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才蒙蒙亮,窗外便传来一阵急促而清脆的炮仗声,噼里啪啦,像是要把沉睡的天空彻底惊醒。那是阿大在院门口“迎神”,用喧闹的声响迎接新年的第一位尊神,祈求一年家宅平安,万事顺遂。
我们屋里的四个女眷也早已起身。在阿妈和舅母的督促下,我和韩梅都换上了崭新的衣裳鞋袜。我依旧是那身水蓝色的棉袄棉裤,配着月白扎腿带,脚下是簇新的白袜和那双艳红色的绣花弓鞋。韩梅也是一身新,红色的尖头布鞋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年节的喜气。我们互相帮着梳理头发,收拾得利利索索。铜镜里映出的两张少女面孔,一张带着历经痛楚后的刚毅与对自身“成果”的隐隐骄傲,另一张则仍是稚气未脱,眉宇间锁着淡淡的、与年龄不符的隐忍。
收拾停当,我们便一同去了厨房。灶膛里的火重新燃起,驱散了清晨的寒意。阿妈煮了一大锅白白胖胖的饺子,又热了昨晚年夜饭剩下的手抓白条羊肉。食物的热气与香气混合在一起,充满了小小的厨房。一家人围坐着吃了这新年的第一顿饭,简单却温暖。
饭后,阿大便穿戴整齐,带着舅舅一起出门,给街坊邻里和铺子里的老主顾拜年去了。按照规矩,我们女眷是不便随意出门拜年的,便留在家中守着。
堂屋里,炭盆烧得旺旺的。阿妈、舅母、我、韩梅,还有精力旺盛的韩海山,围坐在一起。炕桌上摆着炒得喷香的葵花籽和南瓜子,我们一边“咔吧咔吧”地磕着瓜子,一边听着阿妈和舅母张家长李家短地说着闲话。窗外,日头渐渐升高,暖洋洋的光线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我们身上,一派宁静安详。
约莫日上三竿的时候,我家的院门被“咚咚咚”地敲响了。
“我去开!”我应了一声,扶着炕沿,挪动着细碎的步子走到院门口,拔开门闩。
门一开,一个熟悉又带着些陌生变化的身影映入眼帘,让我眼前一亮!
是海霞!
她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看样子是馓子,另一只手还拎着一块用红纸捆着的茯茶。几个月不见,她仿佛又长高了些,身段抽条了,原本就高挑的个子更显挺拔。她那张带着英气的脸庞,似乎褪去了几分孩童的圆润,下颌线条更清晰了,浓密的眉毛下,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笑意,也似乎更深邃了些。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打扮——她竟穿着一件厚实的、藏青色夹棉旗袍!旗袍的立领衬得她脖颈修长,合身的剪裁勾勒出她微微开始发育的、青春期的窈窕曲线,下摆开叉处,清晰地露出穿着黑色丝袜的笔直小腿。而她的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尖头高跟鞋,那细细的鞋跟稳稳地立在青石板上,将她整个人衬得愈发亭亭玉立,充满了一种我与韩梅身上完全没有的、属于城里的、摩登的活力。
“海霞!”我惊喜地叫出声,也顾不得脚下,快走两步,和她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好一会儿,我们才松开,互相打量着,脸上都是久别重逢的欢喜。
“快进来!”我拉着她的手,转身往屋里引。
她跟在我身后,那双高跟鞋的鞋跟敲击在院内的石砖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这声音与我弓鞋木底发出的细碎“叩叩”声、马莲厚布底的闷响都不同,它响亮、自信,每一步都像在宣告着一种崭新的、不受束缚的生活方式。
我把海霞领进堂屋,向阿妈、舅母她们介绍:“阿妈,舅母,海霞来了!”
海霞落落大方地对着我阿妈和舅母弯腰问好:“阿姑,嬢嬢,过年好!”又看向韩梅和小海山,笑着打招呼:“这就是梅子妹妹和海山弟弟吧?过年好呀!”
阿妈和舅母见到海霞,也很高兴,连声说“好”,招呼她上炕坐。寒暄了几句,我便拉着海霞,又叫上有些好奇又怯生生的韩梅,一起回到了我住的里屋。
脱了鞋,我们三人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上。我脱下弓鞋,正准备换上柔软的睡鞋,海霞一眼就瞧见了我袜尖那朵精巧的三瓣莲和睡鞋上雅致的兰草蝴蝶绣花,不由得惊叹道:“呀!这绣工真细致!娟儿,是你绣的吗?手艺见长啊!”
