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和顾钰临一前一后被让了进来,魏庆嫌茶室吵闹,便带着他们去往后院。
魏老板身着棕蓝长衫,胸前偏右处还夹着块金色怀表,男人梳着三七分,发油擦得锃亮,一笑起来,两撇八字胡就跟着脸颊上的肉来回抖动。
魏庆满眼都透着精明,可落后半步的沈砚却对顾钰临说道:“人不可貌相。”
顾钰临“嗯?”了声,视线往前方的魏老板那儿扫过,问:“何意?”
沈砚:“生的一脸老狐狸样儿,做派却并不奸商,你看跟着他的下人。”
顾钰临依言又往旁侧看,很快就懂了沈砚的意思,在茶园做事的这几个人,个个脸色红润,穿的也不似寻常百姓的粗布短打,且他们见到魏庆时的表情都恭谨的很,想来待遇颇丰。
顾钰临点点头,原来沈砚那句“人不可貌相”是这个意思。
若这么说,那魏庆的人品倒还不错。
三人来到后院,沈砚和顾钰临各自坐到了石卓边。
魏庆吩咐下人帮忙给他们泡茶,自己也笑盈盈地坐到对面。
“敢问两位警官——”
魏老板还没问完,沈砚就先一步道:“我比较好奇,魏老板跟沪安商学院还有联系么?”
他问过,目光就淡淡落在魏庆的身上。
沈砚的视线极具压迫,若是此刻被问之人心中发虚,必定是要留下破绽的。
可魏庆却半点惊惶也无,见茶泡好,他主动帮二人倒上两杯,而后解释道:“我曾给商学院的孩子们捐了栋楼,在那之后,每年采茶季,校长就会找些孩子们过来帮帮忙。”
“采茶季较为繁忙,人手是不够用。”
他说着便笑起来:“其实我去外面现雇些人也是行的,可校长的意思,孩子们过来帮忙体验体验生活也有益处,也算是互惠互利,所以这活就包给他们了。”
魏庆说完,还不忘顺带介绍一下自家的新茶。
“沈三爷,这茶您品品看,若是喝着润口,走时不妨为家父捎上两包。”
“还有顾大爷也是。”
魏庆笑呵呵地推销自己的茶,礼貌周到又进退有度,却还真叫沈砚和顾钰临讨厌不起来。
沈砚倒也没驳了他的好意,但今日过来是为了解案情,所以他“嗯”过一声又道:“十二号那天,你这里一共来了十个学生,万小顺这个人,你可还有印象?”
魏庆听后,几乎是想也没想,就道:“记得记得,这孩子挺好,做事勤快的很,我看他在同学中,人缘也挺不错,将来必能成大器。”
沈砚眸色一暗:“印象这么深刻?”
魏庆:“确实,其余几个孩子也都不错,但小顺这孩子一看就是常给家里干活,而且他来不止一次了,采春茶的时候,他也来过的。”
程硕告诉沈砚,采茶活动都是由校长先发通知,各班在提交意愿。
如若班长也有空参加,余下的事就交给班长组织。
若班长不来,就推举一人出来组织。
男人思索到此处,问了句:“春茶的时候万小顺也来过?那次是谁组织的?班长舒岑来了么?”
魏庆:“那次就是小顺带着大家过来的,听说他们班长那天刚好有其他活动,所以就没参与。”
说到这儿,魏老板满眼的欣慰:“小顺每次来帮忙,都要留到最后才离开。也是不巧,那天忽然就下了雨,当时天已经很晚了,可我的车子又突然坏了,不然我便叫司机亲自送他了。”
沈砚:“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魏庆:“也没什么,他跟我借了把伞,说是出门看看能不能遇上黄包车,我给他车钱他也不肯收,拎着伞就跑出去了。”
他说着唏嘘一声:“我也知道,他爸妈还在家中等,如若不然,就留他住下了。”
话说了这般久,魏庆忽然想起来,便问道:“三爷,您和顾大爷今日来此是目的是……”
顾钰临看着他,声调故意放慢了些:“万小顺他,失踪了。”
“什么?!!”
