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英逃出山寨,一心想着往山下跑,衣袖带过草丛,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无比害怕身后山寨的土匪会追上来。即使脸上被一人高的茅草叶刮出许多道伤口,逐渐渗出鲜血,他也毫不在意,只是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擦,山中树木林立,不知跑了多久,他仰起头,高大的树木遮住了天空的光亮,他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
身后没有任何动静,可能已经摆脱了,长英猜测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看着自己被树木草丛包围,他找到一棵粗壮的树靠着坐下来,让自己从出逃的紧张中尽量冷静下来。看着四周茂密生长的植物,长英摸摸头上的伤口,额头的伤口已经不在流血。
他解开了绑在头上的纱布,用牙齿咬开一条,绑在了附近的树枝上,又把剩下的纱布撕成许多条,握在手里,打算朝着一个方向走,用手里的布条做标记。
他忍住身体的疼痛和眼睛里要溢出的泪水,扶着树艰难地站起来,想到章初还在悦来客栈等他,他要赶紧过去。
沿着树木生长的相对茂盛的方向,长英每走一段,便捆一根布条。这样做也有风险,如果被土匪发现,会很快追上,对此他只能抱着侥幸的心理,祈祷自己能先逃出这座山。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馒头和鸡蛋,长英有些庆幸当时是仇安陪着他,仇安并没有发现他偷偷藏下食物,只是不知道那些土匪会不会把仇安怎么样。长英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仇安喊那些土匪哥哥姐姐,想来土匪应该是仇安的亲人。
山林里寒气渐重,他拢紧衣服,搓了搓胳膊,有风不断地从衣袖领口钻进去,带来透骨的寒意。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劈开黑暗,接着天上滚过轰隆隆的雷声。长英知道不妙,环顾了四周,想要找到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却只是徒劳,只能捂住耳朵硬着头皮往前面走去,再看看有没有避雨的地方。
章初一连在府衙里忙了两天,各州各县的人汇报完黄河沿岸的事宜,以及今年庄稼的种植情况,让他深感不易。
一道惊雷在天边响起,章初想到黄长英还没有消息,忙拿起伞要赶去悦来客栈,顾献琛见天色不好,定是有暴雨,忙拦住他:“马上要下大雨了。”
“我知道,”章初皱着眉头看着乌云逐渐变低,“距离约定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天了,按道理来他不应该迟到,路上一定出了什么事,我要去客栈看看。”
顾献琛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拦,章初已经提起衣袍跑了出去,这两日,他与章初日夜颠倒,只因谢诚托病不出,各州各县都是一笔糊涂账,有的州县官员为逃避责任,不择手段,企图瞒天过海,更有积重难返的,直接言明难以行事,给他和章初的工作大幅增加了难度。
章初熬得眼底青黑,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不容易忙完,他以为章初要去休息,没想到他还得去悦来客栈,顾献琛叹了一口气,吩咐衙役烧好热水,等他们回来,还没踏出府衙的大门,雨点子洒豆子一样从天上倾泻而出,“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檐,又连成线从屋檐上滚落,在地上砸出一朵朵水花,府衙门口结了一道雨帘。
听见雨重重地打在伞上,章初的心更急了,他想不通明明自己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为什么长英到今天还没有任何消息?踏在青石板的脚步炸起一滩又一滩水泊。
黄长英躲在一棵树下,瑟瑟发抖,闪电伴着雷声震得他心脏发颤,冰冷的雨滴打在身上不消一会便将整个人浇透了,他抱紧胳膊,寸步难行,只能僵硬地等在树下,等着雨停。
“不明白……怎么……?”仇风的声音伴着风声隐隐传来,完整的话语被雷声撕碎,黄长英断断续续地听见他说,“找他……下这么大的雨……小爷……”
黄长英听出来仇风在找人,他缩着身子躲在树下。
“这小子……这标记……”仇风的声音越来越近,长英知道是自己的标记让他逐渐接近自己的方位,只能尽可能的向角落里缩了缩。
雷在天边炸响,长英听得一惊,一只手揪住长英的衣领,随即整个人被拎起来,两人四目相对,长英颤抖着去掰开仇风的手,仇风压根不理会他的小动作,招呼着身后的人喊道:“我找到人了,大家都回去吧。”
身后传来稀疏的回应声,长英透过仇风的身影看见有披着斗笠的人影开始往回走。
仇风拍拍长英的脸,笑道:“你小子真是聪明啊,布条是故意拴的吧,等我们找你呢?”
