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家,推开门看见陈破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睡着了,或许是客厅凉气开的太足,他身上裹着江柠爷爷送给他的薄毯子,上面是波西米亚风格的绣花。陈破的脸被这些花纹簇拥着,比窗外的落日还要美一点。
可能不止一点,江柠想。
桌子上摆着一袋陈破吃了一半的巧克力,那是江柠没吃过的牌子,他看过去,从容不迫地掰下来一块。
甜的,苦的。
果然不好吃,陈破怎么喜欢吃这样的东西。
江柠皱着眉抿完了嘴里的甜味,耳边传来陈破的笑。
“哈,你不是不喜欢巧克力嘛?”陈破掀开毯子,一把裹住江柠,“被我捉住了,巧克力好吃嘛?”
江柠只被他惊到一秒,旋即冷静地回答:“不好吃,太甜了。”
陈破皱眉,似乎在思考:“你是狗嘛?”他的语气很认真,听起来不是在骂人,所以江柠摇头,问他:“怎么说?”
“我以为世界上只有狗吃不了巧克力,因为他们吃了就会生病。”
“奥。”江柠点头,“那就不给狗吃。”
不知道他的话里哪句话逗乐了陈破,陈破笑得歪在沙发上,衣服被抻上去,露出半截莹白的腰。
江柠条件反射举起脖子上的相机,拍完照才说:“今天有沙滩派对,去不去?”
这是陈破参加过的平均年龄最大的派对,环顾一圈,除了阿黑阿白,还有一些陌生的一看就是游客的青年面孔,在场的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年人,这是座暮年的岛,可只看他花枝弥漫的壳,又好像青春洋溢。
众人两两作伴,随着音乐跳舞,陈破向来肢体不协调,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沙滩椅上,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杯酒。
“好喝嘛?”
阿白摇着轮椅,停在陈破的身边,看他一口喝完杯子里的酒。
陈破咂巴着,点头:“葡萄味的,像果糖。”
阿白满意地笑:“我亲手酿的,用阿黑从镇上买来的木桶,还有海盗爷爷果园里的葡萄。我是不是很厉害?”
陈破夸赞的真心实意,一个人,能找到自己倾心的,并愿意为之付出努力的爱好,人生也就圆满了一半,可以自己没有。
“特别厉害,你的酒已经可以放进大酒庄卖了,说不定以后还会被当作收藏品拍卖。”
阿白捂着嘴笑,手指却在细微地颤抖,像是挂在客厅的石英钟的秒表。
“你真会说话,难怪加西亚和江柠都喜欢你。”
陈破放下杯子,夜风微凉,他搓了搓胳膊:“江柠喜欢我是因为我的脸,对了,加西亚是谁?”
“阿黑。就因为我们和江见面的第一天,我和加西亚穿了两件颜色一黑一白,款式一模一样的裙子,江就这么叫我们了。”
陈破捧腹:“他长得这么听话,怎么老干这种冒犯人的事。”
阿白也笑:“所以你的外号是怎么来的?陈——破——发音没问题吧。我特意去查了这两个字的中文,实在想不通这个名字的来由。”
陈破缩了缩脖子,广播里的曲子换成了一首印度民谣,他疑惑地开口:“这是我的本名,我也不知道江柠给我取了什么外号,还有他为什么喜欢给人取外号。”
阿白似乎有些惊讶,她挑眉道:“好吧,我猜是因为我和加西亚的名字太长了,他记不住。陈,你的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嘛?总觉得江很喜欢你的名字,他今天来我们店里买东西,说了至少四遍你的名字。
说到这儿她耸耸肩:“江记性实在太差了,老是和人聊着聊着就忘记对方的名字。为此他说过无数句抱歉了。”
或许是方才的酒喝得太快,酒精沁入血液,皮肤开始发热,陈破总觉得自己变成了背包里的那个保温杯,内里滚烫,凉风又吹得胳膊发凉。
他微微张开嘴,似乎在思考答案,随即笑着说:“破除陈旧,通俗点的说法就是‘太阳穿过乌云,照耀在岛上。’”
“很棒的寓意,想必你前途一片光明,”说完,阿白递给他一杯新鲜的冰镇柠檬水:“度数很高的,解解酒。”
陈破接过,手腕上的银色表带在月光下格外亮眼:“谢谢。”
阿白:“江呢?他怎么不来陪你,太不像他的待客之道了。”
墨菲定律,永远不要在背后提到某个人的名字,说不定下一秒对方就会出现在你面前,或者身后。
阿黑方才正贴着一个肌肉男热舞,此时从人群里冲出来,对着陈破挤眉弄眼。
“怎么了?”陈破仍旧毫无所觉,不知道某些未知的劫难正在逼近。
不远处的广播骤然停下来,跳舞的人群不约而同望向陈破的位置,陈破同阿白面面相觑,一丝尴尬从他的脚底蔓延,酒瞬间醒了一半。
他微笑道:“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嘛?我过敏了?”