魏庆惊出一声,不小心还打碎了茶杯。
温热的茶水泼洒到他的下摆,魏庆也来不及擦,他似是有些不敢置信,但生意人总归是见过不少风浪的。
魏老板在石凳上怔然许久,而后忙起身,双手抱拳,朝着沈砚和顾钰临一拜:“孩子是为了帮我的忙才出了事,若有用到我的地方,我定当尽力。”
沈砚站起身来,目光往茶园瞟,收回了视线淡淡道:“近期不要离开上海。”
魏庆又一躬身:“好,我知晓了。”
沈砚迈步往门外走,复又回头:“那天,万小顺是几时离开茶园的?”
魏庆仔细回忆了下:“亥时。”
沈砚脚步放慢,路过茶室,虚掩着的门内,一股股缥缈的茶香正顺着门缝徐徐而出,香气缭绕间,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字正腔圆地道了两个字:“有鬼!”
沈砚不知老先生讲的什么故事,只是对方刚收了声,满茶室的人便“啪啪”鼓起掌来。
叫好声一声叠过一声,充盈进男人的耳廓,沈砚没在停留,大步走了出去。
只是他和顾钰临刚走,顾韵芷就溜着门缝向外张望。
她一早就看到她大哥和沈砚过来,不用问,也知这二人是为了万小顺的失踪案。
没错,她也是为此而来。
门外,魏庆正拉着几名下人问那晚的事,言语间似是也很为万小顺着急。
魏老板同几名下人边说边走,声音渐渐远去,很快就随着茶雾散尽。
便在顾韵芷犹豫要不要跟过去时,旁的喝茶的两位便就着听来的一耳朵聊了起来:“刚刚魏老板说的是万小顺么?听说他失踪了。”
“好像是,你没看警察厅的沈队长都过来了么,估摸这事闹得挺大。”
“上次的案子就是沈队长破的,有他在,万小顺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的,大家也别担心了。”
“我看,还是把希望寄托在祈念身上吧!”
“诶对啊,明天有新一期的《拾光报》,上次祈念实时报道了木雕案,她真神呐,也不知明天会不会讲讲万小顺的事情。”
顾韵芷在旁听着他们的闲言,心说:不妙,压力给到自己了。
她目光一转,既然这些人里有知道万小顺的事的,那会不会——
顾韵芷重新坐下来,端起茶杯似是有一搭无一搭道:“听说万小顺过来给茶园帮忙,之后就失踪了,也不知,他回去这一路到底遇上了什么?”
“都怪那日风大雨大,这也没个目击证人啊!”
她假作淡定的抿了口清茶,明锐的杏眸则挨个落在了大家伙的面上。
须臾,她便看到角落里坐着的妇人神情闪烁,尤其在听到她的话时,脸色也跟着白了起来。
那人穿金戴银,面容瞧着也富贵得很,想必日子过得极为顺心,否则,也不会有闲情逸致来吃茶听书。
顾韵芷的视线跟着妇人转悠,便见对方似是有些坐不下去了。
妇人起身抓紧包包,低声说着“借过”,而后,脚程极快的离开了这里。
顾韵芷随后跟上,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几十米远,她才快跑几步截住了对方:“这位太太留步!”
妇人心中正慌,并不知有人在身后跟着。
顾韵芷高声留人,她吓得一个激灵,停下来时,一双眼才颤抖着望向女子。
见顾韵芷穿的似花蝴蝶般,又笑得明媚,这才放下心来。
可她还为方才的事伤着神,所以表情也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她看着顾韵芷走近,缓缓问道:“这位小姐,请问你喊我有什么事么?”
