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日子过得缓慢而沉重,每日喝着婆婆和阿妈轮换送来的补汤,伤口渐渐愈合,脸色也从惨白变得红润了些,可眼底的死气却像积了霜的湖面,怎么也化不开。吴明泰每日守着我,要么默默给我掖被角,要么坐在床边翻账本,话比往日少了许多,却总在我醒来时,第一时间递上温水,眼神里的疼惜从未淡过。
出院那日,吴明泰扶着我登上骡车。车窗外,西宁城的街道依旧残破,轰炸过后的断壁残垣上还留着焦黑的痕迹,偶尔能看到穿着补丁衣裳的百姓在废墟里翻找东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火味。我家的宅院早已被炸毁,只剩下一片狼藉,公婆商议后,便带着我暂居到了阿大家里。
阿大家的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婆婆和阿妈挤在西厢房,阿大、公公与吴明泰则睡在东厢房的通铺,我单独住一间朝南的小屋,算是全家最优待的安排。白日里,四位长辈总围着我转,阿妈怕我脚累,特意在屋里铺了厚厚的毡毯;婆婆则手把手教我做些轻便的女红,说 “活动活动筋骨,心里也舒坦些”;阿大和公公要么坐在院里抽烟,要么低声商议皮毛厂的事,说话都刻意放轻了声音。
皮毛厂在轰炸中受了不小的波及,厂房塌了半边,两名做工的匠人、一名巡逻的警察当场被炸死。吴明泰安顿好我后的第二日,便回了趟被炸后的家,从地窖里取出藏好的银元,挨家挨户送到遇难者家属手中。他回来时,脸色凝重,说家属们哭得撕心裂肺,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我听着,心里更添了几分沉重 —— 这乱世里,谁的日子都难。
在娘家的日子,处处是小心翼翼的照顾,却也处处是无形的枷锁。饭桌上,阿妈夹了块鸡肉到我碗里,想说 “多吃点,补补身子好……”,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把 “生娃” 两个字憋成了 “好恢复”;婆婆缝补衣物时,念叨着 “这布料软和,给娃做衣裳正好”,话音刚落,全屋瞬间静了下来,她尴尬地笑了笑,转而说 “给娟子做块帕子也不错”。
没有人敢提 “孩子”,没有人敢提 “生育”,可这份刻意的回避,却比直接提及更让我窒息。他们越是小心翼翼,越是对我百般呵护,我就越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是个毁了吴家香火、让全家都不得安宁的罪人。夜里,我躺在炕上,听着西厢房里阿妈和婆婆低低的叹息声,听着东厢房里吴明泰偶尔的辗转反侧,愧疚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怎么也睡不着。
这日夜里,月色透过窗棂洒在毡毯上,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悄悄起身,借着月光穿好衣裳,又从炕边的木盆里取出平日里穿的弓鞋 —— 这双鞋合脚紧实,是阿妈特意给我纳的千层底,可小脚的脚尖本就嫩,最是经不得磨。我慢慢系好鞋带,缠脚布裹得再紧,也挡不住路面的磕碰,轻轻迈过门槛,院里的狗没叫,许是认得我,顺着墙根慢慢走,小脚的脚尖先着地,再试探着落下脚跟,一步步走出了阿大家的院门。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月光照着残破的街道,遍地都是轰炸后留下的碎石、瓦砾和断木,坑坑洼洼的根本没有平整路。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心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无尽的愧疚与茫然。弓鞋的脚尖部位本就单薄,踩着碎石子一下下硌得生疼,没走多远,就觉得鞋尖被磨破了,尖锐的石子直接顶在脚尖上,疼得钻心。可我不想停,也不想管,只是咬着牙一步步往前挪,血珠顺着鞋尖的破口渗出来,滴在地上,晕开小小的红点,裹脚布渐渐被血浸湿,黏在皮肤上,我却像没知觉一般,依旧往前走着。
走到天快亮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晨雾缭绕,我抬头一看,竟走到了土楼观前。道观的朱红色大门紧闭着,门前的石阶上还沾着露水,我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框滑坐下来,将膝盖紧紧抱在怀里,压抑多日的哭声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哭声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淌得满脸都是。
“丫头,你怎么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抬起泪眼,看见身着素色道袍的道长姐姐站在面前,她的二寸八分金莲稳稳地站在石阶上,眼神里满是慈悲与了然。她没有上前扶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我哭够了,才轻声说:“天凉露重,随我进观里歇歇吧。”
我哽咽着点点头,想站起身,却因脚疼踉跄了一下。道长姐姐伸手轻轻扶了我一把,指尖带着微凉的暖意。低头时,她瞥见了我磨破的弓鞋和渗出来的血渍,眉头微蹙,却没多问,只是扶着我的胳膊,慢慢走进了土楼观。观里晨钟响起,伴随着道士们早课的诵经声,肃穆而安宁,让我那颗慌乱不安的心,竟渐渐平静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