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岁的方惟仪没有想到,珠三角的盛夏会如此闷热潮湿。
八月底,方惟仪终于踩着港大开学报到的截止日期乘高铁抵达深圳。这是她第一次来深圳,也即将初次入境香港——她未来一年的读书、居留地。
方惟仪在罗湖口岸地铁站出口等人——一会儿香港的房东阿姨会来接她,带她过关到香港验房,签掉租房合同。这些是此前约定好了的,是以尽管方惟仪热得想要自己坐地铁去香港,但还是乖乖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待。
她带了两个26寸的行李箱和一堆大包小包,正坐在其中一个行李箱上。
方惟仪在随身托特包里翻来倒去,终于成功找到电动小风扇,开始对着脸吹风。
太闷热了,她这种不易出汗体质的人,此刻额头上也已经蒙上一层细细的汗,碎发杂乱地粘在额头上。匀净的脸颊洇成酡红。
她没照镜子,但确信自己此刻一定看起来很可怜。
电话铃声响起,方惟仪看见屏幕上跳动的“有一憨”三个大字,眼皮一跳,深呼一口气划开屏幕接听。
“仪宝宝,到深圳了吧?热不热呀?辛苦啦仪宝宝,说起来一天不见真的好想你哦!”尤以菡热情但谄媚的声音从电话另一边传来。
“刚到,热晕了谢谢。有位见色忘友之徒是不是还在男朋友家里吹空调吃西瓜?扔我一个呆瓜准时准点就位赶上高铁此时此刻在四十度太阳底下等房东来接,还带了一堆你打包扔我家的老破烂。你知道有多沉吗尤以菡。”方惟仪对着面前的空气面带微笑道。
对你微笑,不是礼貌。
电话那边尤以菡干笑了一声,“哎呀仪宝宝,别生气,气坏身子怎么办呀,那我要心疼死了。陈祁尔昨晚非缠着我要我再多陪他一天,他过几天也要飞英国了,我一走我们俩估计大半年都见不到了。你都不知道他昨晚看上去有多可怜。真的,你说我怎么忍心......”
尤以菡吸了吸鼻子,“原谅我好吗,仪宝宝。我不是故意放你鸽子的,请你原谅一对即将分离的凄凄惨惨可可怜怜小鸳鸯。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嘛。”
方惟仪向来吃软不吃硬,尤以菡一撒娇,她的火气就不争气地几乎全消了。
原本还想发作一番,教训此人这种见色忘友不守承诺的糟糕行为,此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就这么被顺毛捋。
没脾气了。
“....... 下不为例哦。”
方惟仪很没气势地扔下一句十分干瘪的教训。
“仪宝宝最好啦嘻嘻嘻嘻!哦还有我妈刚叫我给你讲,阿姨大概十来分钟就到你那,行李收收好哦。”
“知道了,挂吧挂吧,我听陈一迪喊你呢。”
“好呢,拜拜仪宝宝,香港见哦啵啵啵~”
方惟仪听着电话那边挂断前,一阵十分欢快的拖鞋撒吧撒吧声,终于笑出声。
方惟仪想起初次认识尤以菡,是在初一刚入学时。
班主任安排全班同学打扫教室和楼道,她们俩被分配到一个很偏僻的角落。两人十分默契地背对背分别从两端尽头处倒着扫地。
直到扫着扫着突然撞到对方屁股,两个小女孩转身,愣住,一秒钟后咯咯地笑作一团。
一场旷日持久长达十年的友谊顺理成章地就此开启。
*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尤以菡发来的消息。
“褚阿姨六分钟就到哦宝宝!”
“五分钟!”
方惟仪看着屏幕上弹出来的消息,仿佛听到尤以菡在耳边叽叽喳喳。
即将去签合同的这套房子是尤以菡妈妈帮她们俩找到的,房东阿姨是尤以菡妈妈大学同学,这些年一直在深圳做生意。房子是她与丈夫早年在香港的投资置业,这几年一直空着。
得知尤以菡和好朋友要赴港读书,便以很优厚的价格将公寓给二人合租。
起初方惟仪还在犹豫,这套房子的大小在香港怎么也算得上是豪宅,怎么只收这么少的租金。
拿到offer后她多多少少也了解过租房行情,以这套房子的面积,收这么点租金可以算得上是在做慈善了。
这房子内部条件该不会非常差吧......
