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宫西侧的卫大将军府,朱漆门外甲士执戟,府内丝竹绕梁。
今日是卫大将军卫嵩,为永嘉侯萧珩设的接风宴。
穿过前院,堂屋灯火明亮。
几位宗室子弟散坐两侧,卫嵩半倚在铺着兽皮的软榻上,圆滚滚的将军肚随呼吸祈福,身旁姬妾拿着银签挑了颗葡萄递到他嘴边。
坐在末席的宗室子弟议论着:
“听说这位永嘉侯,在边关时就极受女子青睐?”
“他在朔方救过个青衣女子,后来那女子竟追了他半个月,萧侯没留她。”
“何止啊!去年他路过洛阳,满城女子都去城门口送香囊,可萧侯隔着车帘看了几眼,却只笑了笑,连车都没下。听人说,侯爷总觉着……那些女子差了点什么意思。”
“难道是在找什么人?”
“谁知道呢……许是边关的风沙太大,把心也吹空了一块,寻常颜色填不满了。”
两人正说着,见大将军朝这边看来,立刻闭了嘴,端起酒樽假装饮酒。
堂中主位,萧珩身着玄端礼服,目光偶尔扫过堂下献舞的姬妾。
卫嵩见萧珩兴致不高,嚼着葡萄笑道:“萧侯,你在边关苦了半年,该见些软媚景致。来人,让新训的舞姬出来助兴。”
身旁姬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底掠过一丝嫉恨。
帷幕轻晃,一道纤细身影从后堂缓步走出。
女子旋身起舞,象牙白曲裾拂过地面,垂眸时睫毛轻颤,我见犹怜。她的目光似无意扫过全场,最终悄然落定在主位那张俊美的脸上。
“这女奴看着也太嫩了些……”
刚才嘀咕的宗室子弟又开了口,身旁人没接话,只悄悄指了指卫嵩。此刻卫嵩的目光已黏在微婉身上,连姬妾递来的葡萄都忘了接。
丝竹渐缓。
微婉端着酒樽,一步步走向主位萧珩面前,手腕一斜,琥珀色的酒液泼在萧珩玄色礼服上。
女子双膝一软想跪,踉跄着朝萧珩怀中倒去。
她纤细手指搭上萧珩的云锦靴,一张莹润如玉的脸庞抬起,娇软欲碎:“奴……奴不是故意的……求侯爷恕罪……”
场上瞬间寂静下来。
台上伴舞的女子们跪伏在地,丝竹乐师停了演奏,垂手侍立。
堂下宾客收了谈笑,宗室子弟们互相递着眼色,卫嵩黑着一张脸,就要发怒。
萧珩抬手止住卫嵩,屈指轻抬女子的下颌,一寸寸量过她的眉眼,片刻后笑道:“这模样,比方才倒更添了几分鲜活。美人如名将,见之忘俗。大将军,此女……本侯瞧着,甚合眼缘。”
卫嵩脸上横肉抽了抽,但想到那位的大计,忍痛道:“萧侯果然气度不凡!这舞姬虽笨,却还算乖巧,您若不嫌弃,让她伺候便是。”
萧珩闻言,顺势扶她起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侯爷,奴沈微婉。”
“沈微婉?”
萧珩重复一遍,指尖在她腰间轻轻一按,“晚些随本侯回府,安分些,别再出岔子。”
沈微婉顺从地垂下眼帘。
成了!
她搜集的密报分毫不差,这位侯爷,果然对柔弱清艳、我见犹怜这一套,最为受用。至于他为何独爱此款,不重要。她只需精准扮演,就能达成所愿。
却不知,二人这耳语落在他人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色。
“诶,我说的没错吧!”
“看来今日永嘉侯是要采撷这朵解语花回府了……”
酒宴散。
萧珩起身抱拳向卫嵩告辞,俯身以“侧抱”之姿将沈微婉抱起,路过卫嵩时道:“多谢大将军割爱。”
卫嵩看着他怀中女子,强挤出一抹笑意。
马车内,沈微婉偷偷看向闭目养神的永嘉侯。
若是从前,她还有心思欣赏,但此刻,她满心都是在医馆的哥哥。若是没有足够的钱来买药材,哥哥清醒怕是遥遥无期。
但愿这位永嘉侯能够大方一点,让她早日攒够银钱脱身。
“侯爷,到了!”马车外的侍卫提醒。
萧珩睁开眼,看到的便是沈微婉一张清艳的脸上温顺的笑。萧珩下车,将人抱起走向府邸。
管家老周迎上来,飞快地扫了眼主子怀中的女子,只一瞬便收回,低头道:“侯爷一路辛苦,热水已备好,是否现在送去内院?”
萧珩点头。
沈微婉靠在萧珩肩头,偷偷打量着周围。道旁侍从丫鬟垂首而立,井然有序。
很快,二人到了内室。
萧珩将人放在窗边软榻上,笑道:“今日你的戏演的不错,不过,你毁了爷的衣袍,可要用什么来换?”
沈微婉的脸一下白了,赶紧起身跪在榻前,微微仰头的瞬间,眼角便红了。
“侯爷,奴不是故意的。是大将军……他、他手段酷烈,奴宁为君子妾,也不做小人玩物,求侯爷疼惜。”
萧珩就着这姿势将人看了半晌,才又笑道:“美人不仅身段好,脑子也好。看在你坦诚的份上,爷也愿意做这一次好人,既然爷遂了你的愿,你可知该如何报答?”
