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叫中心 第142章 维生装置

一只水箱推着自己出来。

水箱里面的海豹朝律易棋挥挥尾巴，脑袋沉沉浮浮，试图对准漂起来的水汽泡。

“你既然眼神那么不好，就拿给我来读。”温蒂妮冷冷道。

海豹把那张激光刻出的贝壳往怀里一搂，郑重其事道：“我的使命，就是亲自把每一次基因测序的结果毫无隐瞒地告诉客户。就算你是温蒂妮也不能插手。”

它把眼睛贴在水泡后面，让律易棋凑过来，和它隔着玻璃研究：“你看嗷，全是皮下脂肪，内脏脂肪一点没有，基因没有微小变异，也没有杂合性，身体非常健康，是个健康的海豹！”

律易棋说：“我觉得这不是个海豹……”

“这是比喻。”海豹道，“基因型像是地球人类，而且和所有地球人一样，细胞端粒长度比正常值短一点。但是你看，它没有一点微小变异和杂合性，一整套基因堪称完美，这在自然界里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律易棋说：“我是进化会设计的基因改造人，理论上来说，我也没有这些问题。”

海豹吐出一大串泡泡，任由手中贝壳沉底。它一直坚持基因测序的同时给样品做代谢测试，就是为了，为了————

贝壳“啪”地打开，一张纸团从高速旋转着一飞冲天撞向水面，霸道地从团起变作舒展，蔚为壮观地铺满整个水箱。

“呼呼呼！是的！我们苏摩基因，测序是会带代谢测试的！”海豹快乐地翻了个身，“顺带一问，你们基因改造人种是不是真的……”

律易棋毫不犹豫：“萝厂拍的都是假的！”

海豹悲伤道：“你看嗷，样本的固酸产量太高了，不是都兰联合认证的任何一种智慧生物，很有可能是‘蛮族’。”

如何定义“智慧生物”？可以沟通？外表相似？可以建立社会？这些问题早已在弓粟创造灵肉的那一刻受到过拷问，至今没有一个四海皆准的回答。律易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没有被“都兰联合”认可的生物，不算“智慧生物”。

这个结论有许多省略和歧义，但是纸面上的事实如此。链式存续血战中，人类共同体和玫卢公约互相指责对方是没有智慧可言的“蛮族”；在人类共同体对游离体的侵略与剥削中，又声称游离体没有智慧，只是一种“动物”；觉醒联盟和壤的相互攻讦里，也试图把对方剔除出“智慧生物”的范围。

“智慧生物”的定义，是根据政策而收放的。范围的扩张与收缩，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愤怒和仇恨拥有正当的理由。

而没能有幸成为“智慧生物”，又不幸拥有了一点点脑仁儿的群体，就被称为“蛮族”。

是蛮族，就意味着没有身份证明，基因库里也没有ta的信息。这条线索算是断掉了。最后还是要从种族来思考。

律易棋问：“您猜测——没有录音没有录像只是询问后果如何不是您的责任——是什么物种？”

海豹拍拍肚皮：“我想想嗷……基因改造人、生物实验失败品、变形怪、僵尸、夜行者，都有可能。”

温蒂妮脸色更差——这些类人蛮族都很危险，海豹是苏摩基因炼金商会分部的员工，要是它乱传闲话，炼金商会有可能爆发骚乱。

温蒂妮一脚踢上水箱滚轮：“回去吧！你的使命结束了！”

水箱带着海豹滑进测序公司，VIP房间只剩下温蒂妮和律易棋。律易棋收敛笑容，下颌搭在撑起的手背上：“唉……你说你不需要维修，那你想要什么？先说好，掮木的情报和科技，我是不会给你的。高考的答案我也不会帮你偷的。”

温蒂妮头上积分球转动，窥视孔像是一只独眼望向他：“我们不是朋友，但也算不上敌人。一次基因测序，要不了多少报酬。”