长英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但是他能听见自己得牙齿冻得打战的声音。
仇风看着长英冻得发白的脸色,又看到他不住颤抖的身体,嘴上不饶人,身体却很诚实地脱下蓑衣,摘下斗笠,给长英穿戴好,又握住长英的手使劲搓了搓,然后牵着人往寨子的方向走,似乎考虑到长英的身体状态,仇风不是大步流星一般地向前,而是保持着和长英重合的步幅。
长英不再挣扎,顺从地跟着仇风,看着仇风不耐烦地抹去打在脸上的雨水,想到方才他让出自己的蓑衣,为长英穿戴好时,络腮胡子扎到长英,长英微微偏过脸去,却看到他胡子下的清秀面容,挺直的鼻梁,微黑的肌肤,长英突然发现这个举止无礼的土匪竟也会有温柔的时刻。
仇风没有带着长英直接回到寨子里,而是在中途钻进一间茅草屋,从墙边的柜子里拿出一根火折子,又搬出一堆柴火,悠悠然升起火来。
长英见状,也很自然地脱去蓑衣和斗笠,坐在火边一同烤火。
仇风惊奇道:“你这小书生怎么不害怕了?我可是土匪哎,杀人如麻,茹毛饮血哦!”他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地吓长英。
长英泰然自若,围着茅草屋转了一圈,端过来一个木桩子,又把脱下来的湿衣服放在上面,让火烤干,完全没有把仇风的话放在眼里。
仇风打量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长英,与之前害怕到要哭出来的小书生宛若两人,不由得上下打量:“你该不会是被鬼附身了吧?”
长英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要杀我,早就杀了,还用等到现在,更何况,外面下着大雨,你带着人冒雨来找,总不能是非得把人带回寨子里杀吧,我又不是猪,切肉还能切两斤吃。”
“没看出来啊,你这小书生还挺聪明,我还以为你光会哭呢,”仇风拍拍手,凑近长英,压低声音,“不过万一我们寨子里流行人肉包子呢?听说人肉包子可香了哎!”
“不可能,我今天去了厨房,你们寨子里吃的是馒头和素馅包子。”
火光映在两人的脸上,仇风凑得极近,近到能看到长英脸上的浅浅的绒毛,因为靠近火源,长英的脸被熏成粉色。“像一个水蜜桃,不知道口感是不是也跟水蜜桃一样。”仇风细细地看着,不自觉想要靠得再近一点,却被长英一手抵住。
“胡子扎到我的脸了。”他撇过脸。
仇风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什么,连忙后退,拉开两人的距离,茅屋中顿时变得安静,木柴在火中“噼啪”作响,两人的呼吸声在屋内交错响起。
长英随手捡起一根木棍,在火上挑了挑:“为什么救我?”
“因为……”仇风玩笑着说,“我阿姐看上你了。”
“不可能。”长英果断地否决。
仇风靠在墙上,用胳膊支着头,眼睛盯着长英的侧脸,缓缓说道:“因为我们回来的时候,仇安正在哭,阿姐哄了好久,仇安说要漂亮哥哥回来,外面的狼会吃掉漂亮哥哥的。”
“仇安?”长英心中宛若被最小最细的针刺了一下,不痛,却又酸又麻,他骗了最善良的仇安,可是仇安却担心他的生命安全。
“要我说啊,仇安是真傻,漂亮哥哥哪里找不到,下次再劫一个嘛,可是仇安又哭又闹,阿姐没办法,只能让我们出来找,下着暴雨哎,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死活啊……”仇风絮絮叨叨地抱怨。
“对不起。”长英红着眼圈,看着闪烁的火光,眼前浮现仇安澄澈的眼神,还有手心里粗糙的伤疤,“我不知道……”
见长英要哭,仇风握住长英的手:“其实,仇安很久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了,阿姐很高兴你能和仇安做朋友,一直待在山上,仇安有时候也会和阿姐闹脾气,没看出来吧。”
长英愣怔着摇了摇头。
“你能回去,仇安一定会很高兴,”仇风不羁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我本来还想要是你反抗的话,我就把你打晕来着。”
屋外的风卷着雨,肆意挥洒,雷声隆隆,屋内温暖的火光下,长英和仇风静静听着雨声,等待雨停。
“其实我很害怕。”长英埋着头,传出微弱的哭声,“我害怕会死在这里,我想回家,我想娘亲和姐姐了,我想和温凌一起学习的日子了,我还想去见……章初,我本来想陪着章初在梁城,不管有什么危险,能陪在他身边一起经历我也愿意。”
仇风收回伸出去的手,他想安慰眼前这个人,可是,他的苦难是自己造成的,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立场,苍白无力的话语不能掩盖这场灾祸是自己给他带来的事实。
雷云在屋顶翻滚,这场雨既不是久旱甘霖,也不是如油春雨,什么也没有带来,又似乎带来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