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被他找人做局,锒铛入狱的清流不少。
那些性情坚毅又古怪的读书人,一旦被逼得发了疯,什么难听话都能骂出口。
刑刹压根儿都不往耳朵里去,只当是田里的蝲蛄在叫唤。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居然会被骂进了心里。
他奶奶的!
谁是阴沟里的老鼠啊?
不过是往下吐了颗枣核,怎么就成阴沟里的老鼠了……
就算他是故意的,又能怎么着啊!
刑刹当时并未觉得自己冒犯,他的那颗枣核,落在哪里都是应该的。
说实话,他亦没有存什么调戏的心思,就只是,单纯地,对下面那群人的蔑视。
他平等地蔑视着每一个人。
尤其是,那个礼部侍郎的女儿。
不过是个清俊些的状元郎而已,也至于她眼巴巴地追着护了一道儿?
他觉得除了为生存卑躬屈膝之外,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不值得自己卑微。
学识光环或者世家豪族什么的,傻子才会真心臣服。
他很是看不起她,吐她一颗枣核都算轻的。
可直到去房顶上看了一遭,他才知道两人之前竟有着那般渊源。
娇气小姐并不是因为对方的外在光环,而不顾形象地追逐,只是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
那就……没什么嘛。
刑刹算是个性情中人,他反倒觉得她很不容易,可以在那样严苛的环境下,偷偷地喜欢一个丫鬟。
章治深看着溢出来,流淌到桌下的酒,忍不住出声说道:“大、大哥,酒满了!”
刑刹将酒壶放在桌上,章治深连忙拿抹布擦了擦。
包厢里四溢着烈酒的香气,就连外面的走廊上都能闻见。
惜喜离开后,温月坐在小榻上,身体隐隐发抖。
惜宁走过去,将小姐揽进自己的怀里,下巴蹭着温月软软的小脸儿,痴痴望着眼前的忧郁美人儿。
“小姐,你在想惜喜么?哦,不,现在该叫他奚凌了。”
这位横空出世的状元郎名奚凌。
如今,很难有人将他和温家那个小丫鬟再联系上。
想来,她应该很不喜欢惜喜这个名字吧。
平日里,除了小姐喊她,她会应一声,换了旁人喊,都是爱答不理的。
有时还会微微皱眉。
温月轻轻柔柔地问道:“家里的随从们,都跟过去了没有?”
惜宁的手指拨弄着小姐发间的流苏,心里微酸地说道:“在后面跟着呢,定会将他好好地送去赴宴。小姐,以后你该多顾着自己才是。”
她不喜欢小姐问她那个人的事。
很不喜欢。
“那,我们回去吧。”
温月身子虚弱没什么气力,又被那颗枣核吓了一下,再加上奚凌临走前对她的误解,整个人几乎是虚脱地靠在惜宁怀里。
她想慢慢地起身,却被惜宁不轻不重地按了回去。
温月无辜又柔弱地抬起头,不知道这丫鬟为什么突然这样做。
惜宁不想这么快地离开,到了宅子里,有好多只眼睛盯着她,她就没办法这样亲近小姐了。
她对着单纯小姐诱导道:“小姐,我们不在这里吃点东西么?”
温月倦倦地摇了摇头:“我想回去。”
今天发生太多事情了,她一时承受不住,需要回去睡一觉,缓一缓。
体弱的人,精神往往也不太坚强,况且,她又是今早刚重生,还不太习惯见这么多人。
如果不是为了救奚凌,她是绝不会出来的,更不会在这么拥挤的人潮中穿梭。
惜宁闷闷地“哦”了一声后,便松开了怀里的小姐。
温月扶着小榻缓缓起身,对着惜宁柔声哄道:“你选几样小吃,我们带回去,好吗?”
“不好。宅子里没有那种氛围,我也没办法跟小姐一起吃。”惜宁又愤愤地道,“小姐你苛待于我。”
“我、我苛待,你?”
她很少受到这样的指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小姐,你喜欢惜喜,所以就各种带她出来玩,涨不一样的见识。怎么到了我这里,只是带我出来走一遭,字画也没挑,饭也不吃,跟惜喜说了几句话后,就要匆匆回去了?”
温月的心止不住地突突跳。
她努力按捺着情绪,希望自己平静下来。
可她实在是害怕这个地方。
她在这包厢换过小衣,在此地多待一分,内心就多许多不安。
现在自己那件脏了的小衣,还被奚凌塞进了惜宁的口袋里,这种种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可这些话太难以启齿了。
温月轻拽着惜宁的衣袖,小心地晃了晃:“你,你知道的,我被人……所以,就,就害怕。”
惜宁一向心大,并非是她不顾小姐心中的不安,而是她觉得这本就没什么。
不过是小衣里,进了颗枣核而已。
就算有人故意扔进去,又能怎么样呢?
