡异弧线,绕过对方兵刃,“嗤”的一声,已刺入一名杀手肩胛。
那杀手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可就在此时,那一直游离在外的高瘦杀手动了,他身形如鬼魅般飘忽,手中淬毒弯刀无声无息地自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递出,直取沈清弦肋下空门,这一刀阴险毒辣,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沈清弦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且心神稍分之际。
“大师兄小心!”李双骇然惊呼。
沈清弦回剑已然不及,危急关头,她足尖猛地一点地面,身形硬生生向后飘退,同时左掌拍出,太清罡气汹涌而出,迎向那淬毒刀锋。
“嘭!”
掌力与刀锋相撞,发出一声闷响。沈清弦只觉一股阴寒歹毒的气劲循臂而上,整条左臂瞬间酸麻,心中骇然:“好诡异的内力!”
那高瘦杀手也被她精纯的掌力震得身形一晃,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杀机更盛,弯刀一振,再次攻上。
其余杀手见状,攻势也更加疯狂。
赵霖为了替李阻挡一记偷袭,臂上已被划出一道血口,鲜血直流。李双头发散乱,呼吸急促,显然也已到了极限。
沈清弦心中暗沉,这些杀手武功之高,配合之密,远超预料,久战下去,三人必定凶多吉少,她目光扫过四周地形,喝道:“向那边断崖退!”
那边有一处地势略高的断崖,背靠山壁,可免腹背受敌。
赵霖会意,奋力刺出几剑,护着李双向断崖方向且战且退。沈清弦剑光暴涨,将松风剑法施展到极致,死死挡住追兵。
退至断崖边,三人背靠冰冷山石,压力稍减,但也被彻底围住,再无退路。
杀手们步步紧逼,那高瘦杀手冷笑道:“负隅顽抗,唯有死路一条!沈清弦,交出纯阳古剑的秘密,或可留你全尸!”
沈清弦横剑当胸,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眼神清亮坚定:“邪魔外道,也配觊觎神剑?”
“他娘的!哪个龟孙子敢在少林脚下撒野!”
一声雷霆般的怒吼炸响,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松针簌簌落下。
紧接着,一道刚猛无俦的掌力,自侧面轰然撞入杀手群中,只听“砰砰”几声,三四名杀手猝不及防,被这沛然掌力直接震飞出去,筋断骨折,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