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没有超市,只有一个小小的便利店,老板是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一个叫阿黑,一个叫阿白,都是江柠给她们取的名字。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黑穿着黑裙子,阿白穿着白裙子,江柠从前问过她们的原名,但他根本记不住,他几乎记不住岛上所有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的名字都匪夷所思地漫长拗口。
“你要买什么?”阿黑嚼着口香糖,不太耐烦地趴在柜台上,阿白坐在轮椅上,朝着江柠抱歉地笑。
“牛腩。”
“什么鬼,你当我这里是菜市场啊,还有菜卖?”阿黑翻一个白眼,“你要牛腩做什么菜。”
江柠从来不生她们的气,他从货架上拿下来拖鞋、毛巾和牙刷,回答道:“土豆牛腩。”
阿黑摆摆手:“土豆牛腩没有番茄牛腩好吃的,你要是做番茄牛腩我就给你变出一块来。”其实她也没有吃过土豆炖牛腩,不过是在网上看到过番茄牛腩的做法,这似乎是中国很有名的一道菜。
江柠摇头:“陈破要吃土豆牛腩。”
阿黑:“你又给人取了什么破烂名字。”
江柠终于被她逗笑了:“把肉交出来。”
阿黑也笑,转头对阿白说:“好了,今天我们去他家蹭饭吃,看看陈破是哪路英雄,柠檬这么听他的话。”
阿白放下手里的钩针,推着轮椅靠近阿黑,拉住了她的手。
还在睡觉的陈破打一个喷嚏,他做了一个不太安稳的梦,他思考了几秒,回忆起来自己现在正睡在一个叫江柠的中国人的房子里。
“我还活着呢?”陈破嘟囔道。他其实做好了睁眼就被卖到缅甸的准备。
楼下响起几声牛头不对马嘴的音乐声,睡梦中的魔音怎么跟出来了。
陈破打个哈欠,努力辨认一番,不是梦,是有人在弹吉他,于是他趿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楼道上的新拖鞋下楼了。
一个满脸雀斑的红发女孩叫出他的名字,露出张扬的笑,陈破发现她和客厅里坐着轮椅的那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轮椅女孩脸上只有一颗痣,长在脑门上。
“陈破。”她的口音奇奇怪怪,一听就不是中国人。
陈破淡定点头,十分自来熟地凑过去问她:“你弹的什么曲子?”
阿黑得意地笑,她也不见外:“我自己写的歌,好听吧?”
陈破点头又摇头,正在厨房整理吧台的江柠来不及探出脑袋观察,就听他不急不慢地开口:“我以为你在试音。”
“我这是演奏!”
陈破又点头:“孤陋寡闻了,这是什么新技术?”
嘶!
江柠又倒吸一口凉气。
阿黑:“你懂不懂音乐!”
阿白在轮椅上笑得前翻后仰,半晌才拉住阿黑的手安抚她。
阿黑看着阿白,没忍住,也笑出了声。
于是江柠靠在厨房的门边笑,阿白抱着阿黑的腰笑,阿黑摸着阿白的脑袋笑。
只有陈破在淡定地喝冰镇柠檬水。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一天。
那天晚上的夕阳没有被云雾挡住,大海也很慈祥,他们在院子里吃着江柠炖的土豆牛腩,吃完听陈破弹了一首曲子。
江柠问他:“你弹的什么?”
陈破对他眨一下眼睛,笑着说:“好听嘛?”
“好听!”江柠思索几秒,“所以叫什么名字?”
陈破:“茉莉花。”
江柠于是又举起相机拍到了陈破翻白眼的样子。
骗人,江柠想,他在中国长大,怎么会听不出来,这首歌根本不是《茉莉花》。
第二天清晨。
“起床嘛?”江柠站在房门口低声重复这个问题,他酝酿了将近半个小时的勇气,到现在都没有敲响房门。
直到陈破迎着太阳推开门,光没有撒在他的脸上,江柠替他挡住了。
“你在这里干嘛?”他打个哈欠,眼睛里沁出泪珠,像吐泡泡的鱼,“对了,柠檬水,我刷牙没有杯子。”
柠檬水是陈破给江柠取的新外号,江柠被捉了现行,掩饰性地举起相机,挡住自己发红的耳垂。他点头,跑下楼拿了一个玻璃杯。
“用这个。”江柠递给他,“新的。”
刷完牙陈破兜着他的坏手机打算出门,于是向江柠打听岛上哪里有修手机的店铺,江柠仍旧举着他的相机,淡定地拍照,听完他的问题再不急不慢地回答:“老王会修手机。”
“这岛上还有中国人?”陈破仰躺在沙发上,视线扫过客厅里摆着的钢琴,捏着眉心想,这是捅了中国人的老窝了。
江柠却摇头,解释:“他是荷兰人。”
“还是河南的?俺可中!”
