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地狱 第1章 鼋龙号

水雾渐浓，画舫照旧开动起来，沉沉的檀香气味再次弥漫到口腔里，舌根都被熏得有些发苦。鎏金铜烛台中心幽暗的蓝色烛焰明明灭灭，煽动着窗边斜插在瓷瓶里的柳枝条。舫楼好似长了眼睛的活物，一旦察觉湖面恣意游荡的阴风稍停便立马作敞亮状。徒留尺八小调寂寥苍凉，每一夜都不曾断更的乐声穿过层层廊曲，吹奏尺八的乐师或为男子，才应有如此绵长的气息。

普詹莲呻吟着从梦中醒转时，眼前已然是黑夜，陌生的香气在周身游窜，主人家喜香的品性昭然若揭。丑时过半，人正是困顿之时，两瓣眼皮不听使唤，耳畔只余自己的呼吸声。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扶住门框，企图走出这间小小的居室，却力不能支地仰头倒下，隐匿在暗处等待传唤的侍女听见响动，吆喝着将他抬回房去，噤声行走时如同鬼魅无影。

再次陷入沉沉梦境之前，普詹莲听见这些身形轻盈的侍女们低声交谈的声音。

“他醒了……”

“噫，快快去告诉敖心大人。”

这次醒来时，他浑身酸软之感已褪去大半，普詹莲侧耳倾听，舫楼中舱房的木板用料讲究，却还是隔绝不了尺八抑扬顿挫的乐声。

他收拢着游散的思绪，掀开温凉衾褥从榻上坐起，五感神识从未如此透彻清明。他拨开油滑的长发，扯过枕侧叠好的鷃蓝薄衫披在身上，蹑手蹑脚轻推开半掩的房门。

长廊尽头传来窸窣的人声，越往前走，青竹潮湿的水汽混着丝丝甜腻的茉莉幽香呛入鼻腔，尺八的源处也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别再跟你白娘娘讨要血丸哩，你既知道血丸来历，再这般作态可是伤人得很。”

“白娘娘，是我贪心，求您……”

“高女，算了。再予他最后一回罢。”

普詹莲赤脚上前，推开一点门隙，虚化的烛火和影子在摇曳一刹那后定住，明晃晃的光映在室内围坐在木几前的三人脸上。年轻的两女一男，拥有同样昳丽秾艳的容颜，美到妖异，端得是一派色如桃李，态若鬼魅，几人骤然看向他的目光里除了惊诧和戒备，还有近乎野兽般警惕的森然冷意。

三人都有顾忌未动，他索性将障子门再推开一些，补衬自己磊落的身形，先行开口道：“叨扰了，请问……”

“寇郎！”

他回头看向那个猝然出声的陌生男人，只是一眼，心头蓦地升起些惶惶然的情绪，如同夜蛾竭力扑动翅膀靠近却被火舌反咬一口，疼痛无措的同时，热度飞速蔓延，至死也不明白是谁吞杀了自己。

这是在叫自己。普詹莲笃定极了，并非是这名字留有什么曾为他使用过的痕迹，而是启唇念出这两个字的主人——男人的声音像是他曾千百次吃过的饵，熟稔到只要刺穿上颚天堂，摆尾上钩已成为一种习惯。

男人蘧然一笑，朝他招手道：“快过来。”

普詹莲怔怔地望向他，痴了一般钝拙。男人瑰姿艳逸、超凡脱俗的仪态难道便是令自己神伤的理由？

他伫立不前，掘遍了空空如也的记忆，胸膛里迟缓的绞痛推送出一个名字到嘴边，普詹莲不可置信地屏息，几乎下意识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敖心。

……敖九郎？

敖心见普詹莲愣住未动，脸色如常和煦，没有浮现半分不耐，只是施了个闪身的术法，未打声招呼便近他身前。

那双善睐的绿眸流光溢彩，居高临下地端看时，眼里有情也似无情，像是透过他贪恋另一个情缘未尽之人。敖心冰凉的手指逡巡领地般滑上他的颈项，拿住下颔向上轻抬，语气愈发缠绵暧昧：“几时叫你都不应我，偏要我耐不住先来寻你。”

普詹莲像被定住一般说不出话，从敖心出现的那一刻起，心便不可自抑地狂跳起来。

“哪位房的客人？面生得很。”高女起身，数年来游走诡计中，令她从敖心罕见的露面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她面无表情地抬手，似乎牵动了暗中埋藏的无形丝线，四周的风如臂指使，乖巧地流动起来，“今夜的侍者呢，都传过来问话。”

“何必大动干戈呢，高女。”敖心无奈喟叹，将身前毫不设防的普詹莲拖入怀中。

普詹莲闻见男人身上有一种馥郁浓重的香气，形容不出究竟是熏的哪一味香。他矮敖心大半个头，只能竖起一侧耳朵听对方淡声辩解道，“寇郎与我是旧相识，前夜黑鹳号停靠，他同辛将军一行人宿在我等舫楼上喝到如今才醒，不算外人，你且信我罢。”