它打出响指，光滑的桌面亮起一方屏幕，上面是一则陈年通缉：

逃犯三人，生死不论。

——由婆旦·颇萝旦发布。

第一张照片是个笑嘻嘻的女人，第二张是表情疲惫的律易棋，二人都穿湖蓝色军装，看角度像是从哪张照片上截下来的。

两人的罪名琳琅满目：叛逃、杀人、间谍、滋惰、窃取信息、非法义体改装……等等等等，感觉背了一部刑法在身。

而第三人的数据已经被损毁，外形和罪名都模糊不清，空缺的部分像是一个深邃的黑洞，用恢宏而隐晦的吸引力拉扯着观看者的视线。

温蒂妮点了点他的罪名下“非法义肢改装”那一条：“听说你非常擅长义肢改装？”

律易棋苦笑：“不敢当。”

“哦？这个时候谦虚起来了。”

“我在军队是负责接肢的医务兵，有这方面的经验而已。”

温蒂妮懒得跟他废话。它跳上沙发，把自己一双轮腿踢掉，电液抓手打开自己身体上那个毫无涂装的方块：“我听说你把朋友变成了完全的智械。同样的事，你再为我做一遍。”

方块是一个小型维生装置，里面静静蜷着一团灰色的物质，橙红色的闪亮脉络在它身上缓慢地膨胀和扩展，堪称静美，宛如一颗沉眠的行星。

随着灰烬和碎石的簌簌垂落，它逐渐本身露出本身的样貌。一块熔融的炉心和裸露的岩房，外层的灰壳是被炉心融化的岩石。

律易棋的嘴角不自觉抽搐起来：“……你是坎尼亚。”

温蒂妮说话还是那么阴阳怪气：“坎冬人是坎尼亚，这很奇怪吗？”

律易棋倒吸一口凉气，二话不说把它整个身体摊平，抬手就要去抓工具箱，不出意料地抓了个空。他推开光滑的桌子豁然起身，转头向着门边奔去：“高温室！高……”温蒂妮一抓一扯，把他拽回来。

律易棋厉声道：“谁给你做的义体改造？再紧急的义体改造都要与本体‘外形一致、功能一致、接口一致’，你这种改造法，跟把人皮缝在灵肉身上有什么区别？□□□□，是掮木给你做的？我回去就撤一批技术员，技术烂成这样真给人看笑了……□□……”

“你们掮木的义体改装就这点水平？”温蒂妮冷笑，“亲眷做的。我想，它们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律易棋合上它的维生装置，慌张中咧出一个有点扭曲的笑。

“外形一致、功能一致、接口一致”，义体师的三一致原则。在废墟时代有太多义体改造失败的案例，无数生物死于幻痛、神经错乱、义体失控。

为了受改造人的生活质量和后续康复，三一致原则在5500年由义体师“吉吉特”提出。距今已经三千余年。

那么想想看，一个坎尼亚，被亲眷用粗糙的方式塞进了一个机械的身体，外表与智械看不出任何区别，熟悉机械身体就像熟悉原生的身体……

“你多大做的义体手术？”

温蒂妮大笑：“恐怕比你小子出生还早！”

“你是婴儿时期做的手术！”律易棋分析道，“你小的时候，坎尼亚和婆旦的公司还没有开战。你在小规模冲突里受了严重的伤，你的亲眷临时把你塞进这个维生装置里，它们大概马上也死了。没想到炉心和岩房被塞成这样也能活下来……后来你活下来，被人发现，其他模块是别人为你装上的……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闭嘴！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温蒂妮呵斥，“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干不干！只要你同意，我就和掮木谈资助。”

“你先说到底是什么事！”

“这时候不是忠诚的掮木人了？”

律易棋已经气笑了：“我选择阵营，又不是阵营选择我。我加入掮木，也不代表我事事以它为先，好不好？”

温蒂妮：“我要变成完全的智械。”

它望着凝固的律易棋，重复了一遍：“你听不到吗？我说，我不想继续当坎尼亚这种低劣的种族，我要当智械。”

种族歧视有救了。一个手术，往后改头换面。一个手术，宇宙机械飞升。从此再无种族歧视。

律易棋心里腹诽，面上还是继续对峙：“你……不是……我……唉……”