顾韵芷本想直言自己的编辑身份,可隔墙有耳,想起万家用那样的方式找上了她,她还是觉得要谨慎为妙。
于是,只能故技重施道:“太太,万小顺失踪那晚,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从茶室内开始讨论万小顺的事情那刻,这妇人的表情就一直不安,所以她猜测,妇人定当是看到了什么。
可既然是目击证人,又为何不去警察厅提供线索呢?
顾韵芷被迫开启套话模式,再加上同为女子,本就要照旁人更生亲切。
她刚这般试探的问出一句,妇人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捏上她衣袖,惊慌失措道:“你、你也看到了对吗?!”
顾韵芷心说:果然。
她反手握住妇人,温热的手心不断向妇人传递力量:“但我不知与您看到的是否一致,所以太太,那晚雨夜,您看到的是……”
她语调轻浅,带着友好和理解。
妇人便没有怀疑,顺着她的引导,小声道:“那天晚上,我和女儿从戏院出来,见天下起大雨,便借了戏院的电话叫司机来接。”
“从戏院到我家需要走一段红霞路,可当我们的车要往红霞路开时,我、我们——”
顾韵芷听罢,神思一凛,追问道:“你们怎么了?”
妇人定定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缓慢说出:“司机刚要把车往红霞路拐,远远地,我们就看到红霞路上有、有鬼!”
顾韵芷愕然:“有鬼?”
妇人似是怕她不信,手指抓的她更紧:“有只鬼站在雨夜里跳舞,他还发光,不过我们离得太远实在看不清太多。”
“总归就是,就是最后也没敢走那条路罢了。”
顾韵芷确认道:“太太,关于红霞路上的那只鬼,您,您的女儿,还有您家司机都看见了是吗?”
妇人重重点了下头:“对呀,我们全都看见了,吓死人了!!”
顾韵芷明白了。
怪不得他们不肯去警察厅提供线索,若和那些警员说“红霞路有鬼”,恐怕会被他们当作苍蝇一样赶到外面去。
这事听起来的确荒谬,可一人目击能解释是看错了。
但当时,他们可是三个人。
顾韵芷思虑片许,问:“太太,你们到了红霞路的时候是几点,可还记得吗?”
妇人:“记得,我们总去那边听戏,那晚虽说下雨吧,但街上没什么人,所以司机开到红霞路时,速度跟往常也大差不差。”
“大概就是,亥时一刻到的。”
顾韵芷反应了下:亥时一刻,也就是晚上九点十五分。
顾韵芷昨个询问万家父母,可他们也拿不准万小顺具体是几时离开的茶园,但她知晓雨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
女子又安抚了一下妇人紧张的思绪,并宽慰道:“太太,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有的只是装神弄鬼。”
“所以您别害怕。”
妇人望着她,缓和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问:“真的么?”
顾韵芷笑起来:“当然。”
“要我送您回家吗?”
妇人呼出口气,摆摆手道:“谢谢你小姐,跟你说了一会儿话我好多了,我司机就在前面,不用送我。”
顾韵芷应了声“好”,与妇人分别后,也快步往电车站走去。
这会儿坐电车的人不多,她便寻了处安静的位置坐下,从背包里拿出纸笔,在纸张上方写下茶园,底部又标明了万小顺的家。
可她对这一段路并不熟悉,所以还不知,从茶园到万家到底有几种行走路线。
不过红霞路的事,一定有些问题。
她在中间端正的写上这三个字,跟着就打下了一个问号。
雨是戌时末下起来的,而那位太太的车子是亥时一刻到的红霞路,所以从戌时末到亥时,就是万小顺失踪的时间。
万小顺是在红霞路上失踪的!
