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挨着日子,到底还是挪到了腊八。高原的腊月,寒气像是浸透了每一寸泥土和空气,呵出的白气瞬间就能凝成霜花。按着这儿的老例,腊八这天是要吃"腊八冰"的,据说吃了来年一年肚子都不会疼。村子往东不远,有个老旧的水磨坊,夏日里哗啦啦推动磨盘的水车,到了这数九寒天,早已被冻得结结实实,巨大的木轮和叶片上,垂挂下无数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冰溜子,晶莹剔透,在苍白冬日阳光下,闪着清冷的光,成了村里人采集"腊八冰"的好去处。
舅母一早就在灶间忙活,准备熬腊八粥的杂米豆子,一边对我吩咐道:"娟子,带你梅子妹妹去水磨坊那儿敲点腊八冰回来,记得挑那干净透亮的敲。" 她又看了一眼眼巴巴瞅着我们的韩海山,小家伙裹得像个圆球,正要往我们身边凑,舅母一把将他捞回来,"你可不能去,那冰面滑得很,你这皮猴子,万一掉冰窟窿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韩海山瘪瘪嘴,眼看要哭,被舅母塞了块麦芽糖,这才委委屈屈地安静下来。
我和韩梅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棉裤,臃肿得几乎看不出身形。我仔细扎好裤腿,套上厚实的棉布弓鞋,又帮韩梅把她那双更小巧的硬底布鞋穿好,确认扎腿带都绑紧了,这才相互搀扶着,慢腾腾地挪出了院门。
这是韩梅缠足以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跨出家门,走到村子里的道路上。院门的门槛不高,但我跨过去时,依旧需要用手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先抬起一只脚,微微侧身,让脚底以一种特殊的角度和顺序依次着地,再带动另一只脚,动作细碎而谨慎,带着一种被长久规训后的、特有的僵硬感。
韩梅跟在我身后,看着我跨门槛的样子,眼神不由得黯淡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自伤。她自己的双脚,此刻想必也正承受着初次在户外不平路面上行走所带来的、新鲜而尖锐的痛楚。
我却并未在意她的目光,甚至觉得这理所当然。女子行不动裙,笑不露齿,跨门扶框,步履细碎,这本就是"体面"人家闺女该有的样子,是规矩,是风范,是区别于那些满山乱跑的"野丫头"的标识。
通往水磨坊的土路被冻得硬邦邦的,路边枯黄的草茎上都挂着白霜。离水磨坊越近,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妇人带着女孩,也有半大的小子跟在旁边凑热闹。与西宁城里小脚女子多少需要遮掩些不同,在这乡间,缠足似乎更为普遍,也更坦然。各式各样、颜色各异的小脚和弓鞋,就那样大大方方地露在棉裤裤脚外,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有穿着旧蓝布棉袄的妇人,脚上一双黑布鞋,鞋头绣着简单的云头纹,尺寸看着不小,走起路来还算稳当;有年纪小些的姑娘,穿着红棉鞋,鞋面上用彩线绣着缠枝梅花,鞋尖俏皮地上翘着,尺寸明显纤小许多,步子也迈得格外细碎,需要母亲在一旁搀扶;还有的,脚缠得极好,穿着缎面的弓鞋,虽布料普通,但那纤巧的形态和紧致的包裹,一看便是下了苦功的,引来不少妇人带着评判和羡慕的低语。
而那些半大的小子们,则三五成群地聚在路边,或靠在光秃秃的杨树干上,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那些移动的、被各式小鞋包裹的脚上扫来扫去,互相挤眉弄眼,低声说着些不着调的、关于小脚媳妇的浑话,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刻意拔高的、带着某种躁动与挑衅意味的怪笑声,引得那些被注视的女孩们纷纷低下头,脚步更快,或是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躲藏。
我和韩梅混在人群中,慢慢地往前挪。我正低头看着脚下被前人踩得光滑的冰面,格外小心,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土族传统服饰的少女!七彩的花袖衫鲜艳夺目,外套着黑色的坎肩,下身是及地的百褶长裙,裙摆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那顶织锦镶边的"扭达",脑后垂着装有发辫的华丽发袋,以及腰间那条绣着精美图案的彩带。然而,我的目光却瞬间被她走路的姿态吸引住了——她的步态很特别,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腰肢自然地随着步伐轻轻摆动,重心微微后倾,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某种平衡。那双厚布底的红鞋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与她那特殊的步态相得益彰,让她走起路来别有一种风致。
"马莲!"我惊喜地叫出声来,一时忘了脚下的路,抬脚就想快步朝她走去。然而,我忘了路上那些不易察觉的、被踩实了的薄冰。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惊叫,整个人重心不稳,结结实实地向后摔去,一屁股坐在了硬邦邦的冻土路上!
好在身上棉衣厚实,倒没觉得多疼,只是这突如其来的狼狈,让我瞬间涨红了脸。
"玉娟姐!"马莲也听到了我的叫声,转过头来,正好看见我摔倒的一幕。她惊呼一声,连忙快步走过来,和同样吓了一大跳的韩梅一起,一左一右,费力地将我搀扶起来。
"玉娟姐,你没事吧?怎么在这儿摔了?"马莲帮我拍打着棉裤上的尘土,关切地问。她今日的打扮,在这以汉民为主的村子里,显得格外亮眼,也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我揉了揉摔得有些发麻的屁股,脸上还带着窘迫的红晕,拉着她的手,又惊又喜:"我没事,没事!倒是你,马莲!你怎么会在这里?"
马莲笑了笑,指了指村子更深处:"我爷爷家就在这个村子。前阵子西宁不是乱得很么?我阿大阿妈不放心,就带着我们兄妹几个,暂时搬到爷爷这里来住些日子。"她说着,目光转向我身旁怯生生的韩梅,"这位是......?"
"这是我表妹,韩梅。"我连忙介绍,"梅子,这是我在学堂里的好朋友,马莲姐姐。"
韩梅小声地叫了声"马莲姐姐",便又低下了头。
这时我才仔细看清马莲脚上穿着一双艳红色的绣花浅口弓鞋,鞋头尖尖上翘,鞋底是厚厚的布纳底。我惊讶地发现,不过数月不见,马莲竟长高了不少,身段也显得更加窈窕。但最特别的是她那双脚——透过厚实的棉袜,依然能看出不寻常的线条。她的脚跟位置明显比常人要靠前许多,几乎快要挨近足弓的位置,这使得她整个脚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弧度。那双厚底红鞋的鞋尖处甚至空出了一小截,显然是为了适应她这特殊的脚型。
马莲看着韩梅那稚嫩却已显纤瘦的脚,和她脸上那与年龄不符的隐忍神色,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与同情,但很快便掩饰过去,笑着对我们说:"正好碰上了,咱们一起去打冰吧!我知道哪儿的冰溜子最好最干净!"
我们三个女孩,穿着不同,步履各异,却在这腊八节的寒风中,汇入了前往水磨坊的人流。我揉着还有些发疼的尾椎骨,心里却因为这意外的相逢,而驱散了不少因摔倒带来的尴尬和身在异乡的孤寂。