直到看过房东发来的这套房子的照片和视频,方惟仪闭嘴了。
心道阿姨真是菩萨......
房东阿姨怎么还不来啊。方惟仪无聊地低头踢地上的小石子。
*
“小美女,你是以菡好朋友吗?”方惟仪听到不远处一道热情的女声携着热浪传来。
抬头,一辆红色帕拉梅拉停在眼前。
驾驶座的车窗落下来,一位女士摘下墨镜看向她。
很美的一张脸。更美的一双眼睛。
“您好,我是方惟仪。”方惟仪站起来走向前。余光瞥见后座好像还坐了个人。
“我是褚阿姨,以菡妈妈好朋友。”她顺手把墨镜戴在发间,笑着看向方惟仪,“长得真好看,小姑娘水灵的哦。”
“阿姨一会还有事,叫了司机载你们去香港那边,司机应该就快到了。一会我儿子带你去看房签合同。他也在港大读书,刚到香港有什么不清楚的你们随时问他。”她仍是笑眯眯地看着方惟仪说。
“许佑文,别睡了,一天天这么多觉呢你?赶快给我下车,去给妹妹提行李。那一堆行李呢,小姑娘提得多累!一会坐陈叔车去香港那边,陪妹妹安顿好再回你公寓。”她扭过头,提高声线朝后座的人说道。
车内静默了一瞬。
“好嘞,我这就滚。”那人懒洋洋地回话。
声线是介于清澈与成熟的一种中间态,所以既不会太单薄也不会油腻。很清爽,让方惟仪想起青木瓜的味道。
还挺好听。方惟仪想。
方惟仪听见另一侧的后车门打开,又关闭。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地没有把视线移向那处,还是很老实地盯着眼前美丽的女菩萨。
“阿姨先走啰。”她朝方惟仪眨了眨眼,“下次香港见,小美女。”然后戴上墨镜,一脚油门远去。
*
隔着一辆车的距离,方惟仪终于看到青木瓜的样子。
她面前站着一个很高的男孩子,具体有多高也说不清楚,不过大概是要比她高一个头的。身材不错,能看出有锻炼痕迹,但此时站得很随意,正低头对着手机打字。
刘海很乖顺地垂着,覆住了眉毛。眼睛此刻正低垂着,看不出形状,不过能看出眼尾的走势微微向上。
皮肤很白,牛奶般的质感。方惟仪忽然有些嫉妒,他一个男生,皮肤这么好吗?她偶尔都会长闭口的……
不过想起他有如天人的妈妈,方惟仪释然了。
大概是遗传。
......
不过还是觉得暴殄天物。
*
方惟仪盯着面前的人看。
已经将近十分钟了,她想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才能让他的视线离开那台宝贝手机。
不说像他美丽的妈妈对自己那么热情,至少也互相点点头、寒暄几句吧。
一直盯着手机算怎么回事?气氛很冷诶大哥。
......没礼貌的家伙。
她决定打破沉默。她才不像这个人这么冷漠又无礼。
方惟仪抬头,直视着他微垂的眼眸,心里倒数“三、二、一”之后,鼓起勇气大声说:“你好,我......”她看见对面的人将目光从手机移到她脸上。0.1秒后,有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将她的自我介绍淹没。
他朝她抱歉地点了点头示意,歪头指指手机,接起电话。
“喂,陈叔,到哪里了?嗯,就刚给你发的那个定位。没错,A口。快点啦,人小姑娘等一阵子了......”
方惟仪方才高高仰起的下巴,低下了。
好吧。人家盯着手机是在给司机师傅发定位。
小人之心了......
他怎么不说一声他在干正事啊!搞得自己在这天人交战,很小家子气的样子。
方惟仪把头转到另一边,尴尬地长吁短叹。
......