他没法应对。

他不是那种口舌灵快的人，这时候也只能掰着手指给温蒂妮算：“检修义肢、重新匹配身体，我都能做到。但是变成完整的智械，我做不到。你现在全身上下只有炉心和岩房不是义体——”

“其他配件里还有髓石。”

“——不重要。以你现在的机械化程度，再向智械靠近，只剩下电子脑。电子脑难度太高，我做不来。”

温蒂妮点了点没熄灭的屏幕，第一张照片上的女人收敛了笑容，军装变作黑色大衣，双手被镣铐所束缚。她全身上下，唯有头颅仍是皮肤的肉色，其他部位已经完全被义肢接管。

“弃首，是不是？好名字。她是你姐妹？”

律易棋苦中作乐讲笑话：“同一批次。算我同事。”

温蒂妮没懂，它信了：“好，你的同事。她已经实现94％的义体化，心脏都变成了核反应堆。即使是半遮半掩的官方报道都能说到这个地步，背后一定有更惊人的事——她肯定实验过电子脑了。”

律易棋叹气：“弃首的义体化完全经过本人同意。”

“我也同意。”

“你同意有什么用！你……唉……我不想背人命，行了吧。”律易棋满心焦躁，越是这样越讲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话，“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是不会帮你做的。”

温蒂妮沉默许久，久到律易棋以为它要突然暴起把自己杀了，它终于咬牙切齿地笑了：“好。那么，就只把髓石清理掉。对掮木的资助照旧。”

掮木的义肢改造技术在全宇宙名列前茅，内部肯定有完整的技术链。律易棋可以长时间离线，不是没实权就是地位低。只要能搭上掮木的线，谁管他同不同意！任何组织都不是铁板一块，只要有几个高层背书，成为智械指日可待。现在，还需忍耐。

它一撑沙发，把自己放到地上，两条甩出去的轮腿正正好好卡在它身下的凹糟里。休息室的家居系统适时规划出路线。走廊亮起明灯，门应声而开，一条笔直的路经过客人、商贩和侍者身旁，指向正在营业的义体维修工作室。

寻呼机随即响起。温蒂妮微笑：“是资源库，它们已经准备好匹配的义体了。”

律易棋大惊：“这么快？”

当然快。沙拉曼达被干掉之后，温蒂妮第一时间刷新了家居系统，现在它是系统的最高权限，希尔芙和诺姆都在它之下。它有点得意地一抬手，寻呼机接通，里面传来滴滴嘟嘟声：“广大顾客，大家好。本建筑内正在进行消防演习，请听从指挥，有序疏散…………”

温蒂妮猛地挂断寻呼机：“跑！！！”

律易棋跟在它转动的轮腿后：“怎么就要跑了！你们这儿没有消防演习？”

“别说消防演习，火灾预警都是我决定要不要发布的！”

律易棋决定没事儿少来炼金商会。

比起来时，路上多了很多身披透明塑料短斗篷的人，斗篷流光溢彩，像是玻璃糖纸。这些都是涨落之潮的教士。温蒂妮也不明白涨落之潮怎么会突然骇入炼金商会的家居系统，但它实在太经不起查了，只能扭头就跑。

家居系统已经不可靠了。温蒂妮抽出自己的意识接入义友专卖店的展示品，调动义友从高空俯瞰规划路线。经过数个转角，它忽然抓住律易棋胳膊，往路边出租店铺里躲。

店铺外光影变色。

“…………对吧，你也觉得吧！谁家好人拉学生来外星当志愿者啊！难道学理工就一定要信涨落之潮吗？”

“还不加几个学分！”

“对对！回程要好久，不知道能不能赶上硬件工程的讲座，我抢了好久。”

“早知道不推荐你来了……”

“唉……不是你的错。走，我们去旁边店里偷懒。”

两个游离体按开空店铺大门。

两个游离体关上门。

两个游离体扩散成薄片，当机立断投降。

“协商！协商！我们是大学志愿者！不拼命不卖命！”紫色游离体求生欲强烈，“我们报告，你们逃跑。谁也不为难谁！”

温蒂妮冷笑：“滚。”

