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八仙桌上菜肴升腾着诱人的热气,与昏黄油灯的光晕交织在一起,映着围坐一圈的家人脸庞。屋外,零星的炮仗声仍不时炸响,更衬得屋内这一方天地的温暖与喧闹。
男人们自然占据了桌子的主位。阿大给舅舅斟满了青稞酒,自己也满上一杯。几杯酒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
“这年景,唉……”阿大抿了一口酒,眉头习惯性地锁紧,“听说东边的仗打得紧,上海、南京都……唉,这日本人,真是狼子野心!街上学生们喊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听着是提气,可这心里头,总是不踏实。”
舅舅黝黑的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朴实与些许茫然,他咂摸了一口酒,更关心眼前实在的事:“姐夫,那些打打杀杀的事,离咱们这儿远。我愁的是地里的出息,今年雨水不算好,麦子、青稞的收成怕是比不上去年。就指望着开春牦牛能卖上个好价钱,多换些盐巴、布匹回来。这税啊捐的,一年比一年重,再这样下去,日子难熬啊。” 他不太懂那些大道理,只觉得守住田地、养活家小才是根本。
阿大叹了口气,知道跟小舅子说这些国事,如同对牛弹琴,便也不再深谈,转而说起城里商铺的艰难,税卡如何盘剥,两人你来我往,说的多是生计的沉重。
另一边,女人们的天地则围绕在阿妈和舅母身边。舅母挨着阿妈坐,话题早已从饭菜转到了针线上。
“阿姑,你这鞋面上的石榴绣得真饱满,籽粒都看得清,用的可是劈丝线?”舅母细细端详着阿妈脚上的弓鞋,语气带着羡慕。
阿妈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点自家人的随意:“就是寻常的彩线,费了些工夫罢了。你脚上这如意纹也挺周正,针脚密实,看着就结实耐穿。”
“我这粗手笨脚的,也就绣个简单花样。”舅母摆摆手,又压低了些声音,“我前些日子见着隔壁马家媳妇新做的一双睡鞋,鞋头绣的是喜鹊登梅,那喜鹊的眼睛,用的竟是黑珍珠米大小的珠子点缀,可真叫一个讲究!”
“哦?那倒是稀罕……”阿妈也来了兴趣,两人头凑得更近,小声讨论起什么样的鞋样配什么花色的绣线才更出彩,哪家的绸缎庄来了新料子,言语间充满了寻常妇人对美的朴素追求与攀比。
我和韩梅安静地坐在一旁,专注地对付着碗里的饭菜。手抓羊肉鲜嫩,酸菜粉条开胃,酥合丸甜糯,每一口都是久违的家的味道。我们听着大人们的谈话,似懂非懂,但都牢记着“男人说话女人不插嘴,大人说话小孩不插嘴”的老规矩,只默默吃着,偶尔互相看一眼,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最活泼的莫过于韩海山了。他坐在舅母身边的矮凳上,自己抓着个锟锅馍啃得正香,圆溜溜的眼睛却不住地往阿大和舅舅的酒杯上瞟。见大人们喝得津津有味,他也咂咂嘴,扯着舅母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嚷道:“阿妈,山山也要喝甜甜水!”