“你好,惟仪对吗?辛苦你等好久,车马上就到。我叫许佑文,在港大读博三。”有声音在身畔响起,非常温柔的语气,温柔到像在哄小孩。但却不会觉得过分,反而让人如沐春风。
方惟仪转过身看向面前的人。
他眼睛微微弯起来,眼尾的弧度不再上扬着,而是趋于平缓,像小溪流。嘴角也恰如其分地弯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弧度。
整个人似乎被圣光笼罩。
像天使......
方惟仪一瞬间有些失神。反应过来后忙不迭说:“佑文哥好。真是麻烦啦,这么热天来接我,真的谢谢啦。”
说罢咧嘴一笑,露出一个十分乖巧之笑容。
像只尾巴摇上天的萨摩耶。
许佑文又露出那种天使微笑,“不麻烦的,客气了,我也顺路回学校。”说罢手机铃声又响起,他礼貌看向她,点点头接起电话。
......
方惟仪还没免疫,仍被许佑文圣光的余晖牢牢笼罩着。
她在想,之前遇到过的那些男同学,甚至是有过些许好感的那种,和许佑文比起来,简直像泥猴子……还是没进化完全的那种。
她喝了口水凝神,两只手在耳侧疯狂扇动,试图给脸颊降温——它们已经变成绯红色。
*
口袋里手机震了震,方惟仪拿出来看消息。
是尤以菡,来问她有没有被褚阿姨接到。
方惟仪带着笑意打字回复道:
“见到阿姨了”
“阿姨有事,她儿子带我去香港。他也是港大的诶!”
“两个人都蛮好的嘻嘻”
正打着字,方惟仪突然愣住了。
一丝寒意从脚底迅速地缠绕着,攀援至头顶。
一瞬间她意识到,刚才似乎隐隐感觉到的、微不可察的奇怪感觉是什么。
他们的距离...当低头看手机的时候,明明能感受到对面的视线。
而最开始那段时间,在他低头看手机时,自己一直盯着他,他却毫无反应、视若无睹。
何况,他比她高那么多,原本就应该能很清晰地捕捉到她的视线。
所以要不是她主动打招呼,他大概真的会就这么和自己一直干巴巴、冷冰冰地站着。
……
这人什么意思。
他怎么会这么、这么傲慢。
方惟仪不可置信地在大脑里推演了很多遍。
他是不是真没看见啊?
不可能,她试验过了,她都能感觉得对面的视线。更别说个子那么高的他。
那他是不是在回消息太专注所以没注意到?
也不对,那么长时间,他难道一秒钟不停地在打字吗。
......
排除了一系列可能的原因,方惟仪最终得出一个令她很难接受的结论——她的天使先生,其实很不爽。
表面上的礼貌和温柔大概只是敷衍的假面。
她想起刚刚对视时,他眼里某一瞬间露出的那种温柔背后的底色,明明是不耐烦。
......
呵,算了。
论迹不论心。
方惟仪想,要是她大热天被派来护送一个毫不相干的小男生,还带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行李,似乎也会不爽。
到香港签完合同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他们是只此一天有交集的陌路人,仅此而已。
但怎么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倒胃口。
方惟仪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讨厌自己的敏感。
几分钟后,一辆黑色埃尔法徐徐停在路边。
许佑文照旧礼貌一笑,歪了歪头,让方惟仪先上车。
不过现在方惟仪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人笑里全是疏离。
她收起了之前傻里傻气的真挚笑容,扯了扯嘴角,转身钻进车里。
许佑文挑了挑眉。
看着方惟仪钻进车里的背影,他忽然笑得很灿烂。
*
方惟仪安静地坐在车上。她听见右侧座位有人坐下,而后陈叔发动车子。
她选择闭上眼假寐,切断一切视觉上可能发生的接触。
事已至此,大家都可以扔下假面了。
不用演了,演戏是很累的。谁也不是蠢人,彼此心知肚明。
他替母亲接她这个陌生人一程,然后验房、签字。她签好合同入住。
然后?没有然后。
本质上是两个不应该有交集的人,她又何必对他喜爱或是怨怼。
浪费感情。
方惟仪暗暗发誓,除去看房、签合同过程必需的对话,她再也不会跟这个人多说一句废话。
一路上,方惟仪阖着眼闭目养神。
车里安静得仿佛只有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