“是欧洲的荷兰。”
于是陈破捂着肚子在沙发笑得打滚,找到了清晨的第一个乐子,手里捏着还没吃完的面包不小心落在地板上,粘了灰。
江柠放下相机,开口提议:“我带你去找老王。”
陈破斜倚在沙发上,眼角还挂着沁出的泪滴:“你不工作?”
江柠慢吞吞地摇头:“我开店,今天关门。”
于是江柠像幼儿园老师领着小朋友,带上了手里抱着江柠特调冰镇柠檬水的陈破,他们穿过来时的环岛公路,爬上一段低矮的阶梯,停在白色的修理铺门口。
高大的北欧男人坐在长椅上,从陈破的角度只看得见一片灰白的头发,男人低头捣鼓手里的电路板,光着上半身,眉头拧成一团,和所有白人一样,他胸前的体毛格外浓密,像海岛上茂盛的草地,陈破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抬手揉一把眼睛。
“老王,他的手机坏了。”江柠似乎习以为常老王的冷淡,他从陈破的兜里摸出他的破手机,放上修理台。老王抬头,视线在陈破身上逡巡,似乎在思考些什么,然后拿起手机,翻来覆去地看,看得陈破格外紧张。
最后老王审判道:“修不好,我这里没零件,你去陆上。”
“靠!”陈破嘟着嘴,长叹一口气,抬手捏住自己的嘴唇,看起来像只小鸭子。
小鸭子抱着无用的坏手机回了家。半路上陈破本来把砖头一样的手机丢掉,一转头江柠又沉默地捡了起来。
“你要这个干嘛?”
江柠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捡来干嘛,也许是因为,如果不是有这部手机,他就不会认识陈破,但他没有说出来,这句话堵在喉咙里。透过狭窄的缝隙,他撒了一个小慌。
“拍照。”
陈破又笑了,江柠总觉得他的笑容和别人不一样,大部分人笑起来是红色的,粉色的,至少让人觉得温暖热烈,只有陈破是蓝色的,天空的、大海的、会变的蓝色。
下午两个人各自分开,江柠回了他的工作室,他其实积攒了很多的活,但是他并不着急,因为没有人会催他。
从他这里定的衣服,工期至少一年,客户都习惯了。
临近出门前,江柠告诉陈破,他如果要买新手机只能等明天早上的船,那艘客船是本地的一个富豪买的,富豪亲自开来送客,不用花钱买票,但是每天只在清晨开一趟,过时不候。
陈破靠在沙发上听他讲话,他格外喜欢这个沙发,像棉花糖一样柔软,凹陷再回弹,躺上去的时候甚至带着糖果的香味。
陈破问他:“你是不是喜欢吃糖?”
江柠很坚定地摇头:“不喜欢,我不喜欢吃甜的。”
陈破似乎有些遗憾,他摆手:“我包里只剩下几颗巧克力了,我还想用这个换明天的房费呢。等我有新手机了再给你钱吧。”
江柠突然为自己的回答感到后悔,其实昨天晚上他就已经好奇那颗被陈破塞进嘴里的糖果是什么味道了。
在江柠去上班前,陈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可以用你的钢琴嘛?我可以让你多拍我几张照。”
江柠抿嘴,有一瞬间很想收回自己迈出去的脚步,告诉陈破自己今天真的不工作了,但这样似乎太突兀了,他给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所以他轻轻咳嗽两声,点头道:“可以,我回来可以听你弹琴嘛?”
陈破眯着眼笑,似乎落地窗外的太阳过于刺眼了,江柠沉默地站在原地,等他微笑后的回答。
“那要看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如果我在睡觉,你就听不到咯。”
于是一整个下午,江柠的工作时间都被他的声音折磨,手里的量尺、布料,像两条不听话的鱼,开始翻滚打滑。他深吸一口气,对成品很不满意,于是半蹲在工作台前,翻看起相机。
里面的照片在昨天之前大都只有一些风景和沙滩派对,偶尔会出现暗黑阿白她们的脸,江柠不爱拍人像,昨天之后相册里只剩下了一个人,他的鼻子不算高,比不过白人,纤细的鼻梁上甚至还有一个弯,鼻梁边有一个深黑色的小痣,离眼角大概一公分的距离。嘴唇倒是很饱满。
嘴唇……嘴唇……
看起来像剥皮的柚子。
靠!江柠拍一掌头,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猛地站起来,膝盖不小心磕到了面前的椅子。
嘶,江柠长吸口气,从柜台里翻出一个全新的立裁人台,他突然有了灵感,想给陈破做一件衣服。
他从柜台里翻出几片布料,正在黑色和白色间犹豫,鼻腔中却猛地涌上一股热流,嘀嗒,鼻血染红了布料,江柠用力闭上眼睛,暗想,一定是最近火气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