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的日头暖融融地照在门前的青石阶上,我正蹲在地上翻花绳,麻绳在指间绕出一个个"井"字。这双礼拜四才重新缠过的脚,经过两日的磨砺,疼痛已不似头一日那般尖锐,化作绵密不绝的钝痛,像是有小锤子在骨缝间不停敲打。
忽听得一阵细碎的"踏踏"声,像是有人在用竹筷轻敲瓷碗。抬头望去,一个穿着半旧水红袄子的姑娘正从巷口走来,约莫十二三岁年纪,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朵褪色的绢花。
那姑娘走路的姿态很是特别,身子微微前倾,每迈一步都要轻轻晃一下腰肢,像风中摇曳的柳条。最教我移不开眼的,是她那双小得惊人的脚。套着双木底弓鞋,鞋头尖尖地翘起,统共不过三寸长短,走起路来真像两只小麻雀在点地。可她的步子迈得极吃力,右手总要去扶路边的墙垣,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跌倒。
待她走近些,我才看清她脸上挂着泪痕,下唇咬得发白。许是察觉我在看她,她慌忙用袖子抹了把脸,这一抬手,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两道紫红的印子。她加快步子要走,可那双小脚哪里走得快?木底鞋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又急促的声响,倒像是被困住的小兽在挣扎。
我忽然想起前日听邻家奶奶说,西街有户人家给闺女缠足,缠得太过,那姑娘现在连门槛都迈不过去。低头看向自己脚上这双青布鞋,虽说经过这些时日的缠裹,已从原先的五寸收了些,可比起她那对玲珑小脚,简直成了船似的大脚蛮。一股**辣的羞耻感从脚底直冲头顶,手里的花绳不知不觉绞成了死结。
回到屋里,心口还在怦怦直跳。我翻出日常用的棉布手帕——那是阿妈用做衣裳剩下的布头缝的,料子虽不金贵,却厚实耐磨。手帕角上歪歪扭扭绣着个"娟"字,是去年生辰时阿妈握着我的手教我的。
"咔嚓"一声,剪子裁开了棉布。我一连剪了六条一指宽的布条,碎布在炕上散落着,那个"娟"字被裁成了两半。
脱下布袜,露出阿妈礼拜四给我缠的裹脚布。经过两日的汗水浸渍,布条已不如新缠时那般硬挺。我摸索着找到四个小趾的位置,它们像四粒硬邦邦的石子嵌在脚心。用自制的布条在每只脚的四个小趾上各缠一道时,浑身滚烫得像发了烧,手指却异常稳当。说来也怪,这般狠命地勒紧布条,竟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八个脚趾像不是自己的,木木地嵌在肉里。
待到缠罢最后一圈,打上死结,我才发觉后背的衣裳都汗湿了。双手抖得厉害,连布袜都险些套不上。好不容易穿戴整齐,门帘就掀开了。
阿妈端着针线筐进来,见我坐在炕沿喘着粗气,额发都被汗水打湿了,疑惑地看了看我:"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白。"我慌忙垂下眼帘:"方才...方才在炕上找东西,许是起得急了..."
她伸手要探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一缩。这一动牵扯到脚上的伤,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阿妈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落在我的脚上,似乎察觉了什么。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把针线筐放在炕上:"要是想学绣花,阿妈教你描花样。"
待门帘落下,一阵钻心的疼痛突然从脚趾传来。我疼得蜷起身子,眼泪直流,可想到方才那姑娘三寸长的木底弓鞋,又咬着唇把呜咽声咽了回去。
暮色渐浓时,我偷偷将碎布收进妆匣底层。那八个小趾已经肿得发亮,在布袜里突突地跳动着。每动一下都疼得钻心,可想到有朝一日也能走出那般袅袅婷婷的步态,又觉得这痛楚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