我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是我阿妈绣的。我哪儿有这本事。”说着,我将睡鞋套上。
而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海霞的脚上。她脱下了那双黑色的高跟鞋,露出了穿着黑色丝袜的双足。那丝袜质地细密,不透肉,却依然能隐约勾勒出她脚部的轮廓。那是一只天足,健康的、自然的形态。丝袜下,能看见她脚后跟透出的红润色泽,以及脚趾处隐约的、晶莹圆润的轮廓。我下意识地在心里比较着。我如今身高约莫一米四二,而她比我略高,约一米四四。可她的脚,我估摸着,至少有二十厘米出头(约六寸多),而我的脚,紧紧缠裹后,堪堪三寸(约十厘米)。长度竟不及她的一半!宽度更是恐怕只有她的四分之一不到! 一种奇异的感觉掠过心头,我们身高相仿,并肩坐着,裙摆下却是一双如此迥异的脚,支撑着看似相近的躯体。这强烈的对比,像一幅无声的画,诉说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海霞似乎没注意到我的走神,她兴致勃勃地从随身带着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布囊,倒出五颗打磨得光滑油亮的羊骨节,笑道:“来,玩这个!好久没玩了!”
“好呀!”我收回目光,笑着应和。韩梅也好奇地凑近了些。
我们三人便在炕上玩起了抛羊骨节的游戏。海霞手法熟练,她先将五颗骨节撒在炕席上,捡起一颗作为“母骨”向上抛起,在它落下前,迅速抓起地上的一颗,再稳稳接住下落的母骨,动作干净利落。
“你们是不知道,”她一边玩,一边开始说起我离开后西宁城里的事情,“学生们现在抗日热情高得很!回中(青海省回教教育促进会立西宁中学)的学生们创办了《星月》期刊,还有我们学校的几个同学参与了《青海评论》、《抗战》这些刊物的编印,上面全是宣传抗日救国的文章!大家都在讨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她说着,语气激动,手下动作不停,又成功抓起两颗骨节。
“真的?”我听得入神,手下慢了一拍,没接住抛起的母骨,骨节散落在炕上。
“嗯!”海霞接过骨节,继续玩,也继续说,“而且,咱们青海的暂编骑兵第一师,已经奉命开拔出青,奔赴抗日前线了!街上好多人都去送行!”她成功完成了抓起三颗再抓两颗的进阶关卡,脸上带着光。
这时,她的话音略微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多了一丝与她激昂情绪不符的谨慎,声音也压低了些:“不过……外面也在传,说马主席虽然支持抗日,但对……对南边那边(指**红军),还有城里的学生运动,管束得还是很严,前阵子还抓了几个据说‘煽动言论’的人……”她没再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她顿了顿,将骨节递给我,像是要转移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看着我,语气变得轻松了些:“对了,玉娟,那个吴明泰……他来学堂找过你两次,见你都不在,问了问情况,就没再来了。”
我正伸手去接骨节,闻言,手指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接过。但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无形的手拧了一把,泛起一阵微酸微涩的感觉,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我低下头,开始撒骨节,掩饰着瞬间的失态。
轮到韩梅玩时,她小心翼翼地抛起骨节,成功抓起了一颗,听着我们谈论着她似懂非懂的外面世界,眼神有些游离,第二次便失败了。她红着脸,把骨节还给了海霞。
我们一边玩,一边不自觉地念起了小时候玩骨节时常唱的童谣,声音轻轻的,带着少女的稚气:
“骨节骨节当当,猫儿跳着缸上,缸把倒,水倒掉,猫儿姐姐来着烙馍馍。馍馍烙的圆圆,娃娃吃的甜甜……”
童谣声里,炕沿边,三双鞋子整齐地摆放着:我那双艳红色的绣花弓鞋,纤巧如工艺品;韩梅那双红色的尖瘦布鞋,带着初缠的稚嫩与痛苦;还有海霞那双黑色的尖头高跟鞋,摩登而富有力量感。它们并排放在一起,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冬日暖阳下,形成一幅温暖而又意味深长的画面。
