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侯府的午后。
萧珩离去不过一个时辰,沈微婉正对着空空如也的妆奁出神。
一个眉眼伶俐的小丫鬟端着药膏进来:“姑娘,奴婢秋月,周管家吩咐奴婢来伺候您换药。”
沈微婉温顺地伸出手,任由她拆开布条,轻声问:“我初来乍到,想赶紧给侯爷绣个香囊表表心意。不知这府里,谁能帮我尽快寻些上好的丝线来?”
秋月手上动作轻柔,回道:“回姑娘,外院的管事负责采买。只是……按例需提前一日登记,明日才能送来。”
“明日?”沈微婉拿起枕边那枚云螭纹玉佩,有些焦急,“侯爷赏的这玉佩纹样独特,我想照着它配色,一刻也等不得……真想亲自去西市瞧瞧。”
秋月也被那流光溢彩的玉佩吸引,“是啊,这般好的玉佩,也就侯爷舍得赏姑娘!”
沈微婉看在眼里,将玉佩放下幽幽一叹:“罢了,人生地不熟,我又是这般身份,贸然出府怕是不合规矩,还是等等吧。”
“姑娘!”
秋月似乎想起了什么,“奴婢……奴婢认得去西市的路!奴婢可以陪姑娘去!快去快回,定能在侯爷回府前赶回来!”
沈微婉抬眸,静静看了她片刻,莞尔一笑:“好秋月,这份情,我记下了。往后在府里,我定不会亏待你。”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车驶出永嘉侯府角门。
西市正是热闹时候,人声鼎沸,胡商络绎。往来行人大多穿着短褐,唯有少数权贵子弟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持剑侍从。
“姑娘,前面就是‘丝帛肆’了,咱们去挑丝线?”秋月指着一家挂着铺子道。
沈微婉停下,却不进去,她露出了一个带着羞窘的、属于小女儿的娇态。
“好秋月,我得去隔壁看样东西。是……是女儿家贴身用的物件,不好让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跟着。你在此处帮我仔细瞧瞧这些丝线的颜色,哪种最配侯爷的气度,可好?”
秋月脸上微微一红,心领神会地应道:“姑娘放心,奴婢省得,定在这里帮您看好。”
沈微婉转身踏入“金玉肆”。
柜后的老贾须发皆白,戴着小冠,见她穿着素净却气度不凡,眼皮一抬:“姑娘是质还是卖?”
“卖。”沈微婉将云螭纹玉佩推过柜台。
老贾拿起放大玉镜,对着云螭纹细看良久,又用指腹摩挲玉面,才放下镜道:“玉是好玉,只是纹样边缘有处小磕碰,最多给一百二十两。”
沈微婉伸手欲拿回:“贾公是欺负我年轻不懂玉?这云螭纹是长安名匠所雕,玉质也是上等的,最少能卖一百八十两。既然贾公无意,那我便去别家问问。”
“且慢!”老贾按住玉佩,“一百五十两!这已是顶价,再多我便亏了!”
“一百八十两。贾公!这物件的成色,您掂量着应该很清楚。若是送到宫中,三百两都有人要。我今日急用钱,才肯低价卖您。”
老贾盯着玉佩看了半晌,终于点头:“……成交。”
沉甸甸的一包官铸银饼并两枚小巧的金饼入手,沈微婉仔细纳入怀中。
行至门口,她指着货架上一枚最寻常不过的青玉耳珰,对跟来的老贾道:“这个,一并包起来。”
如此一来,她袖中便有了实实在在的“女儿家物件”,即便秋月有心探查,也绝无破绽。
她回到“丝帛肆”,秋月果然还在原地,正拿着几绺丝线比划。见沈微婉回来,她看向沈微婉那看似沉甸了些的袖口上,却没多问,笑着递过丝线。
沈微婉神色自若,转而拿起秋月挑的丝线笑道:“颜色选得甚好,我们走吧。”
马车并未直接回府,而是绕到了城西一处僻静的里巷。
沈微婉命车夫在巷口等候,只带着秋月走进一间门楣上悬着“宋氏疾馆”木牌的院落。
院内药气弥漫,比之外面清静许多。
沈微婉停下脚步,对秋月道:“我前些日子来瞧病,落了些东西,你好生在此处等我,我去去便回。”
秋月点头应下。
沈微婉独自穿过一道廊庑,便能看见几间并排的厢房,是专供病人居住的“病舍”。
主事的宋医工工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煎药,见她进来,连忙起身:“沈姑娘,你可来了!你兄长今日又发过一次热,那味主药若再不用……”
“我明白。”沈微婉截住他的话,从怀中取出那包银饼,又添了一小枚金饼塞过去,“之前的赊欠,加上最好的药,以及往后一月的诊金食宿,应该够了。您一定要用好药,无论如何,得让我哥哥撑下去。”
宋医工掂了掂,脸色缓和不少:“尽够了,姑娘且随我来。”
他引着她走向最里间的一间病舍。
推开门,沈微婉走动几步,只见榻上的人静静躺着,嘴唇干裂,昏迷中脸上肌肉依旧因痛苦而蹙紧。
只这一眼,沈微婉的视线便有些模糊……
也是这样一个午后,他们兄妹二人遵照母亲遗命,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投靠表舅。一路上,哥哥总是把干粮里的麦饼留给她,自己只啃难咽的粟米饼。她那时还笑着说:“哥哥,等我们到了长安,我一定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笋干烧肉。”
哥哥揉了揉她的头,眼里满是温柔:“好,哥哥等着。”
可谁能想到,马车刚到长安城郊,就遇上了流窜的马匪。
哥哥平日里一副文弱书生模样,但为护她,夺过刀与匪徒搏命。他当时的眼神狠厉得让她陌生,招式更是毫无章法却招招直奔要害。虽将匪徒尽数砍倒,自己却也身负重伤,一双腿几乎被砍断。