游离体们如蒙大赦地滚了。律易棋抓起它的维生装置和积分球之间的管道：“我跑。你帮忙给颜阎她们发个消息，让她们从呼叫中心跑。”

温蒂妮两轮空转，抓手把模块身体和维生装置尽量往中间挤：“呼什么……算了，我不关心。如果你说的是她们的书包，那我可以告诉你：没用。因为炼金商会也是空想文明的遗物构建的，没有具体的‘地点’可言。”

律易棋脚底刹车，心中大震：“你们把这种珍贵的研究素材拿来做生意…………”怪不得涨落之潮查你们！

话未出口，刚才滚了的两个游离体回来了，身体里电光闪烁。它们身前站着一名神情恹恹的女性智人，佩刀带剑、披风戴冠，比起涨落之潮透明与炫彩并行的科技风打扮，她更接近古代的侠客。

女人揉了揉后颈：“温蒂妮，跟我们走一趟。我们怀疑你私铸涨落币。”

律易棋的指环嗅虫已经用尽，生物枪也被收进苏摩测序公司。他望了望温蒂妮，对方从义友的视角里抽回神智：“拖住她。”

女人悠悠叹息：“我就知道。”

拇指轻推刀镡，右臂抹开寒光，铁声铮然杀至眼前！情急之下，律易棋不顾断温蒂妮的惊叫，扯断它一只轮腿直捣刀侧。

金铁交鸣，铿然有声。刀竟然被蛮力撞歪三分，女人被这一格震得虎口发麻，嘴里霍了一声，顺着律易棋平掌作刃的一记横扫仰身，自下而上三拍，直取肘、腹、喉三处。

两个游离体大学生不忍心看下去，飞速关掉感受器回去报信。

律易棋躲过两拍，可惜手肘麻穴硬吃一记，右臂登时卸力。女人从他掌下绕出，不再强攻，正要开口再谈，左脚却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冲。方才律易棋挥掌前及时把轮腿脱手，正落在她左脚落处，轱辘带着她往前猛冲。

“……唉。”女人微不可察摇头，顺着前冲力道，矮身提膝胯转如轮，从低处一抡腿，直接踹中律易棋右踝。

律易棋倒抽一口冷气，几欲跌倒。就在此时，他的身影霎时间分出两组，随后是四组，再是八组。眨眼间，四周已经被他的虚影占据。

温蒂妮让义友降下了影像。

影像与本人如出一辙，换作别人一定眼花缭乱。可女人横刀胸前，面朝一个方向，声音多少有点提不起劲：“您右腿有旧伤，脚步与其他人有明显不同，再多一倍影像我也能认出。要是您现在出来，我们还能商量。”

成百上千的影像霎时消失，律易棋举手投降：“温蒂妮在我后面，你如果要查……”

“律易棋？”女人打断他。

律易棋乐了：“你认识我？”

“通缉令上见过。你是掮木人，怎么会在这里。”

律易棋沉吟片刻，脸从商场顶灯的阴影里抬起：“披风、长刀，你是管门弟子。”

“殷梭。”殷梭自我介绍，“师父去世，管门不再，我如今是书院学生，只为‘拓碑’一事奔走。掮木是正义之师，近来龙困浅滩遭人构陷，你我皆有难处。若让温蒂妮协助调查，愿当我们未曾相逢。”

律易棋刚想答复，一只黑色蠕虫掉在他头顶。

肩膀、衣服、脚边，黏糊糊的蠕虫从天而降。它们降落之前显然遭到了一番酷刑，身体从后背上被撕成两半，飞溅的体.液在灯光的反射里氤氲出各种图案。

温蒂妮怒喝：“跑！”

殷梭扬起披风遮盖头顶。她大可以追上，但她只是站在原地，随手掸去衣服上的蠕虫。游离体大学生已经把100带来，教士随手一挥，天空中降下光蚯的义友体内顿时炸开火花，报废的设备雨点般落下。

“温蒂妮逃走了，冕下。”殷梭道。

“是这样啊……”以100为中心的五米内，义友降落的轨迹被声波轻柔推开，光蚯拖拽着残破的身体爬离刺耳的高声波区，“明明只是想问一问九千的事……真让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