没有人回答他,一群人突然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一样,异口同声道:“Surprise !欢迎来到弗洛斯岛!”
陈破面无表情,直到身后一只手取过他喝完的柠檬水,他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陷入了何种噩梦,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
suprprise ……
pries……
我一定是在做梦。
可惜他没有晕倒,强撑着笑意同迎上来的游客和老人一齐握手。
“你好,你好,你好……”
阿黑盘腿在阿白的轮椅边,憋笑憋的脸都红了,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半晌,阿白不赞成地看她一眼,不知她说了什么,阿黑低眉耷眼地讨饶,阿白轻轻戳她的脑门,须臾,露出温柔的笑。
陈破强撑着当完交际花,僵硬地转身,视线落在一旁的青年身上。
江柠还在举着他的相机,迎上陈破的视线,耳朵诡异地红了,万幸夜晚月色不亮,他的害羞藏在云里,只有双眸在路灯下亮晶晶地对着陈破。
“你干的?”陈破咬牙切齿。
呵呵,今天也是当上大猩猩了。
江柠毫无所觉,点头答应,耳朵更红了几分。
“你搞这个干嘛?”陈破强忍着一口气,他连被最好的朋友背叛的那天都没有情绪这么激烈过,胸腔像是充了气的皮球,下一秒就要炸开。
“你不太开心,我想让你开心一点,你看,这里有好多人欢迎你的到来,”江柠说话时神色格外认真,“很高兴认识你。”
陈破的愤怒像是冬天雪地里的巧克力,被江柠裹紧他温暖的羊毛衫里,突然化了。
音乐声越飘越远。
陈破不想和江柠计较,可也没耐心继续待在人群中当猴子,便趿着拖鞋往海边跑去,背影牵扯住江柠的视线。
江柠颇为无措地定在原地,手指摩挲着相机快门,看得阿白不由叹气。
“江柠!”
江柠望向阿白,犹豫几秒,才踱步过来。
沙滩上的灯光昏黄,不客气地撒在他身上,显得沉重、凝滞。
阿白坐在轮椅上,轻轻扯了扯阿黑的衣摆,阿黑眸光闪烁,嘟囔着开口:“对不起。”
江柠显然还没搞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疑惑地打量阿黑,那视线像是石头扔在阿黑身上,越发加重她的负罪感。
阿黑:“陈破可能生气了。”
江柠眉头锁住,语气焦急起来:“他不喜欢我们欢迎他嘛?”