大人们都被他逗笑了。阿大心情似乎好了些,逗他:“海山,这可不是甜甜水,是辣的,娃娃不能喝。”
“不嘛不嘛,就要!”小家伙扭着身子不依。
阿大无奈,笑着用筷子头在酒杯里轻轻一蘸,然后快速地点到韩海山张开的嘴巴里。小家伙先是好奇地咂摸了一下,随即,那张小脸瞬间皱成了一团,像只被捏扁的包子,舌头伸得老长,两只小手胡乱在嘴边扇着风,“哇……辣!辣!骗人!不是甜甜水!” 他那滑稽可爱的模样,引得满桌人哄堂大笑,连一向拘谨的韩梅都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笑声中,年的气氛似乎才真正达到了**。
吃过年夜饭,收拾停当,便到了孩子们最期待的环节——发压岁钱。阿大和阿妈拿出早就用红纸包好的铜钱,郑重地分给我、韩梅和韩海山。红纸带着吉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寓意着长辈对晚辈平安顺遂的祝福。韩海山拿着红包,早就忘了刚才的“辣味”,兴奋地满屋子跑。我和韩梅则小心地将红包收好,心里满是欢喜。
子时将至,外面的鞭炮声再次变得密集起来,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旧年所有的晦气都驱散。阿大和舅舅也拿着长串的鞭炮到院门口点燃,噼里啪啦的巨响和弥漫的火药味,宣告着新年的正式来临。
等到喧嚣散尽,万籁俱寂,已是后半夜。我和阿妈、舅母、韩梅,四个女眷挤在了里屋那张温暖的土炕上。炕烧得热乎乎的,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来,换上新的睡鞋,图个新年新气象。”阿妈从炕柜里取出几双崭新的睡鞋,一一分给我们。
借着炕头柜上那盏如豆的煤油灯光,我们各自换鞋。睡鞋都是柔软的红色,却并非正红,我的和阿妈的是浅红的软丝绸面,舅母和韩梅的则是粉红与淡红的平绒。鞋底都是软布纳的,穿着格外舒适。
我脱下弓鞋和白袜,小心地将脚套进那双浅红丝绸睡鞋里。鞋面光滑冰凉,上面用更浅的丝线绣着几丛幽兰和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雅致灵动。我换好后,便有些骄傲地盘腿坐好,特意将双脚露在身前,那不足三寸的纤足被柔软的丝绸妥帖包裹,高高弓起的脚背弧线和尖俏的鞋头轮廓清晰可见,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我心里美滋滋的,只觉得这双脚配这双鞋,再合适不过。
阿妈也换上了她的睡鞋,同样是浅红丝绸,鞋面上绣的却是连绵的瓜果藤蔓,点缀着小瓜,正是“瓜瓞绵绵”的吉祥图案。她随意地盘着腿,姿态放松,那双缠了多年、已显“周正”的三寸小脚在睡鞋里显得安详而自然,仿佛这束缚早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舅母的动作则有些不同。她换上那双粉红平绒的睡鞋,鞋面上是规整的八宝轮纹。她盘腿时,下意识地将双脚往回收了收,半藏在另一条腿的后面,只露出鞋尖和一部分鞋帮,带着一种乡下妇人特有的、既想展示女红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矜持。
最扭捏的是韩梅。她磨磨蹭蹭地换上那双淡红色的平绒睡鞋,鞋面上绣着一枝傲雪的梅花和并蒂莲,本是极好的寓意。但她那双脚,虽是缠了有些日子,显出了纤瘦的雏形,长度却仍有四寸,在我们四人中显得最大。她换好鞋后,立刻并拢双腿,努力地想将脚蜷缩到裙摆下面藏起来,脸颊绯红,眼神躲闪,不敢看我们,尤其是我的脚。
看她这副模样,我心里那股“过来人”的优越感又冒了出来,忍不住开口安慰,语气里带着鼓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梅子,别害羞嘛。你看你现在这脚,已经比刚开始时好看了不知多少。只要肯下狠心忍着疼,再紧着缠上几年,肯定也能缠得小小的,周周正正,到时候穿上啥鞋都好看。”
韩梅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我那双在浅红睡鞋里更显精致的脚,又迅速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如蚊蚋地“嗯”了一声。我捕捉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里面,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纯粹厌恶与恐惧,多了一丝认命般的接受,甚至……一丝微弱的、对“更小更好”的向往。环境的潜移默化,舅母的严厉,还有我这般“榜样”的存在,正在悄然改变着她。
这时,阿妈和舅母也注意到了我们的睡鞋,又开始互相恭维起来。
“娟子这兰草蝴蝶绣得真水灵,心思巧。”舅母赞道。
“她小孩子家瞎绣着玩,哪比得上她舅母你这八宝轮纹,针脚多齐整。”阿妈笑着回应。
两人你来我往,气氛融洽。
屋外,守岁的炮声已渐渐稀疏,终至停歇,只剩下无边的寂静笼罩着除夕过后的夜晚。我们也感到了倦意,吹熄了油灯,准备睡下。
躺下之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雪光,我瞥见炕沿边并排摆放着的四双睡鞋。阿妈的,舅母的,我的,还有韩梅的。四双大小不一、绣样各异的红色睡鞋,安静地依偎在炕沿下,像四朵在夜色中悄然绽放的、形态各异的花苞,承载着不同年龄、不同心境女子的梦,也诉说着同一种被时代与习俗深深烙印在身体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