顾韵芷目光微敛,瞳眸怔怔地聚焦在了那三个字上。
-
次日一早,又到了《拾光报》开售之时。
繁报报社内部,自从《拾光报》连载《血色木雕》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之后,如今蹲《拾光报》的同事们也越来越多。
吴佳唯最近每一期都买,上上期副刊只刊登了广告,编辑是朱佳佳。
而上一期刊登的,又是沈二爷和太太姜如沁的恋爱史,编辑是祈念。
虽说大家伙等新故事等的多少有点着急,但买报纸的热情却分毫未减。
大家都说:“许是祈念近日没什么灵感,咱们也别急,买就是了。”
所以,尽管连着两期都没登他们想看的内容,但祈念的粉丝却越来越多。
新一期的《拾光报》出来了,吴佳唯咬着包子都来不及吃完,就迫不及待打开报纸,找到了副刊《推理王》的版块。
旁的同事凑上来,看到连载主题,立刻嚷嚷道:“我就说,近期的失踪案,祈念一定会写!”
其他人也三两一堆拿着报纸读着,他们买了好几份,连繁报社长也在追读。
繁报社长:“也不知祈念是谁?写的文章真蛮有灵气的。”
女记者:“灵气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人家的推理能力!上次那个案子结了之后,我又重新把那四期读过一遍,这推断几乎是分毫不差,膜拜!膜拜啊!!”
另一人也道:“我看以后再出新案子,大家也不用去警察厅蹲沈砚了,直接看《拾光报》,就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呀~”
只是这人刚说完,座位上的阮鑫就哼哼两声:“你们这是做什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吴佳唯听罢,皱着眉道:“阮记者,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身为同行,我们学习一下也是应该的。”
“祈念她就是很优秀,这一点,不是你不承认就行了的。”
阮鑫听后“啪”的拍了下桌,吼道:“吴佳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吴佳唯莫名其妙:“阮记者你说话注意点,我能想什么?!!”
社长眼看两人要吵起来,忙走上来打圆场:“哎呀呀,你们二位也都是咱们报社的优秀记者,吴记者说学习没什么问题,阮记者你也不要太过敏感嘛。”
“再说了,你们都不知道祈念到底是哪位编辑的笔名,何必为此事这般争执呢?”
吴佳唯听后逐渐熄了火气,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通过阮鑫多次背后诋毁顾韵芷,他已经看出阮记者是有些嫉妒同行了,所以为了不给顾韵芷带去麻烦,他会守口如瓶,也绝不会将祈念就是顾韵芷这件事给透露出去。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刚走,阮鑫也溜达了出门。
阮鑫阴冷的目光在吴佳唯身上斜了下,随即露出抹冷笑。
想替顾韵芷瞒着是么?
真抱歉,因为他已经知道祈念就是顾韵芷了!
跑新闻的事这般辛苦,他阮鑫平时可没少付出。
他也是负责刑事新闻版面的,比不过《申报》《大公报》那样名气盛的大报也就算了,一个区区的街头小报,被压一头,他属实不甘心。
刚好,近期又出了这样的案子,得知失踪的就是卖烤红薯那对夫妇的儿子后,他便主动“指点”了他们一下。
果然,这两口子蠢得可以。
还真按照他所说,把求助信递去了拾光报社。
那天,他名为在警察厅门前蹲沈砚,实则一直留意万家弄堂处的动静。
拾光报社不大,编辑加起来都不足十人,所以他每个都脸熟。
可祈念这个笔名虽说起的偏女性化,但也保不齐是个男的。
既然摸不准,便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把人引出来了。
不过,当他得知顾大夫家的二小姐顾韵芷就是祈念时,他内心还是有些震惊的。
顾韵芷年轻漂亮,言行举止瞧着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小姐,他还以为,这顾二小姐负责的是娱乐版块。
没成想,那么骇人听闻的木雕杀人案,那般缜密严谨的分析,竟然会出自这样一个女孩子之手!
阮鑫站在弄堂口,视线定格在顾韵芷消失的万家门旁。
他的手里还捏着上一期的《拾光报》,他攥紧纸张,任由那触手发涩的残存一点一点塞进了指甲缝里。
墨迹氲满指甲缝,很快弄脏了手指。
这墨可真是黑,黑的都要洗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