阿黑和阿白同他认识许多年,最了解他这种草履虫式的单线思维。今天江柠神神秘秘来问她,陈破是不是心情不好的,都怪她灵机一动想出这种损招,看陈破那副表情苍白,落荒而逃的模样,这件事恐怕不好解决。
阿黑平日里没少做恶作剧,逗逗朋友就算了,还是头一次惹出这样大的祸端,她仔细解释完来龙去脉,江柠虽然还是没搞懂欢迎会的错误之处,但却明白了一点——陈破生气了——他想逗他开心的计划失败了。
明白一点就够了。
阿白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一拍脑袋,建议道:“江,你快去追人吧……”她话音未落,江柠转身往海边跑去,头也不回。
阿白无奈叹气:“耶达(阿黑的名字),你得给陈先生道歉。”
弗洛斯岛虽然位置偏僻,经济落后,几乎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支柱产业,但因为岛上老龄化严重,政府为了民众安全,四处都安设了路灯,从海面上望去,夜晚的弗洛斯岛是个被星星点缀的城市。
江柠脖子上的相机随着他的步伐一颠一颠,打得人胸口痛,他摘下来,放在路边,再次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陈破离开的方向正沿着环岛公路,这路不短,可只靠两条腿,是怎么也跑不到尽头的,夜风随着海浪翻滚,凉意沁入衣领,江柠却起了一身汗。
他从小便不通人情事故,直言直语,不会拐弯,父亲不喜欢带他出去见人,嫌弃他不如邻居家的孩子能说会道,给自己丢脸。
江柠便和爷爷一起生活。
老人家靠着手艺吃饭,清高了一辈子,最不喜欢同人周旋事故,江柠便随了他,一心埋首于爱好,从未哄过人。
今天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就弄巧成拙,好心办成坏事。
思绪停在这,江柠停下脚步,粗糙的神经终于体会到难以挽救的挫败感。
他半蹲在路灯下,低头抱住双膝,他本想高声呼喊陈破的名字。
不过有了前车之鉴,他一思索就猜测陈破恐怕不喜欢这样,声音堵在喉咙里,有些发闷。
江柠想到了父亲说的话,心情越发低落。
他是个蠢人,捧出真心的方式也粗拙不堪,快乐没送出去半分,收到的人反而被碎玻璃划破了手掌。
“江柠。”
身后有人在喊他。
“江柠。”
来人再次重复一遍,脚步声缓缓接近,肩膀被轻轻推动。
江柠抬头,是陈破。
陈破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刚走出院门就看见路灯蹲着的人影,像个团成球的刺猬,凑近一瞧,居然还是熟人。
陈破向来不是记仇的个性,方才尴尬地浑身发颤,转头进屋子里穿件外套也就放下了。
江柠抬头看他,正对着月光,陈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的脸上似乎闪烁一滴光,像流星,消逝得极快。
陈破眼中一闪而过讶异,须臾又整齐藏好,不露半分,成年人最需要体面,他面上扬起微笑,伸手想拉江柠起来。
江柠仰头望他,眼神躲闪,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擦过脸颊。
“对不起。”他站起来,没有碰陈破的手,因为比陈破号半个头,他几乎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我没生气。”陈破露出无奈地笑,收回滞在半空的手,礼数无可挑剔,“我只是很惊讶,不过感谢你的欢迎。”
“不用感谢,我失败了。”江柠边说边往前走了几步,海风刮擦在他衣服上的声音逐渐靠近,陈破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是柠檬。
“失败什么了?”陈破笑了两声,“拍照嘛?我可以继续给你当模特,多久都行。”
江柠摇头,神色不自觉带上几分委屈,陈破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说了,我想让你开心,我失败了。”江柠说话时格外认真,认真到陈破差点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
他微微叹口气,声音有些柔和,动作却后退几步:“怎么会?我怎么会不开心。我来旅游的,再没有人比我心情更好了。”
说完他似乎担心江柠不相信,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越发温柔,轻哄道:“我很喜欢你给我拍的照片。”
出乎意料的是,江柠一把推开他,转头就忘一旁跑去。
陈破终于失去了脸上常年不变的微笑,低骂一声,没忍住对着江柠的背影喊道:“你去干嘛?”
江柠头也不回地回答:“捡相机!”
陈破仰头望天,翻着白眼,作出了他这辈子最费力的一个表情。
“傻逼吧?”
江柠给陈破准备的客房在二楼。
院子的布局简单,一楼只有客厅和半开放的厨房,看上去很大,唯二的房间并肩面对着海,都坐落在楼上,陈破先江柠一步进了房间,背靠着门,想着刚才的事,脸上不自觉地泛出笑。
半晌,又皱起眉,嘟囔着“呆子”。
房间不大,卧床正对着北边的窗户,东边摆着一张旧书桌,陈破方才没注意屋子里的布局,此时打开灯,视线落在书桌上。
那里摆着紫色的花瓶,里面的花也是紫色的,是岛上最常见的紫阳花。
死去的花美丽但无香。
陈破慢吞吞地抚摸书架上的书,突然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