玩了一会儿,阿妈和舅母招呼我们吃午饭。午饭依旧丰盛,是热了的年菜。餐桌上,阿妈看着海霞,慈爱地夸赞道:“海霞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出落得越发落落大方了。”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海霞桌下那双穿着高跟鞋、自然舒展的脚,眼神里有一丝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叹息,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吃过午饭,按照“初一不干活”的老规矩,碗筷只是简单地收拾到灶房,并未清洗。
也许是新年的气氛让人心境放松,阿妈和舅母竟也兴致勃勃地带着小海山,加入了我们游戏的行列。我们决定玩“丢手绢”。
大家围着圈坐在堂屋地上,舅母先拿着一条手绢在外圈走。我们拍着手,唱着丢手绢的歌谣。舅母悄悄将手绢放在了阿妈身后,阿妈察觉到了,立刻站起身去追。
只见阿妈那双不足三寸的小脚急促地挪动着,步幅细碎,身体微微前倾,依靠大腿的力量带动全身,腰臀不可避免地随着这急促的步子左右摇摆,以维持平衡,速度却实在快不起来。舅母也是小脚,跑起来姿态与阿妈类似,外八字的步态更明显些,脚踝看着有些发软无力,没跑几步就被阿妈轻轻拍到了后背。
接着轮到阿妈丢手绢。她绕着圈子走,趁我不注意,将手绢轻轻放在了我的身后。等我反应过来,她已快步走开了一段距离。我急忙抓起手绢,起身去追。我努力地想加快速度,全身的力气仿佛都灌注到了双腿上,但奔跑对于我这双脚来说,实在是一种奢望。与其说是奔跑,不如说是一种竭尽全力的、姿态别扭的快步挪动。发力点主要集中在大脚趾和前脚掌那一点点可怜的着地面积上,被死死压在脚底的四个脚趾和对折的脚面骨骼,根本提供不了任何有效的蹬地方量。我感觉自己像踩在高跷上,每一步都摇摇欲坠,重心难以控制。阿妈虽然也是小脚,但毕竟年长,步子更稳,我拼尽全力,那细碎的步子却怎么也赶不上,眼睁睁看着她敏捷地回到了我的位置上坐下。
我只好拿着手绢,继续绕着圈走。看着坐在那里拍手笑闹的小海山,我心中一动,将手绢丢在了他的身后。小家伙反应极快,抓起手绢,像个小炮弹似的窜起来就追我。
我立刻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跑”起来。那根本不是跑,是大腿拼命用力、带动几乎无法有效蹬地的双脚进行的急促挪动,身体摇晃得厉害。小海山穿着虎头鞋,哒哒哒地迈着小短腿,却异常灵便迅捷,几步就追到了我身后,咯咯笑着,一把抱住了我的腿!
“抓到娟姐姐啦!”小海山兴奋地大叫。
我气喘吁吁地停下,脸颊因用力而发烫,心中一阵无奈。一个过了年已十四岁的姑娘,用尽全力奔跑,竟真的被一个三岁的孩童轻易追上,这足弱不胜行的客观事实,在此刻显露无疑。海霞在一旁看着,以为我是故意逗小海山玩,才“跑”得那么慢,笑得前仰后合:“娟儿,你就让着他吧!”
可她不知道,我真的是拼尽了全力在“跑”。那种足弱不能行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在一个三岁孩童的对比下,显得如此清晰而客观。
游戏继续,惩罚是承诺日后给获胜者绣个荷包或者手绢。韩梅也被卷入了游戏,她跑起来更是吃力,脸上带着痛苦的神色,没几步就放弃了。
后来,我们又玩起了“挑花线”(翻花绳),手指灵活地穿梭在彩线之间,变出各种花样。海霞手最巧,能翻出“面条”、“牛槽”等复杂图案。阿妈和舅母也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笑着指点我们。
时间在欢声笑语中过得飞快,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估摸着阿大和舅舅快要回来了,海霞便起身告辞。我送她到院门口,看着她穿上高跟鞋,那“哒哒”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巷口。
回到屋里,玩闹了一天的疲惫涌了上来。我看着炕边并排的鞋子,想着海霞带来的外面世界的消息,想着她那句关于吴明泰的话,心里像是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漾开了一圈圈微澜,但很快,又被一日嬉戏后的倦意和脚上传来的、熟悉的紧绷感所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