也没造成什么伤害,只不过是觉得恶心一点,伸手拿出来就好。
她小时候过得很苦,就没有穿过小衣,衣领里还被人扔过壁虎,脖子上被缠过小蛇什么的。
不是也照样长大了么?
小姐实在不该因为一颗飞来的枣核,就放弃宅院外的热闹景象。
惜宁刚想再对小姐劝一劝,就看到小姐软糯叽叽地求她:“惜宁,我不想待在这里,你带我回去,好不好呀?”
惜宁叹了口气,从小榻上站起来,冷声说道:“好吧。”
“那我们带些吃的回去。”
“不用了。”惜宁直勾勾地看着温月,“小姐,我要你下次带我来吃。”
温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不过,今后难免有出来走动的事,她可能也没办法一直待在家里。
那些不好的回忆,以及对外界的惧怕,应该可以慢慢克服吧。
她认真地对惜宁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这件事。
刑刹之前随口让小弟给他找个女人,小弟福至心灵,还真给他找来了。
他找的是仙居楼的二头牌。
虽然比不上真正的花魁娘子,但放在其他秦楼楚馆,也是千金难消一夜。
至于在仙居楼,那光有钱不行,还得有势,不然是请不出里面姑娘的。
刑刹无钱无势,但他会狗仗人势,动不动就说自己是给左相办事儿的。
他的小弟自然也会有样学样。
仙居楼的女人们,只当见刑刹如同见左相。
毕竟,处在位极人臣的位置上,竟然允许一个市井混子,明目张胆地同自己攀扯关系,这就已经很不同寻常了。
被小弟带来的女子叫流云。
仙居楼并不都是像大胡子无赖,喜欢的女人那般,懂得调戏客人。
对方看着娇滴滴地,欲拒还迎的样子,勾得小弟们一阵眼馋。
她静静地站在包厢口,风从对面的窗子灌进来,抚起她飘扬的粉色发带,看起来美极了。
刑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弟带来的人,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另一张脸。
那张脸很模糊……
他在楼上往下看时,她戴着轻薄的面纱,他透过瓦片的空隙,也看不到她的样子。
不过,她喜欢的人很是清俊,丫鬟的模样也是中上之姿,想必她自己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只是,她大概不会长流云这样的一张脸。
虽然他没能得见她的真容,可他就是知道不会。
一个是可以摸得见的云彩,另一个却像缥缈的仙子一般。
不过刑刹并不会对后者产生丝毫遐想,倒不是惹不起温侍郎,而是他没想过强迫一个喜欢女子的女子……
那他成什么了?
干他们这行的,就算再怎么不做人,也总该有些底线。
温月被惜宁搀扶着出来时,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这让她不由地有些慌乱,怕人当众耍酒疯什么的。
对面的包厢门是敞开着的。
她在看到里面的人后吓了一跳,身形不稳地向后颤了一下。
惜宁及时地将她揽进怀里,像是扶起一株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花。
“小姐,慢一些。”
温月低垂着头,不敢与刑刹的目光对视。
她知道他是个恶人。
不是单纯的坏,是恶,毫无人性的恶。
看来他早在这里埋伏好了,只等着当街对奚凌下手。
幸好奚凌被她威胁着,去赴了左相的玉生家宴。
不然……
温月被刑刹吓得腿软,她越是想避开他的目光,眸子就越是不听使唤地望向他。
大概是太过紧张的缘故。
刑刹直勾勾地盯着走廊里的病弱小姐。
他冷声道:“过来。”
温月吓得浑身惊颤,慌乱地躲进了惜宁的怀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不要见他。
就是这个混蛋,让温家全族获罪,让她在流放路上吃尽了苦头。
惜宁还从没见过小姐这般惊恐的样子。
她怒气冲冲地对刑刹喝道:“哪里来的无耻混蛋?敢这么对我家小姐说话!活得不耐烦了么?”
别看身边的那些温家随从,已经被送去奚凌身边,惜宁也丝毫不惧这满屋子的糙汉。
真要是打起来,她未必打不过。
她可是一顿能吃五桶饭的壮实丫头,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流云见这受到惊吓的娇气小姐,穿着打扮皆不俗,想必不是寻常人家。
若是招惹了,今后少不了麻烦事。
她忙上前打圆场道:“姑娘莫生气,刚刚那位公子,不是在喊你家小姐,他是在喊我。”
惜宁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温月的小脑袋,在自己怀里轻蹭了一下。
“没、没事的,只是误会。”她的声音都在发抖,明显是受到惊吓的样子。
可还是对抱着她的人轻声道:“惜宁,我们快些下去吧。”
流云对二人微微行了个礼,准备转身离开。
只见坐在对面的刑刹,手中把玩着精致小巧的酒杯。
他的目光已然从那位娇柔美人儿的身上,落回了自己粗糙宽厚,沾染着血腥气的手中。
酒杯在他的几根手指间,不由自主地起伏跌落。
他灵活跃动的手指,像波涛汹涌的海。
就在众人都以为事情会这样结束时,刑刹突然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温家小姐,我是在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