高女哼笑：“旧相识？好稀罕的理由，这么多年来，你除了那个凡人，什么时候还多了一个旧相识。”

敖心不答，转而向另一位女子发问：“白娘也不信？”

普詹莲抬眼，正正好瞧见敖心的喉结石玉连山似的耸动起伏。他明白了，九郎虽言辞确凿，却也是没有底气的。

寝居内一直抱着琵琶不曾开口的女子，此刻还是默声未动。

他从敖心怀里挣开，本想说些什么，喉管却像灌了哑药一般涩然，面对此刻风声鹤唳的对峙场面心里只余空茫，记忆追溯到底，风雨雷电齐齐上阵拦截，一动念便痛。心口呢，只剖出来一个名字。

高女仔细打量着普詹莲，那陌生的面容她确信从前绝没有打过照面，而他的真身根脚高女同样也看不透，心头有些恼然的挫败。

风愈发肃杀起来，情势未缓。普詹莲被这股凛冽的风刺得睁不开眼，右颊好似被划开一条口子，后知后觉地钝痛。

“抱紧我。”敖心捧着他的右颊，果真扫到一道伤口，神情戚戚。

普詹莲垂眼看去，瞧见一层又薄又稀的血水黏黏糊糊地剐蹭在敖心的手心里，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身处风暴中心，预感敖心要强行带他遁走，却一定不会走得轻易，自身的呼吸都随着一刻不歇的疾风急促起来。

“娘娘——高女大人——”

忽然间，走廊一头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娇声高呼，普詹莲猜是那迟迟未到的侍者回来了，然而那脚步在木板上踢踏作响，足见慌张，这迫切的求见之意又不像是普通前来回话的侍女。

风力渐弱，高女上前责问那名伏地告罪的女使：“何事促遽？”

“高女大人，船舫撞上了海市蜃楼……小林将军带人从金缕梅号登上了甲板，奴等拦不住，只好先来禀报娘娘和大人。”

一直置身事外的白娘起身，把怀里的琵琶撂给身侧的男人：“舫楼还剩多少空房？”

“回娘娘，还剩两间上房，三十二间下房。”

普詹莲看出那女使明显更惧怕白娘，额头碾着地板，恭恭敬敬缩成一团，好似鹌鹑，浑身虽不见骇意，颈后的皮肤却已浸出一层密汗。

“走，去迎贵客。”白娘唤旁边跟侍者无二随侍的俊美男人为“律郎”，低声吩咐了些话，虽听不见内容，但从律郎颓然变色的脸上可以想见绝不是什么美妙之事。

高女余光还盯着他和敖心二人，目露凶色，不知是不是他眼花，那双美目倏尔变作狐鬼妖魅形容般的竖瞳：“你二人的事稍后再议，总是要给我们姊妹一个交代，轻易搪塞不得——敖心，不要说谎，你我共事三百余年，是知道利害的。”

敖心做一副悠然的姿态，朗声应下：“自然。”

敖心悄无声息地牵上了他的手，一点不觉突兀失礼，每根手指都嵌入了掌蹼缝隙，他不由打了个寒颤，敖心的手冰得不似常人，像山涧野泉汩汩往外冒的水，凉意沁到了骨子里。

几人似乎都有缩地成寸的神通，数息间就跃跳到了甲板上，他和敖心落后几步，身形隐在灯色照不见的廊下暗处，遥遥瞧见领头穿着藏青色纹付袴和服的短发男人，想必就是令所有人严阵以待的小林将军。

“别盯着他看太久，不设掩蔽的窥视极易被他觉察，小林信竹可不是善茬。”敖心柔声低语，吐气如兰，“他有一支枪名残雪，煞气非常，从他降临的那天算起，死在他手上的舫主足有十四位。”

“舫主？”普詹莲听话移目，最后一次扫过小林信竹平静的侧颜，他虽身负凶器，却好性地应付着白娘，频频点头示意，看上去分明只是个内敛温谦的竹君子。

“鼋龙号的舫主就是白娘，”敖心话只说了一半，听出他未尽的语气，普詹莲正待追问，再次被他自来熟地强揽入怀中，只好顺着身后的力道不动声色地往甲板后排的廊柱挪移，“海市蜃楼追上来了，我们正好趁此离开。”

“去哪儿？”普詹莲两眼茫茫，任他摆布。

敖心：“去海市蜃楼。别出声。”

话刚落，敖心修长的人身躯体即刻幻化成某类表皮带鳞的精怪，鳞甲碧绿，苍身白角，锋利的五爪像抓泥鳅似的抓住他往天上飞，普詹莲不得不咬住舌头屏息，甲板上的其他人仿佛看不见他们。浓雾糊住双眼，不多时他也看不见了，只余耳畔敖心从胸腔肺腑里涨开的绵长有力的吐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