沈微婉闻言便抬手要去够萧珩的腰带。
萧珩伸手指向屏风后的浴桶,“去把身上的脂粉气洗干净,让爷看看,美人身上还藏了什么秘密。”
烛光一晃,沈微婉对上这双含情的眸子,有些羞愧地偏过了头。
萧珩低笑,没再逼她,指尖点了点浴桶。“去吧,本侯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当沈微婉裹着微潮的纱衣,从屏风后走出来时,房内只余床头一盏昏黄的陶灯。
萧珩已斜倚在榻上,有些不解地看向顿住的她。
沈微婉小碎步上前,跪坐在榻边,借着他肩头掩住半张脸,羞怯道:“侯爷!烛火太亮了,奴……奴有些害怕……”
“哈哈哈!”萧珩闻言,大手一挥,烛火熄灭。
他俯身,气息灼热地侵入她的世界。
沈微婉阖上眼,感受着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掠过肌肤,激起一阵战栗。
“别怕,绾绾……”意乱情迷时,他拂开她颊边汗湿的发,抱得更紧。
沈微婉已无力深思,他为何会知道她的小名。但她知道,他是权势滔天的永嘉侯,想知道她的一切,易如反掌。依着本能,她用朦胧的泪眼与破碎的呜咽,将她精心设计的“倾慕”与“依赖”,演到极致。
次日清晨,沈微婉在浑身酸痛中醒来,身侧已空。
她刚撑着坐起,门便被推开。
一个穿着墨绿细麻曲裾、腰系一串铜钥匙的婆子走了进来。
“老奴姓吴,府里都唤一声吴嬷嬷,管着主院诸事。既进了府,姑娘就得守府的规矩。姑娘既非客,也暂无位份,便从‘学规矩’开始吧。”
她侧身,让出身后小丫鬟端着的物事,一盆皂角水和一件厚重的玄色毛皮大氅。
“这是侯爷冬日猎的熊罴,珍贵得很,需用胰子温水细细揉搓,不能用捣衣杵。”
“姑娘亲手将它洗净晾好,今日的早饭、午饭,便照例供应。老奴会在旁、亲自指点。”
沈微婉垂眸听训。
熊皮大氅浸水后厚重难打理,用温水胰子手洗是极伤手的活计。她才进门,还未曾得到名分,府内便有人按捺不住了。
只是敌暗我明,非不得已,她不愿意得罪人。
她怯生生应道:“是,嬷嬷,奴这便洗。”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将纤纤玉手浸入那盆皂角水中,揉搓半柱香后,指尖由白变红,再由红泛白。
吴嬷嬷在一旁冷眼旁观。
沈微婉计算着时辰,手下更用力了几分,手心几个练舞导致的小水泡“啵”地破了。皂水腐蚀下,手指钻心地疼。
果然,院门外传来了管家老周与萧珩交谈的低语声。
就在此时,沈微婉不知怎的打翻了水盆,似乎体力不支,软软地晕倒在旁。
吴嬷嬷只是想立个下马威,没想真闹出大事。眼见水淌了一地,人也倒了,她手忙脚乱地想上前搀扶。
“这是怎么回事!”老周先一步小跑进了院子。
吴嬷嬷忙解释:“周管家明鉴!老奴只是按规矩让她做些活计,谁知沈姑娘说……说这是粗使奴婢的活,她可是侯爷亲自抱回来的人,金贵得很,这才几炷香的功夫,人怎么会……?”
她话音未落,一个冷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本侯的人,何时轮到你来立规矩了?”
萧珩站在月门下,目光从沈微婉手上移开,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吴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侯爷恕罪!老奴、老奴只是……”
“嬷嬷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也是常情。送她回母亲院子好生歇着,往后内院的杂事,就不必经她的手了。”
说完,萧珩看都未看她一眼,径直走向沈微婉,将人打横抱起。
沈微婉在他怀中“悠悠转醒”,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泪水瞬间盈眶:“侯爷……不怪嬷嬷,是奴笨拙……”
“娇气。”萧珩低声哼笑,“既是爷的人,受了委屈,只管来告状便是。”
萧珩将她抱回内室,轻轻放在软榻上。
府医早已候着,战战兢兢地处理伤口。萧珩并未离开,只看着她红肿的手指上,若有所思。
府医包扎完毕,道:“只是皮外伤,未曾伤及筋骨。按时换药,仔细将养些时日便无碍了,只是……近期切勿再沾水,亦不可用力。”
萧珩挥退府医,亲自拿起那瓶生肌膏,挖了一勺涂抹在伤处。药膏清凉,他指尖温热,沈微婉下意识地想缩回,却被他稳稳握住。
“现在知道疼了?既然手伤了,便好生养着。”
说罢,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翡翠玉佩,随手丢进她怀里。“赏你的,压压惊。”
沈微婉连忙垂首谢恩:“奴谢侯爷赏赐!”
萧珩点点头,起身离去。
沈微婉顾不上手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拿起那枚玉佩仔细打量。
触手生温,水头极足,上面镂刻着云螭纹。若拿去西市的珠宝肆,至少能兑得百两纹银!
够了!
这些银子,足够付清王医工之前的赊欠,还能让哥哥用上小半个月的贵重药材!
必须尽快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