就在她绝望之际,恰逢宋医工郊外返乡途经此地。见一个书生竟敢与数名匪徒搏斗,终是不忍,将人抬上车带回长安救治。
可哥哥伤势太重,昏迷了一个多月,每日都要靠昂贵的药材吊着命……
“哥哥!”沈微婉看着榻上人消瘦凹陷的脸颊,轻轻握住哥哥的手,哽咽着低唤一声。
那双手曾为她翻书、为她买糖糕、为她挡刀,如今却瘦得只剩骨头,毫无力气。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
沈微婉闭上眼,将翻涌的心酸与泪水狠狠逼回。她不能哭,她要是垮了,哥哥就真的没救了。
再睁开眼时,她拿起一旁的布巾蘸了些水,小为哥哥擦拭干裂的嘴唇,又仔细为他掖好被角。
“沈姑娘,”宋医工在门口提醒,“时辰不早了,此处不宜久留。”
沈微婉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宋医工,一切就拜托您了。”
回到永嘉侯府主院,沈微婉即刻便动起了针线。
香囊上的青竹已初见风骨。
哥哥曾说,竹之禀性,宁折不弯。可为了活下去,他们兄妹二人,一个在病榻上苦苦挣扎,一个在侯府里曲意逢迎,早已将风骨折了又折。
她摇摇头,甩开这不合时宜的念头。眼下,活下去,攒够钱,才是最重要的。
秋月在一旁伺候,看着她飞针走线,不由赞道:“姑娘的手真巧!这青竹绣得跟真的一样,侯爷见了定会喜欢!”
沈微婉浅浅一笑,正欲答话,门外却传来一道不甚客气的声音。
“沈姑娘可在?我们柳姬念您身子单薄,特赐下补汤,给您养养身子。”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体面的圆脸丫鬟已自行推门而入,手中托盘上放着一碗浓褐汤汁。
沈微婉心下微凛,放下针线。
她在宋医工处帮忙月余,于药气上不算全然陌生。此药闻来大致是些黄芪、当归之类的温补之物,并无甚蹊跷。
“有劳柳姬挂心。”她示意秋月接过,“我稍后便用。”
那丫鬟却不动,巧笑道:“姑娘还是现下用了吧。这汤药是柳姬特意命小厨房炖的,就得趁热喝才见效。我们柳姬一片真心,若被辜负了,奴婢回去也不好交代。”
秋月捧着那碗汤药,有些焦急地看向自家姑娘。
沈微婉脸色淡了下来。
她不愿初来便生事端,却也不代表能任人拿捏。随即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去:
“这位姐姐,柳姬的好意,我心中感念。只是侯爷方才遣人传话,晚些要过来用膳。此时空腹用下这大补的汤药,恐伤了脾胃,届时在侯爷面前失仪,反倒不美。若因此搅了侯爷兴致,你我可都担待不起。”
那丫鬟听到主人名字,脸色变了几变,眼珠一转,却也没轻易退缩,反而话锋一转:
“姑娘说的是,倒是奴婢思虑不周了。只是柳姬嘱咐,请姑娘得空时,亲至院中一叙,也好让我们柳姬亲眼见见姑娘,当面说几句体己话,这才安稳。”
沈微婉心知这人是非见不可了,便笑着应承下来:“柳姬如此关怀,微婉岂敢不从?待明日安置妥当,必亲往院中谢恩。”
那丫鬟这才像是满意了,行礼告退,室内重归寂静。
她一走,秋月立刻放下托盘:“姑娘,你真的要去吗?那柳姬她……”她话说到一半,似乎惧意极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沈微婉看着秋月惊惶的模样,心中何尝不知后院女子的厉害。
萧珩风流,府中姬妾虽不多,却也各有心思。这侯府更是不比别处,一步一陷阱,一言一生波。但这些都怪不得谁!要怪,只怪她自己无路可走,非要来蹚这浑水。既然来了,便只能守住本心,在这漩涡里,捞足她想要的东西。
她敛下眉眼,将所有情绪藏于心底,浅浅一笑道:“无妨,我知道该怎么做。”
是夜,萧珩踏入房中时,见的便是灯下美人拈针引线的温婉模样。烛火摇曳间,美人鬓边发丝垂落,更添了几分娇憨。
他心情颇佳,上前拿起那已完成大半的青竹香囊,问道:“今日出府了?”
“是。”
沈微婉仰起脸,将白日说辞娓娓道来。
“去西市买了丝线,又顺路去了一趟疾馆附近的药肆。”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声音也低了几分:“奴……买了些清火的饮子,并一些调理月信的药材。初来府上,怕身子不争气,惹侯爷烦心。”
萧珩看着她灯下愈发清艳的侧脸,竟比直白的讨好更挠人心。他心中满意,声音也低沉了几分:“身子不爽利?怎么不跟我说?”
沈微婉耳根染上霞色:“并、并无大碍……”
“是么?”萧珩俯身凑近她耳畔,“那便让本侯瞧瞧,大夫的方子……管不管用。”
他话音未落,已将她打横抱起。
沈微婉轻呼一声,颊边飞红,半推半就间,罗帐已悄然垂落,只余彼此渐沉的呼吸。
意乱情迷之时,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周管家惊慌的低呼:“侯爷!不好了!静轩的楚娘子……她、她投井了!人已捞起,但……一尸两命。”
帐内旖旎顿消。
身上男人的动作猛地顿住。
沈微婉清晰地感受到,那具紧贴着她的身躯在瞬间僵硬。萧珩撑起身,方才还盈满**的眼底,此刻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